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生打字速度飞快,她肤色很白,扎着一个高马尾,从耳朵里伸出两条白色的须。
坐在我的斜对面的男生写字速度飞快,他的两只耳朵也伸出两条白须。
坐在我的前面的前面的女生一直在喝牛奶,喝完牛奶后,她的耳朵也长出了白色的须,于是她也开始奋笔疾书。
白须似乎有着某种灵异功能,能吸收天地万物之精华,让接收者生出灵感。我这个坐在电脑前面冥思苦想的人耳朵里没有长出白色的须,怪不得我没有办法写出东西。
怎样才能长出白色的须呢?首先,你最好是白色的,蓝色的人倒还有可能长出白色的须,但是绿色的人就不太可能了,绿色配白色是一种让人皮肤起疙瘩的颜色,起了疙瘩就没有剩余的能量长白须了。刚才有个女生喝完了牛奶才长白须,牛奶是白色的,牛奶有助于变白,那么我也找牛奶喝。
但是,我并不知道那个女生喝的牛奶是什么牌子的,我平时也喝牛奶呀,我又没长白须。在我七岁的梦里曾有一个因喝牛奶而长得白胖的和尚,他也许知道该喝什么牌子的牛奶,我还是去问问他吧。梦中的和尚只能去梦中找了,让我趴下来睡一觉。
趴在桌子上睡得意外地香甜,一个身体癯长的老人带着一股熟悉的芳香走进我的梦中,虽然他身体癯长,但因为我的梦的入口只有针眼那么细,他的脑袋还是被压扁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芳香也像纸片那样被压得很薄。梦的出口比入口还小,当我醒过来时,那位老人变成了一个纸片人,纸片很薄,但纸片一片空白,我没有在梦中找到那个白胖的和尚,不过也有可能是找到了,但因为太胖了钻不出我的梦。
说来也对,白胖的和尚出现在我七岁的梦里,要找他也得去七岁的梦里找呀。问题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发现能让时光倒流的方法,如果没有找到合适方法就直接让我回到七岁,这个世界就太没有规则和秩序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在这个一板一眼运转的世界。那么我要怎样找到那个白胖和尚呢?
既然回不到七岁的那个时刻,就让我们来制造七岁的现场吧。梦的素材来源于现实,做梦那天的七岁的我都遇见了什么呢?七岁的我晚上被爸爸从外婆家接回来。外婆家有附近有一座巨大的桥,走过桥是一座祠堂,祠堂的房屋顶上绘着颜色鲜亮的龙——现在想起来颜色鲜亮,但七岁的我觉得它们无比可怖,七岁的我总是侧过脸心惊胆战地走过祠堂,去一家小店买零食。小店的窗户开得太小显得昏暗阴森,去小店的路有大龙盘旋危险重重,但七岁的我为了一个牛奶布丁还是鼓足勇气去了。对,牛奶在这里出现了,但是和尚呢?外婆家附近没有庙宇,七岁的我也许把祠堂当成了庙宇,但祠堂里终于没有和尚走出来眯着眼睛对我笑。我又要去哪里找到和尚来拼凑我七岁的梦呢?
