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结束之后,短暂归乡的家长们又得外出打拼,热闹一时的村庄渐渐回到静谧之中。
在苏仲生夫妇临行之际,苏起凡抱着李秀梅大哭大闹,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仍一直喊着:“爸爸妈妈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我一个人好难受。”众人又劝又拉,他就是死活不肯松手。李秀梅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狠下心来,让苏国栋强行把他抱回家里。
每次跟父母告别,苏起凡都得把自己关着哭好几天,一直到情绪淡了才慢慢好转。春去夏来,他们堂兄弟三人像树木一样,在山野泥土里摸爬滚打着一点点长大。
凤梧村的夏天似乎总是弥漫着绿色的清香,那是充满生命活力的味道。白天太阳火辣辣地晒在疯长的田野中、茂盛的竹林里和清澈的小溪上。蝉跟疯了似的成天叫个不停,蜻蜓在烈日下忽飞忽停。
屋外蓝天白云,天高地远,屋内大人们在纳凉、打牌,只有放暑假的孩子们有活力可以跑出去到处玩。苏起宇经常叫上一群人跑到田里抓秧鸡,到小溪里捕鱼,到山上抓甲虫。苏起凡什么都不敢抓,不过他仍然热衷于做两个哥哥的跟屁虫,经常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看那些年长的孩子在山野间忙活,当他们有所收获时他也会跟着瞎开心。
苏起宇的朋友总喜欢抓着一些长相狰狞的昆虫到苏起凡面前,唬着要咬他了,把他吓得哇哇大哭。苏起宇一次次生气地训斥他们:“你们真是够无聊的!明知道他爱哭,还老是喜欢吓他。”然后又有点不耐烦地对苏起凡说:“别哭了!每次带你出来玩都哭,害不害臊?再哭今天就不带你去放风筝了。”
放风筝比骗小孩的糖果要管用得多,苏起凡最感兴趣的就是放风筝。他们把竹子削成风筝的骨架,再剪下家里不用的报纸,拿胶纸和浆糊把骨架和报纸黏住,用针线穿过报纸在骨架的交合处,结实地打个结,一只风筝便大功告成。到傍晚时分,寻得一处空旷的所在,一有风来便能把风筝拉扯上天。
苏起凡并没有亲手放飞过风筝,大孩子们嫌他笨手笨脚的,怕他把风筝给毁了。不过他依然乐此不疲地爱着这项活动,因为当风筝稳定上天后,他们偶尔会把线圈交给他,教他何时收,何时放,如何牵引,又该如何变向。苏起凡昂起小小的头颅盯着天上的风筝,微红的晚霞像是抹在蔚蓝的幕布上,白色的云絮悠悠飘着,风筝摇曳着长长的尾巴越变越小,一直引着他的遐想往无限的穹宇飞去。
平房经过白天一天的曝晒,到了晚上楼上闷热无比。三兄弟直接拿枕头躺在地上,共用家里唯一一把摇头风扇。旁边的收音机缓缓转动着黑色磁带,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听歌入睡。
凤梧村的夏夜经常打雷闪电,雷声滚滚如在耳边,震得木制门窗嗡嗡作响。只要一赶上打雷天,就会全村停电,房里热到睡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便和邻居长辈们一同坐在院门口纳凉聊天。从屋外可以清晰看见不时有电弧划破天际,在星空中留下一道光线,繁星方才归于平静,雷声却又随后而来。
在这种气氛的烘托下,老人们总喜欢讲一些鬼怪志异,大一点的孩子们听得多了,早已不再对虎姑婆、水鬼和狐妖这类故事感兴趣。苏起凡生来胆小,却每次都是听得最津津有味的那一个。他用想象力对这些故事进行加工,那些形象便活灵活现起来。这种小把戏足够让他乐此不疲地玩下去。
夏夜的雷电并不总是带着雨一齐来,不过若是碰上一阵雷雨,山村便像是变了个季节。雨水把漂浮的热气全压了下去,雨后凉风徐徐送来,之前装了满屋子的闷热像轻飘飘的棉花,一吹就散。
三兄弟喜欢坐在阳台的护栏上,享受这难得的清凉。夏虫的叫声重新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水中青蛙和蟾蜍偶尔发出的咕噜声则不和谐地打乱了节奏。夜幕像是洗过的镜子一般明净透亮,星月交互辉映,映出了凤梧村的轮廓。偶尔碰上一条银河由东到西横跨整个天空,难以计数的星星拥簇在那条通道中,把草里飞出的萤火虫都照得黯淡无光。这种时候他们兄弟之间会有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一切争吵和矛盾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这清闲的夜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山就是村里人成长最好的老师。自然纯净的环境孕育出了宽厚淳朴的民风,给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灵魂都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一日苏起凡照常要跟哥哥们到后山玩耍,在上山的路上看见大人们纷纷往一个方向聚集,他们便也好奇地跟了过去。
通往山顶的泥土路旁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一堆人,新来的人急忙向早到的人打听发生了什么事,说话的声音“嗡嗡”地混成一片。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多人聚在这里。”
“阿华的牛死啦!”
