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福地和张永平当了俘虏,羊皮袄和棉帽子被脱走了,两匹马也被那些士兵骑着去拉大炮。两人被关在一间无人居住的土房子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外面没了动静,胆子才大了起来。耿福地先摇门,后拉窗子,发现院里没有反应,狠了狠心,一脚踹烂了木窗,连爬带滚逃了出来,发现那些兵早没了影子,周围一片寂静。
耿福地说:“不行,咱们还是先去寻马,我想他们也该用完了,得还给咱们了吧。”张永平说:“大叔,咱们还是先去找光亮吧,马明天也可以到队伍里去找。”耿福地说:“怕明天他们把马弄得找不见了,那可咋办。”张永平这时反而显得很有主见,不客气说:“大叔,咋也是人比马重要吧。这里离光亮的那个地方不远,咱们还是先过去吧。”
耿福地听张永平说得也对,矛盾了片刻,两人相随着绕房过户,小心翼翼地穿行了好一阵,终于到了一处看上去很宽畅,但空空荡荡的宅院外。张永平敲了半天门,紧闭的大门终于拉开了一条缝,里边的人看清楚之后,才把他们一起放了进去。七拐八绕,他们被领到了一处偏于一隅的深宅院落里等着。不一会儿,从内宅走出来几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打扮的油里油气,互相嘀嘀咕咕,注视着他们来到跟前。
一番交谈,耿福地的肺变成了两块炸药,心脏隐隐的作痛。他回头怒视着跟在身后的张永平。小伙子嗫嚅着解释说:“大叔,真的是光亮让我去找你的,他,他,他就在他们的手里。”耿福地黑青了脸色,转身生硬地冲几个人说:“我不相信你们的话。要是光亮在这,让他出来再说。”那个被称为少爷的年轻人说:“老东西还挺狠啊,行,想见你儿子那很容易。去,你们把他抬出来,注意给上好绳扣子,不要让再挣脱了。”有两人应声离开。
不出耿福地的判断,被称为少爷的就是所说的翟少爷,一副松松挎挎,玩世不恭的德行。空档中,这位翟少爷语带不屑说:“我听说你家有几顷地,庄稼长得咋样啊?”旁边的一个长马脸,粗糙眉毛,方嘴曲耳的年轻人说:“他们家过去是我们家的佃户,后来不知从那得了银钱,跟我老爹买了一些好地,就翻过身来当了富户。那地确实好着呢,浇水方便,位置又不错,路也方便的很。我去看过的。”耿福地猛地想起曾见过这个年轻人,这才明白他说得话都有来处,便不客气地反驳说:“我知道你是郭大昌老爷的小公子,要说我跟你爹的关系,这两年可处的不错,农闲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还常过去帮忙的。我不明白你在这里干什么?”郭少爷面有难色说:“翟少爷跟我是朋友,是你儿子不争气,赌输了又拿不出钱来,人家没办法,才想到让你过来给清账的。”
说话间,绑在一个大条凳子上的耿光亮被抬了进来,听见了老爹的声音,他被塞着的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哼叫之声。耿福地见状,抢了几步想过去,被两个年轻人给拦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连人带条凳,一齐被绑到了一根廊柱上。
翟少爷往一把滕椅里一坐,二郎腿翘了起来,慢条斯理说:“我说话算数吧,你儿子我没动一根汗毛,他输我们的钱也不多,算下来你们家那些地也就抵个差不多了。怎么样,老爷子,你把这个事给解决了吧。”耿福地脸色铁青,语气威严说:“不管怎么说,你先把他嘴里的东西给拿出来,我有话要问他。”翟少爷鼻子一嗤说:“行,你问清楚了咱们更好办事。去,把他嘴里的烂布子取出来吧。”
终于能说话了的耿光亮,喊出带哭音的一个“爹”字。耿福地狠狠地瞅了儿子一眼,等着他说话。耿光亮急急说:“爹,儿子不孝,稀哩糊涂做下了错事。爹,你今天一定要救我,要不然,他们真要剁我的一条腿,一条胳膊的。”耿福地身子一震,压低声音问:“这么说,人家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耿光亮含糊说:“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多。”又急急补充说:“爹,是他们设了圈套,合起伙来赢我的。”耿福地别过脸再不看儿子,直对了椅子上的翟少爷冷笑说:“年轻人,你还嫩了点。告诉你,我这个儿子早在一年前就被赶出家门。我们早断了父子关系。他自己作孽短下的账,我连一分钱都不会承担的。今天,你骗我来纯粹是多余的。我走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去。”一席话,把一屋子人都说愣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耿福地则身子一转,毅然往门口走去。
