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比爱长久

索要道歉十二年,临终病房被骂“噩梦”。


她转身自嘲:恨比爱长久?


看看老天给你的下场吧。


这“长久”的恨,真不值钱。


第一章死讯与潮汐


「你那前夫要死了你知道不?」


王姨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刻意的神秘,像块石头「噗通」砸进我面前的水桶里。水花溅湿了我的袖口,凉凉的。



我正埋着头,在「馨语」花店角落的水池边,吭哧吭哧地给一捆刚到的玫瑰打刺。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一根粗硬的刺,动作没停。



「谁?」我头也没抬,声音平平的,像在问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



「还能有谁!陈建军啊!」王姨凑近了点,手里那块半湿不干的抹布还在无意识地擦着旁边的玻璃柜台,发出「吱嘎」的噪音。「肝癌!晚期!医院都让准备后事了,听说就这几天的事儿了!」她压着嗓子,眼睛却亮得吓人,紧紧盯着我的脸,想从那上面抠出点动静来。



「咔嚓。」又是一根刺被剪掉。我的手顿住了,指尖捏着那根玫瑰茎秆。太用力了,指关节有点发白。花茎上一根没留意的小刺,猛地扎进了我左手拇指的指腹。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甩手。一滴鲜红的血珠迅速冒出来,凝在指头上,刺眼。



「哎哟!扎着了?」王姨叫了一声,赶紧把抹布递过来,「快擦擦!」



我没接抹布。我看着那滴血,脑子里嗡嗡的,王姨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玻璃,闷闷的。



他要死了?


那个名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了我一下。


陈建军?肝癌?就这几天?



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王姨,假装去整理旁边架子上插好的花束。手指胡乱地拨弄着几支康乃馨的叶子,叶子被我捏得有点蔫。



「哦…是吗。」我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有点飘,像没着没落的风筝线。「谢谢王姨告诉我。」



水龙头还在哗哗流着,冲淡了水池里那点微弱的血色。王姨在我身后叹了口气,带着点同情,又有点没看够戏的遗憾:「唉,这人啊…说没就没了。你也…别太那个啥。」她又胡乱擦了两下柜台,「我…我先走了啊,家里还炖着汤呢。」



门上的风铃「叮铃」一声响,王姨走了。花店里一下子安静得吓人,只剩下水流声和我自己有点重的呼吸声。



我关了水龙头。世界彻底安静了。



手指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我低头看着,血已经凝成一个小点。这点疼,把我从刚才那阵嗡嗡的空白里拽了出来。



他要死了。


那个恨我入骨,骂我是「噩梦」的男人,要死了。



十二年了。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沉在胃里。我以为自己早忘了,忘了那张脸,忘了那些话。可王姨一句话,就把那石头捞了上来,湿淋淋,沉甸甸,还带着一股陈年的腥气。



我想起十二年前,最后一次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或者,哪怕一句「对不起」也好。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子,扎得我浑身血都凉了:



「就你也配,还想我道歉?你都不知道我多恨你,咬牙切齿的那种,你就是我的噩梦!」



那句话,我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像刻在骨头上的咒语。



「噩梦…」我无声地念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恨我恨到死。也好,总比…从来没记得我强吧?这念头又卑又贱,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是更深的难堪和愤怒。



我用力甩甩头,好像能把那些声音甩掉。走到柜台后面,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里面是账本和一些杂物。我胡乱翻了翻,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塑料壳子。是张老照片,我和陈建军,还有刚满月的小磊。照片上的陈建军,年轻,意气风发,搂着我,笑容有点假。我盯着那张脸,胃里一阵翻搅。



「妈,晚上想吃啥?」清脆的少年声音像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凝滞的空气。郑小磊背着书包,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热气。十六岁的少年,个子快赶上我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陈建军年轻时的影子。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抽屉,发出「哐当」一声。我迅速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回来啦?饿了吧?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声音有点发紧。



郑小磊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合上的抽屉:「妈,你干嘛呢?抽屉里有老鼠?」



「没…没什么,找点东西。」我走过去,习惯性地想摸摸儿子的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我怕儿子看见我手指上那个还在隐隐作痛的小伤口,也怕儿子看见我眼底还没来得及藏好的东西。「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后面的小厨房。



晚上,儿子房间的灯熄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黑暗像潮水一样包裹着我。窗外偶尔有车灯闪过,在我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去不去?