“死了?这牛好好的放养在山上,怎么会突然死了?是不是不小心踩到了谁放的捕兽夹?还是有人故意要捉弄阿华,把牛给毒死了?”
“的确是毒死的,不过都不是你说的那样。”那人继续卖了个关子,“你绝对想不到,牛是误吃了竹叶青死的!”
听说的人啧啧称奇,转而又向身边来的人讲解。苏起凡侧耳留意着他们的对话,拉了拉苏起宇的衣角,问:“大阿哥,什么是竹叶青啊?”
“一种毒蛇,毒着狠呢。”苏起宇拉起苏起凡,“走,我们挤到前面看看去。”
“牛不是吃草的吗?怎么会吃蛇呀?那竹叶青大不大呀?长得什么样子啊?”苏起凡边跟着哥哥从大人身边穿过去,嘴里还一边问个不停。
“哎呦,起凡你真是笨死了,竹叶青当然是长得跟竹叶差不多啊。能不能不要老是问问问的,烦死人了!”苏起杭数落完苏起凡,他们也就挤进最里面了。
一头黄牛倒在路边一动不动,一群苍蝇绕着飞起落下,看样子是死去有段时间了。牧人阿华坐在一旁的一块石头上抹眼泪,费了好大力气养的牛,因为这么一场意外说没就没,又怎么能够不伤心。
“嗨,走了走了,有什么好看的,这里臭死了。”牛粪在高温下散发出浓烈的味道,有的人掩着鼻子走出人群,换了外圈的人进来看。还有些人留了下来,围在阿华旁边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
“唉,牛都死了,你在这里伤心也没用。”
“这头牛本来就打算要卖了,我要是早些天把它宰了就好了。”阿华用哽咽的声音说,“这下可不知道要到哪里凑钱供孙子上大学了。”
“你也用不着这样想,这种事谁能料到?再说了,孙子的事由他爸去操心不就行了,你一大把年纪还这么操劳干嘛。”
“就是儿子不争气,把钱都拿去赌了才会这样!”阿华气得呛了一口气,咳嗽个不停。
“要实在是困难的话,大伙可以给你匀一匀,反正一时半会没什么急用,以后宰牛有收入了再还给我们也不迟。”一个村民拍着他的背,边帮他顺气边说,“你们说行不行?”
不少人点头支持,泪水顺着阿华的皱纹往下流,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一种难言的悲怆。苏起凡还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了一头牛难过至此,但是关于贫穷的记忆就这样刻进他的脑海里,阿华的眼泪和牛的尸体,在高照的艳阳下显得那么可怜。
“走了啦,没什么好看的。”苏起宇听起来也情绪不高,拉着两个弟弟出了人群。到空旷的地方后他们长舒口气,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稍微站了一会,苏起宇接着发号施令:“走,抓竹象鼻虫去!”
他们像往常一样钻进竹林里,一边拍着叮咬他们的小黑蚊,一边在竹子间寻找那种黄色的甲壳虫。
“你们说,那牛要真是被人毒死的,会怎么样?”苏起杭找着找着,突然这样发问。
“不会啦,谁会做这种事哦?”苏起宇回答,“抓到会被吊起来打的,想想以前偷鸡偷鸭的那几个人。”
“可是下毒的话不容易被发现啊,毕竟牛是放在山上的。”
“也是。不过阿华也没跟人结仇,大家一起生活这么久了,本性又都不坏。”苏起宇把注意力都放在竹子上,“这里找到一只!比较高,快来帮忙打下来。”
他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聚到一起想办法要把那只竹象鼻虫弄下来。苏起宇折了一截小竹子敲,没敲中反而把它吓跑了。他们紧紧盯着它飞行的轨迹,追着它到下一根竹子上。阳光从竹叶间细碎地洒落进来,苏起凡在哥哥们身后奔跑,感受到了一种单纯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