看着老爹的背影,反应过来的耿光亮声嘶力竭喊叫说:“爹啊,你不要走。他们是一群无懒。他们算计我呀。”看见父亲没有止步的意思,他拉着哭腔说:“爹,儿千不对万不对,不听你的话是儿的不对。可我是你的亲儿子呀!我要是残废了,就再什么忙也帮不上家里了。你跟他们好好谈一谈,让他们先放了我,我会有办法还他们钱的。”耿福地表面一脸刚毅,内心像一块薄冰被踩得唏哩哗拉,慢慢的停住了脚步,努力不使自己回过头,用强装出的冷酷声音说:“迟了,现在谁也帮不了你。我不可能把一家人的生计不顾,来替你还这种不明不白的黑账的。你是男人,你就自己承担一切去吧。你也再不要想着回那个家,回去老子也不会要你的。”
耿福地的毅然绝然,让自命不凡的翟少爷气急败坏,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大声命令守在门口的家人,不让放这个老家伙走了。耿福地闻声,猛地转过身来,威严地说:“我把话都说明白了,这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们不放我走,那好,我就站在这里,看你们表演。完了,咱们官府里见。”翟少爷气哼哼说:“表演,老子才不会表演,你个老家伙要是真不管,那还等什么。来,拿刀,先把这个孙子的右手给我剁了。”有人应声而上,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把尺长的刀子。另有人搬了一个木头桌子过来,想把耿光亮捆在背后的右手拧到上面,几次都失败了。持刀人骂骂咧咧,把刀往桌上一扎,腾出手把耿光亮的右手强扭到了桌上,又用一根细麻绳给缚住。
看到老爹的绝然态度,耿光亮一度哑口,得自父亲遗传的他,心里陡生出一股视死如归的硬。他心里喊:去他妈的,死就死,杀就杀,老子不活了。可是面对当下时,他面色惨白,嘴唇青紫,浑身战栗成一堆。耿福地冷眼瞧着这一切,双手成拳,脑子转得飞快。那个跟来的张永平,也吓得呆在了一边,不敢吱声。剁手的刀就被重新举起,只等着一声令下。
场面一片寂静,连不均匀的呼吸都能听到。翟少爷咬牙切齿的说话声听上去就非常响亮了。他说:“老东西,我看你是钱糊心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答应还这赌债,那我只能先剁他的手,再剁他的腿了。”顿了顿又说:“当然了,还钱还地都一样,你要快点拿主意,老子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众人目光都集中到耿福地的脸上,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耿福地的目光扫描过每一张脸,他在考验这个翟少爷最后的底牌,想看一看恨铁不成钢的二儿,如何面对这样的教训。
谁也不知道,一生要强的耿福地,在一个念头的窜掇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伫立原地。翟少爷一脸恶像,嘴脸斜抽了,半天喊了声:“老子就不信了,给我剁。现在就剁。”刀锋在耿光亮被禁锢的手腕处比划了两下,举刀人脸一扭就要砍下。耿光亮撕心裂肺喊了一嗓子:“爹啊!”在最后一刻,耿福地大喊一声,“停下吧,你们这帮小畜生,老子答应你们。”刀停在了空中了,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只有翟少爷脸上荡出了冷笑
按翟少爷的要求,耿福地得替儿子写一个新字据。笔墨上来了,耿福地瞅了一眼,提要求说:“我这个儿子不争气,他赌博输给了你们,是如何输赢的我没有亲眼看到。现在让我来给他擦屁股也行,但你们得跟我老汉赌两把,要是我输了,不仅全部的家当,我连全家老少都押上。要是你们输了,我儿的账咱们一笔勾销,你们必须就地放人。”
一帮平常以赌为乐为生的家伙,面对一个老农的挑战,不以为然的同时,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相视以目。很快,大烟鬼一样的翟少爷表态说:“行,看你老汉是为了儿子不争气才来的,我们就破个例跟你也玩两把。但我们要三个人同时参与。要不然咱们各行其便,该怎么办还怎么办。”耿福地说:“年轻人,这样就不公平了吧,你们三个人只能一对一地跟我玩。”三人听了,又互相交换了眼色,答应了要求。
惊魂未定的耿光亮,此时反而着急起来,拉着哭腔说:“爹,你不能跟他们赌,他们耍套套的。你会输的。”耿福地骂一声:“你个冤孽,给我闭嘴,老子早就说过了你不听,现在终于把一家人都拉进来了哇。”耿光亮的话让几个人有点兴奋,催着要下人快取赌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