去看一个恨自己入骨的人,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


有意义吗?



我问自己。心口那块石头硌得慌。



可是…万一呢?


人都要死了,总该有点不一样吧?也许…也许他后悔了呢?也许他会在最后,说一句…哪怕一句软话?一句「对不起」?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星,明知可能烫手,我还是忍不住去想。等了十二年,像个傻子一样。现在,他真的要死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就算他还是那张恶毒的嘴脸,我也想亲眼看看,看看老天爷是怎么收拾这个把一切不幸都归咎于我的男人的!看看他的恨意,在死亡面前,还能剩下几分嚣张?



至于那句「对不起」…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明知道渺茫,明知道那个男人是死不悔改的种。可我还是想听,像中了邪。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城市的灯火,遥远又模糊。我做了决定。



第二天下午,阳光有点刺眼。我换上一件素净的旧衬衫,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镜子里的女人,眼神里有种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孤注一掷。



我对儿子说:「小磊,妈今天…要去看个老朋友。晚点回来,你自己先吃饭。」



郑小磊从书本里抬起头,看着我,点了点头:「哦,知道了妈。」



我走出家门,阳光直直地打在脸上,我眯了眯眼。



「陈建军,」我心里默念,脚步朝着医院的方向迈去,「我要亲眼看看老天爷是怎么收拾你的。至于那句‘对不起’…呵,我还是想得到那句迟来的道歉,即使知道渺茫,你这个男人,是死不悔改型。」

第二章:病房里的噩梦

我走在医院那长得望不到头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一声声,都敲在我心上。


越靠近那个病房号,空气就越沉,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门虚掩着。


我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消毒水味儿直冲脑门,凉飕飕的。


我抬手,没怎么犹豫,推开了门。



一股混杂着药味、体味和一股难以名状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


单人病房,窗帘拉了大半,光线昏暗。


病床上隆起一团,盖着白被子。


床边立着铁架子,挂着几个输液瓶,细细的管子连到被子底下。



我的目光落在床上那人的脸上。


我愣了一下,几乎没认出来。



那是陈建军?


记忆里那个吵架都带着股蛮横劲儿的男人,现在缩水了不止一圈。


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一层蜡黄的皮蒙在上面。


头发稀稀拉拉,白了大半,乱糟糟地贴着头皮。


他眼睛闭着,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



我站在门口,没往里走。


心口那块石头,又往下沉了沉,沉甸甸地坠着我。



床上的人眼皮动了动,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浑浊的眼珠慢慢转动,没什么焦距地扫过门口,然后,定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是淬了毒的钩子,瞬间从浑浊变得阴鸷、怨毒,死死地钉住我。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有急促的喘息。



我往前走了一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和他粗重艰难的喘息。



我走到离床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恨了我十二年、如今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


胃里没有翻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凉的、审视般的平静。



「听说你病了。」我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我来看看。」



陈建军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他张开嘴,嘶哑地、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郑……欣……儿……」


每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



我没理会他声音里的恨意,往前又挪了小半步,离得更近了些。


我能闻到他身上更浓重的病气和腐败的味道。


我看着他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开口,把憋了十二年的话问出来:


「陈建军,这么多年了…」


我顿了一下,喉咙有点发紧,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只想听你亲口说…」



「闭嘴!」


一声嘶哑的暴喝猛地打断我,带着垂死挣扎般的疯狂。


陈建军不知哪来的力气,上半身竟然微微抬起了一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床沿,指关节凸起发白。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发紫,身体痛苦地蜷缩,是一条离水的鱼。



咳了好一阵,他才喘过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布满血丝,更显狰狞。


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郑欣儿!咳咳咳……你……你还敢来?!咳咳……」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飞溅。


「想听我说……说对不起?!做梦!咳咳咳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身体抖得是风中的落叶,那恨意却丝毫不减,反而在死亡的阴影下显得更加偏执和疯狂。


他大口喘着气,拼尽全力,把十二年前那句恶毒的话,用更加狠绝、更加怨毒的语气,砸了出来:


