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漂泊

刚下了一场雨,晶莹的雨珠在绿叶上危悬着,很快,太阳出来了,大地的湿意消失的无影无踪,棚子里的鸡鸭陆陆续续扑打着翅膀走了出来,菜圃里的青菜瓜苗在这场雨的滋润下似乎硕大挺拔了不少。

一支烟、一壶茶、父亲独自一人悠哉地躺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在接连不断的烟雾里张望着屋子外的一切,惬意地享受属于他一人的午后。

父亲四十五有余,已过不惑之年,人生的历程去了大半,如今我们也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父亲一人,他回过头快速地瞥了瞥空荡荡的客厅,掸了掸手上的烟灰,轻轻地呼出一口浊气,盯着头上布满蜘蛛网的吊灯,他寻思着家里缺少点什么,孩子都搬出去了,对啊,缺个老伴,缺个可以无聊的时候说说话的人啊。其实,我们是有母亲的。父亲和母亲的姻缘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当年父亲是村生产队可以算的上有文化的人吧,虽然他只上了初中就回家务农了,可是父亲悟性好,平时喜欢看书,又写的一手的好字,画画同样了得,村子里的许多宣传标语和宣传画都是父亲的杰作。父亲的才华使得同村的一个姑娘对他产生了爱慕,她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和父亲结为伉俪,她也就是后来我和我另外的一个龙凤胎妹妹的母亲,然而在我们三岁那年母亲得了不治之症去世了,父亲说他永远也忘不了母亲临终前那殷切忧伤的眼神,他答应了对母亲的承诺,此后再也不娶。

扔掉了烟蒂,父亲拍拍双手,抚摸了布满青丝的大背头,他静静地发着呆,此时,往事就如一场精心制作的电影,一幕幕铺开了······

他年轻的时候,向来就是个不守本分的人,本来学习成绩十分突出,但是因为受不了学校教育的束缚而辍学不读,生产队给他安排了一个去后山养鸡的差事,他硬生生地把鸡当羊养,从一个山头赶着到另外的一个山头······他种种不按规章制度做事的举动免不了挨生产大队领导的批评与处分。

后来,国家的政策大变,家乡的许多年轻人带着梦想去省会城市A市淘金赚钱,父亲再也按捺不住了,向亲戚借了点钱,骑着马达(这是一种在单车上装了电动机的改装车)带着我们去A市,一路上可谓是餐风露宿,颠颠簸簸十个小时,白天赶路,晚上就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借宿,有时候遇上车子没油,半道上又没有加油的地方,我们爷仨就得又骑又走,走走停停,终于来到A市。

一家人来到A市,举目无亲,吃住顿时成了当务之急,父亲用几块破木板在A市的郊外为我们搭建了临时的家,然后,修修补补,在周围种种养养,我们的地盘不断扩大,就像鲁宾孙漂流记里的男主人公一样,父亲用他的热情和坚韧经营着所有的一切,平时家里的收入就靠父亲的小马达搭客和做一些临时工,本来,凭着父亲的才华,他完全可以找一份“文化人”的工作,可他自由惯了,不能忍受固定单位工作的条条框框,喜欢属于自己的生活,该赚钱时外出赚钱,不用赚钱时在自家的院子里看书写字,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

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的,过了若干年,A市发展迅速,各种用地激增,市中心的少量土地已经不足以应付城市的高速发展,于是,郊外的空置土地被纳入了城市发展规划当中,河流被填了,树林被毁了,房子被推了,我们父子三人苦心经营的乐园也没了,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菜园子被泥沙一点点化为乌有,呐喊着,哀求着,仍然无济于事。在那段时间里,父亲一度沮丧,一言不发,常常独自一人蹲在路边抽着闷烟。

后来,父亲又带着我们四处辗转,总算在B市的一个小山丘上找到一块栖息之地,B市山地居多,河流疏少,交通不便,所以没有被全面开发的危险,这一次,父亲总算可以安心地建造他喜欢的一切,菜园子、鸡鸭棚舍、竹屋······没多久,我们在B市的乐园又出现了,而且它的规模要比在A市的那个大得多······从此,我们全家在这里安居乐业,我和我的妹妹在这里健康成长,上学、工作、各自成家······

在之后的数十年的时间里,父亲再也没有回去过家乡,或许,家乡人也早已将他忘却,曾几何时,他也梦想回家看看,回去给母亲的坟头上一柱久违的香火,但是,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敬畏家乡人对他异样的眼光。

父亲喝了茶壶里的最后一口茶,径直走进内屋,站在书桌旁,戴上老花镜,铺开斗尺大的宣纸,在乌亮发黑的砚台里倒了少许一得阁的墨水,取下端直挂在笔帘上的如椽大笔,饱蘸墨水,在宣纸上一挥而就,“生活”两个字跃然纸上,落款、钤印,一幅作品完成了,父亲摘下眼镜,看着略带篆隶笔意的“生活”二字,满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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