七岁的我晚上被爸爸从外婆家接回来,回家途中,爸爸带我去找他的老朋友。老朋友经营一家夜宵店,在呛人的油烟中,老朋友的光头被大功率白炽灯照得锃亮,只比白炽灯不亮一点点。等油烟消散后,七岁的我失望地发现老朋友不是一个光头,他的头上长着细细的白色绒毛,纤细得近乎透明。既然不是光头的话,让这些毛长得更长一点吧,既不是光头又不是长头发的人真的太可怜了,七岁的我怀着这样的悲悯心态看着他。老朋友看见一脸苦相的七岁的我,对爸爸说,这孩子长得真像你小时候,你小时候和现在的样貌差得可太大了哈哈哈。这也许就是梦里的那个白胖和尚。至于七岁的梦的细枝末节,比如一条灰色的街、一个矮小的巫婆、两栋砖瓦房、一个粗瓷碗就暂时不要在意了吧。于是我继续趴下来,做了一个粗糙的梦,梦里的白胖和尚舔着一个牛奶布丁,手里拿着一个牛奶布丁,我走上去向他要那个牛奶布丁,站在他旁边吮吸起来。布丁吃完了,白胖和尚又拿出一个大锅开始奋力地炒螺蛳味道呛人,梦里的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被咳嗽声吵醒了,抬头时发现坐在我的对面、斜对面和前面的前面的人已经像水汽一样消失了,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有一个穿红色衣服的男生,他对着电脑屏幕两眼放光,手指头飞快地动着,他的耳朵中也长出了须,但是,是黑色的。
黑色的须,一个可怕的信号。这意味着我前面的努力都是徒然,问题不在于颜色。我真傻,白色是多么无力和没有存在感的颜色呀,它怎么会起决定作用呢?为什么我之前会想不到呢?问题在哪里?我怎样才能长出须条来?我看见的四个人有男有女,说明性别不是决定因素。衣服颜色也不同,胖瘦不同,写字工具不同,发型不同,他们仅有的相似点是双耳长须以及十分专注。
我该怎么办?难道我就任凭自己空对着电脑发呆,接受我不被诗神青眼的事实吗?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
我听见1984年前那个承载着全人类苦难和罪恶的人在十字架上痛苦呼求。那一刻,神向他闭上眼睛,全地黑暗。
怎么,你的痛苦有全人类的痛苦那么大吗?我对自己说。
你的痛苦的确有那么大。你只不过是只可怜的小虫,一只长不大也吐不出丝更化不成蝶的可怜小虫,企图倚仗那虚无的白色或黑色的须来获得灵感之神的青睐你想得真美。你只是一只可怜的小虫,所以对你来说,那一点点的苦难就是你的全人类的苦难了。我又对自己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挪开椅子起身,径直走到那个长着黑色长须的男生旁边,羞怯地问,同学打扰了,请问您耳朵上的长须是怎么长出来的。那个男生惊讶地看着我,抱歉地告诉我他没听见我说的话,边说着,他边把黑色长须从耳朵里拿下来。
我看着他把长须拿下来,我有些恍惚。那两条长须在他的手里变成了两条赤练蛇,它们在那个男生手里很听话,既不蠕动,也不发出嘶嘶的声音,但我能看见它们平静外表下深深的恶意,恶意不一定是丑陋的,恶意也可以很美丽像天使在歌唱。
歌唱。这两条赤练蛇在歌唱。我似乎听见了乐音,仿佛远处荷塘渺茫的芳香似的。我又听见那男生说话了,他说,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我只不好意思地指着他手里的赤练蛇说,请问这东西,是怎么来的。这听起来像是一段相遇的开始,不是吗?
那男生只是迟疑地说,你说这个啊,北门商业街的文具店随便买的,最最普通的耳机。
耳机?原来只是一个耳机啊,魔钻转动,青鸟变成麻雀,赤练蛇很难堪地耷拉在那个男生的手上,非常羞愧。我瞥了一下那个男生前面的电脑,屏幕上不见令人愉悦的方块字,只有两个小人在打斗,这是最近流行的什么游戏来着?我的脸一点一点地发烫,这下糟糕了,好像真的变成了莫名其妙的搭讪行为。
怎么办我不可能告诉他这是吸收灵感的赤练蛇他听到了一定会认为我疯了如果不告诉他我又该编造什么理由呢他会想一个女生无缘无故来问一个顶普通的耳机这女生也太笨拙了一点这会成为他们寝室卧谈会的谈资我可不愿意被人以这种方式提到这太羞耻了我也许应该趁他还没有记住我的长相前礼貌地说好的谢谢走人但万一被记住了呢从此以后这个阅览室还有我的立锥之地吗?
魔钻转动,赤练蛇又活了回来。赤练蛇带着美丽而令人作呕的恶意瞥了我一眼,从男生手里飞出来咬了我一口,我的手上出现了两个深深的牙痕,渗出鲜血。赤练蛇有没有毒,这在民间还有很大的争议,所以我现在是要死去呢还是不死去呢?这也是一个问题。魔钻下的世界并不比现实的世界更容易。
我只好面带招牌微笑,有礼貌地对那个男生说,好的,谢谢,然后转身回座位收拾东西,消失在阅览室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