「‘就你也配’!咳咳……这话,我……我到死再说一百遍!咳咳咳……」


他咳得蜷缩起来,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和扭曲的恨意交织。


「我恨你!到死……都恨你!咳咳……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噩梦!滚!给我滚出去!看见你……我死都不安生!!」



每一个字都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扎进我心里那个等了十二年的、卑微的角落。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破风箱似的喘息和我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仪器还在单调地「嘀嘀」响着。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得是病房的墙壁。


我感觉不到愤怒,感觉不到悲伤,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把我整个人都掏空了。


心口那块等了十二年的地方,不是痛,是彻底的、死寂的荒芜。


那句「对不起」,是一个可笑的肥皂泡,啪地一下,碎得连影子都没了。



我看着他。


看着他因为剧烈咳嗽和恨意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他蜡黄皮肤下凸起的青筋,看着他深陷眼窝里燃烧的疯狂和怨毒。


看着他是一个被恨意完全吞噬、即将被病魔拖入深渊的怪物。



然后,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涌了上来。


不是同情,不是愤怒,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极度疲惫的……清醒。



我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锋利。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粗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是冰珠子砸在地上:


「陈建军,你听好了。」



他还在喘,还在用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瞪着我。



「你失业,」我语速不快,异常清晰,「是你自己没本事,还瞧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



陈建军的喘息顿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凝固。



「你赔光钱,」我继续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是你又贪又蠢,活该被人骗。」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你得这病,」我的目光扫过他枯槁的身体,最后落回他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种残酷的陈述,「是你自己抽烟喝酒不要命,往死里糟践自己!」



我往前微微倾身,直视着他浑浊瞳孔里那点疯狂的光,一字一句,砸进他耳朵里:


「你这一辈子,烂透了根子,是你自己活该!别是个没种的怂包,出了事只会赖在别人头上!赖老天爷!你的人生,是你自己亲手搞砸的,怨不得任何人!」



陈建军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眼神是被戳中了最痛处,怨毒里瞬间混杂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被彻底揭穿的狼狈。


他张着嘴,想反驳,想骂回去,却只能发出更加剧烈的、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咳咳咳」声,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不成样子。


枯瘦的手死死抓着被子,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不再看他。


我站直身体,最后扫了一眼床上那团在恨意和病痛中挣扎、扭曲的身影,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和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



我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两步,走向门口。


身后是仪器急促的「嘀嘀」声和他那撕心裂肺、永无止境的咳嗽。



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我没有任何停顿,拧开,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门关上的瞬间,隔开了两个世界。


外面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消毒水的味道依然浓烈,却没那么窒息了。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


我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干涩得发疼。


胸口那个巨大的空洞还在,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但奇怪的是,在那片被彻底掏空的麻木底下,竟然生出了一丝极其荒谬的……轻松?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冰冷又自嘲的笑。



看,他连死,都要用最恶毒的方式证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第三章:死亡回响与空洞


电话是社区打来的。


一个略显含糊的女声,公事公办的口吻听不出情绪:「郑女士吗?通知您一下,陈建军今天上午十点十五分,在第三医院去世了。后续如果有涉及您这边的手续问题,会再联系。」


说完,没等我回应,那边就挂了。


「嘟…嘟…嘟…」


忙音在耳边响着,有些刺耳。


我握着手机,站在花店中央。


身旁是一桶刚换了水的清水,水面映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


我没什么表情。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掉在柜台上的玫瑰花瓣。


捻碎了,淡红的汁液沾在指腹。


哦。


死了。


这个念头轻飘飘地划过脑海,像一片羽毛,没激起任何波澜。


我甚至不觉得意外。


好像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就知道的结果。


胃里那块沉甸甸压了十二年的石头,似乎也随着这声「死了」,噗通一下,掉进了更深、更黑暗的无底洞,连个回声都没有。


我把手机随手扔在柜台上,弯腰继续去捞桶里的花。


水有点凉,浸过手背。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一格一格往前挪。


我照常开店,修剪花枝,给客人包扎花束,算账。


动作流畅,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是偶尔,包花的手会顿一下。


眼神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门外,落在某个虚无的定点。


脑子里会毫无征兆地炸开那句话,像一台劣质录音机卡了带,一遍遍重复:


「你就是我的噩梦!恨你到死!看见你我死都不安生!!」


声音嘶哑,淬满了怨毒。


每次这声音响起,我就用力眨眨眼。


或者更用力地剪断一根粗壮的花茎。


「咔嚓」一声脆响,能短暂地把那声音压下去。


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被刺得瑟缩。


只是觉得那声音很吵。


像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带着一股陈腐的臭味。



王姨又来了两次。


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听来的所谓「细节」。


我低着头,给百合剥掉外层有些发黄的苞叶,没怎么搭腔。


「唉,建军那个惨哟……」


王姨啧啧摇头,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听说最后那半个月,疼得在床上打滚,叫得整个楼道都听得见!止痛针都不顶用了!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我剥花瓣的手没有停顿。


「大小便都……唉,都拉在床上,护工都嫌弃……那味儿……」


一片花瓣从我指尖滑落,掉在水泥地上。


「他那个远房表弟去看了一眼,回来直摇头,说人都不成样了,眼珠子瞪得老大,嘴里还含含糊糊骂着什么……啧啧,造孽啊。」


我把剥好的百合插进玻璃花瓶,动作平稳。


王姨看我没什么反应,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有些讪讪地转了话题:「欣儿啊,你可得想开点,这人啊,走了就走了……」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只捕捉到她话里那点小心翼翼的同情,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想要窥探我是否伤心的期待。



报应。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硬地硌在我心口。


不是快意,不是同情。


只是一个冰冷的、客观的结论。


像在陈述「花谢了」、「天阴了」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晚上,我在厨房煮面。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热气扑在脸上。


我盯着那些不断生成又破裂的水泡,脑子里却像在放映一部老旧的默片,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病床上那张蜡黄扭曲、充满恨意的脸;王姨描述的,那个疼得打滚哀嚎的身影;还有更久远一些,他指着我鼻子咆哮,把杯子摔得粉碎的样子……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噩梦」那两个字上。


「我就是他的噩梦?」


我关了火,把面条捞进碗里,动作有些机械。


「那他最后那副鬼样子……算谁的噩梦?」


面条有点烫。


我吹了吹,没什么胃口。


那个「未被爱过,却被恨一辈子」的念头,像个幽灵似的又飘了出来。


我嚼着寡淡的面条,第一次真正地、不带任何幻想地去咀嚼这句话。


爱?


我扯了扯嘴角。


他那种人,大概只爱他自己幻想出来的「被亏欠」。


恨?


我咽下一口面,喉咙有些发堵。


他恨的,不过是那个他自己不敢承认的、烂泥扶不上墙的自己。


我不过是个现成的靶子。


方便他把自己所有的臭毛病、所有的不如意,都心安理得地赖上来。


这念头清晰得可怕。


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那层裹了十二年的、名为「执念」的腐肉。


里面没有我期待过的任何东西。


只有一片狼藉的、散发着恶臭的真相。


这真相带来的不是解脱的轻松,而是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虚无。


像站在一片被战火犁过、寸草不生的焦土上,四顾茫然。



我放下碗,走到小小的阳台。


夜风有点凉。


远处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心口那片被恨意犁过、又被真相彻底烧焦的荒地,空荡荡的,透着风。


关于陈建军的一切,从他这个人,到他那份所谓「长久」的恨意,都该随着那具被病痛和怨恨啃噬干净的躯壳,一起烧成灰,埋进土里了。


可是……怎么填?


我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望着那片无边的灯火,眼神空洞。


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几天后,我去超市买米。


货架之间,又「偶遇」了王姨。


她的购物车里堆得满满当当。


看见我,眼睛一亮,快步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欣儿!哎哟,我刚想起来个事儿,建军他表舅妈说的,啧啧,更惨!」


她舔了舔嘴唇,像是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独家秘闻。


「说他走的前一天晚上,回光返照似的,突然精神了点,能说话了,结果一张嘴,不是喊疼,是骂人!逮着空气骂,骂得那叫一个难听哦……骂老天不开眼,骂医生是废物……最后,你猜骂谁?」


王姨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紧盯着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推着购物车,手指抠着冰凉的金属扶手。


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酱油瓶子。


「骂你啊!欣儿!」


王姨终于揭晓了答案,声音带着点惊悚的夸张意味。


「指名道姓地骂!说都是你克的!说你是扫把星!说他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你!骂得那个狠啊……护工都听不下去了!骂着骂着,一口气没上来,脸憋得紫茄子似的……啧啧,你说这人,临了临了,心里还装着这么大恨,何苦呢?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


王姨摇着头,一脸的不理解和唏嘘。


我静静地听着。


超市里明亮的灯光打在我脸上,显得有些过于苍白。


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画面: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男人,像条搁浅的、濒死的鱼,还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虚空,朝着他幻想中那个「噩梦」的影子,喷射着最恶毒的诅咒。


恨到最后一口气。


真是……敬业啊。


一股强烈的、冰冷的荒谬感,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心口那片焦黑的荒地。


我甚至觉得有点……滑稽?


像个荒诞剧里最卖力也最可悲的丑角。


我推着购物车,绕过还在唏嘘感叹的王姨,走向收银台。


脚步很稳。



晚上,儿子郑小磊在房间里写作业。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没开电视。


屋子里很安静。


我看着茶几上那个积了层薄灰的玻璃烟灰缸——陈建军以前用的,离婚时忘了带走,就一直扔在这里。


我盯着那烟灰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站起身,拿起烟灰缸,走到厨房。


垃圾桶就在旁边。


我没有任何犹豫,手腕一翻。


「哐当!」


烟灰缸掉进空荡荡的垃圾桶底,发出清脆又沉闷的一声响,碎裂成几块不规则的玻璃碴子。


在寂静的厨房里,这声响格外刺耳。


我没有去看垃圾桶。


我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哗地冲在手上,冲了很久。


水流声盖过了其他一切声响,也冲走了指尖那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我关掉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抬起头,看着厨房小窗外沉沉的夜色。


眼神里那片焦黑的荒地,似乎被这冰冷的流水和那声刺耳的碎裂,冲刷掉了一层沉重的灰烬。


露出底下更加坚硬、也更加冰冷的底子来。


恨比爱长久?


我在心里无声地问。


或许吧。


像他那种人,大概能把恨意带进骨灰盒里。


但那又怎样?


老天爷给的结局,够本了。


这「长久」的恨,真他妈的……不值钱。


第四章:天罚与释然

日子像没上油的齿轮,嘎吱嘎吱地往前磨。

我照旧开店、进货、修剪、包花。

脸上的表情不多,话也少。

陈建军死了这件事,像扔进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水面晃了晃,很快又恢复了死寂的平静。


连王姨都看出我真没半点伤心,渐渐也失了再来「分享」细节的兴趣。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或者店里没人的空当,我对着水桶里晃动的花影,会冷不丁地想起王姨最后说的那些话。不是我刻意去回忆,是那些画面自己非要硬挤进来:



蜡黄扭曲的脸,在病床上疼得打滚,嚎叫声穿透病房……


大小便失禁,恶臭弥漫,护工掩鼻的嫌弃……


最后那晚,回光返照,对着空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我的名字,诅咒我是扫把星、克星……然后一口气上不来,脸憋成紫黑……



这些画面清晰得残忍,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我不会刻意去想,但挡不住它们自己冒出来。像角落里那些擦不干净的霉斑,看着就膈应。



这天下午,店里没什么生意。我把前一天剩下、有点打蔫的几支康乃馨挑出来,准备扔掉。花瓣的边儿已经发黄卷曲,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腐败味道。我捏着花茎,走到店门外的大垃圾桶边。



垃圾桶边上堆着些附近小餐馆倒出来的厨余垃圾,隔夜的馊味在午后的热气里发酵,熏得人有点冲鼻子。我皱着眉,刚要把蔫掉的康乃馨扔进去,眼神不经意扫过垃圾桶边缘。



那里歪着一小堆烂掉的水果,估摸着是旁边水果店扔的。几个腐烂发黑的香蕉皮黏糊糊地摊开,几只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果肉烂成了深褐色的一滩泥水,渗进脏兮兮的桶壁里。



我的动作一下就停住了。



我盯着那摊烂泥似的果肉,盯着嗡嗡飞舞的苍蝇,盯着垃圾桶壁上黏腻的污渍。一个画面,冰冷又强烈,瞬间就击中了我——那跟王姨说的陈建军最后的样子,他妈的何其相似?被病痛和怨恨从里到外彻底蛀空、腐烂、发臭,在没人真正搭理的角落里,被些蝇虫围绕着,最终化为一滩让人躲都来不及的污秽。



「恨到最后一口气」…


「我就是他的噩梦」…



一股极其强烈的、荒诞到近乎滑稽的感觉,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瞬间冲散了我心口那片焦土上最后一点沉重的灰烬。



我甚至低低地、没出声地嗤笑了一下。不是开心,是那种彻底的、冰冷的荒谬感。



瞅瞅这摊烂泥。


再瞅瞅他最后那德行。


到底谁是谁的噩梦?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我心里某个一直紧锁着的阀门。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是一种看透了本质之后,带着巨大讽刺的清醒。



我随手把那几支蔫掉的康乃馨扔进垃圾桶,花瓣飘落在烂水果上,很快就被那滩污秽给吞没了。我没再多看一眼,转身走回店里,顺手拉下了半扇卷帘门,把外面刺眼的阳光和垃圾桶的腐臭味隔绝开来。



店里的光线暗了下来,空气里只剩下鲜切花混合在一起的、有点清冷的香气。我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哗地流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刚才捏过蔫花的手指,搓得很用力,好像要洗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水流声中,那个困扰了我很久、像个魔咒似的箍在我心里的问题,清清楚楚地浮了上来:



「恨比爱长久?」



我关掉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水珠在昏暗的光线里划出几道冷冽的弧线,溅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就洇开,消失不见了。



「也许吧。」我看着那迅速消失的水痕,心里一片冰冷的平静。


「像陈建军那种人,他的恨,大概真能像这垃圾桶里的烂泥一样,臭得长久,烂得顽固。」


「但那又怎样?」



我拿起剪刀,走到一桶新到的、生机勃勃的向日葵前。金灿灿的花盘饱满地朝着门口的方向。



「他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来恨我,骂我,把一切不幸都扣在我头上…」 我熟练地剪掉向日葵底部多余的叶子和一点点发硬的茎秆。「结果呢?老天爷给了他一个比他的恨意更丑陋、更痛苦的结局。」



「他恨得那么用力,那么『长久』,除了把自己活活钉死在『受害者』的十字架上,把自己腐烂的过程变得更加不堪入目,还换来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连他咽气前对着空气的诅咒,都显得那么可笑又可怜。」



「这『长久』的恨,真他妈的…不值钱。」 剪刀「咔嚓」一声,干脆利落。一段枯叶掉在了地上。



我看着手里这支修剪好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在昏暗的店里也显得生机勃勃。我把它插进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桶里。花茎吸饱了水,花瓣似乎更舒展了些。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我掏出来一看,是儿子郑小磊。



接通,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少年清亮、带着点压不住兴奋的声音:「妈!妈!成绩出来了!我这次模拟考,年级前十!第十!!」


声音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店里的昏暗。



我握着手机,听着儿子叽叽喳喳地报着各科分数,说着班主任怎么表扬他。我脸上没什么夸张的表情,但眼神里那层冰封的、审视的漠然,像被这声音暖融融地融开了一道缝隙。一丝真切的暖意,从心底最深处,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



「真的?太好了。」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透着温度,「小磊真棒。」


「妈!晚上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庆祝一下!」儿子在电话那头嚷着。


「好。」我答应得很干脆,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妈这就去买排骨。」



挂了电话,店里重新安静下来。但那种冰冷的死寂感消失了。



我利落地收拾好剪刀,把剩下的向日葵一支支修剪好,浸入清水桶。动作麻利,带着一种久违的轻快。我走到门口,把刚才拉下的半扇卷帘门「哗啦」一声彻底推了上去。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金灿灿的向日葵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也给我的侧脸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我拿起钱包和钥匙,走到门口,利落地锁好花店的门。


清脆的「咔哒」落锁声,像一个小小的句点。



转过身,我朝着菜市场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脊背挺直。


夕阳的余晖洒满街道,也落在我身上。


我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锁住的花店,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条通往医院、通往过去十二年的路。



风把额前的碎发吹起,带来一点初夏傍晚的微凉气息。


我微微眯起眼,迎着光,脚步坚定地融入了下班的人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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