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为什么要盛情款待刘姥姥?

刘姥姥跟贾府的亲戚关系,比八竿子打不着都远得多,实在是硬攀的。刘姥姥的女婿叫狗儿,狗儿做过芝麻小官的爷爷,不知给金陵王家效过什么力,因贪慕“金陵王”的权势,就凭着也姓王的优势,伏小做低,甘愿给王夫人的父亲,也就是王熙凤的爷爷做了侄子。到了狗儿这一代,芝麻小官的权势早已消失殆尽,成了普通的农户。是刘姥姥腆着脸皮,一进荣国府,巴结上凤姐,得到了施舍的20两银子。

转过年来,刘姥姥又带着土特产,二进荣国府,专程来感谢凤姐相助之恩。本来,应该再得20两,刘姥姥就打道回家。但贾母听说了她的故事,却以老封君之姿,要召见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乡村老太刘姥姥,并要设宴款待。那是名副其实的盛宴,是整部书中大观园最盛大的宴会。

这是为何呢?其中缘故,要从贾母其人说起。

贾母,一个非同一般的贵族老太太

人常说,三代培养出一个贵族。这是指人有钱之后,见识增多,气质也就上来了。但人各有不同,经历了人间富贵,有的只看到花天酒地,有的却能让整体认知得到升华。所以,有经历不一定有见识,三代也未必能培养出一个贵族。看懂了《红楼梦》,就会明白,贾母是真正的贵族。

贾母不识字、不读书,但却不是没文化。

贾母的艺术素养极高,这在书中多处都有体现。这老太太,在吃穿用度及陈设布置,通通不俗,在精神享受方面,更有心得:听昆曲,要听不用管箫笙笛,只用提琴和声的;听话本,只当笑话解闷,过耳不留。最难得的是,贾母看人,能一针见血;看事,能见微知著!

袭人,被王夫人当作准姨娘培养后,就很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基层工作也不做了,主抓管理,经常还对外代表怡红院去看望荣国府中凤姐一类的风云人物。那时候,买来的丫头,就要以主人为天,何况袭人还是以死契(永远不得赎身)被买来的。但她竟敢以给自己亲娘守孝为名,不伺候主子参加盛宴。贾母很不高兴,并给出两字评价——“拿大”。这两个字可谓入木三分,说中袭人的心事。

宝玉夜读,突然怡红院里有人跳墙。宝玉为了逃避父亲检查作业,装作被吓坏了,事情就闹大了。别人都以为,就是上夜打更的人痴迷于赌博不小心,但贾母却认为这些上夜的仆妇奴才们只怕就是贼。因为,赌博就必然要吃酒,吃酒必然就要呼朋唤友、买东买西,以致门户不严,鸡鸣狗盗、甚至男盗女娼都有可能产生。于是,贾母下令彻查。结果,参与赌局的几乎都是府内管事人的亲戚,还有迎春的奶妈竟当了小姐的首饰,以充赌资。

看人、看事,都很有一套,这样的贾母怎能看不出整个贾府的问题。

贾府,树倒猢狲散不可避免

《红楼梦》从一开篇,贾府就在走下坡路的节奏中,从冷子兴演说宁荣二府的子孙不肖,到秦可卿临死向王熙凤嘱托后事时,所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因为子孙不肖吗?还真是!那就不能浪子回头吗?理论上可以,但是也难以挽回大势。

久居上位、久处富贵,人都会越来越废,子孙一代比一代不肖。但子孙不肖这个大趋势,却不是想挽回就能挽回的。因为不肖已不是一代了,所做的不肖之事已堆积如山,所犯下的错误已成千上万,故而所驾驭的事业、家业就像一部破车,疯跑在下坡路上,势不可挡。无论谁想拦、谁想挡,最后的结局都是同归于尽,灰飞烟灭。

这就是宁、荣二公之灵与警幻仙姑所说的,“运终数尽,不可挽回”!

在清虚观打醮一节,神前拈的三本戏,第一本是《白蛇记》(汉高祖斩白蛇起事),寓意贾家起事;第二本是《满床笏》(唐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一家显贵),寓意贾府的富贵荣耀,贾母听到这,乐了;第三本是《南柯梦》(唐落魄武官淳于棼梦见自己发达荣耀,却乐极生悲,突然惊醒,最后遁世出家),寓意贾府的树倒猢狲散,贾母听到这,就无言以对了。

气数一到,神仙难救,贾府的落魄已成定局。不但贾母明白,连秦可卿都明白,“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是人力能可保常的”。但秦可卿认为虽然不可挽救,却可以趁着兴盛时,为将来衰落后,谋划出点事业,就是在祖坟周围,多置办一些田庄、房舍,把家塾也搬到那里,以后一旦出事,子孙可以回家务农读书,因为祖坟附近的都属于祭祀产业,而祭祀产业是不会被抄没的。

这听上去是个好办法,但彼时的贾府已是财力不济,拆了东墙才补得上西墙,眼前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与财力再去偏僻之地置办田地呢。再者,说是祭祀之产不得抄没,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要想整治你,不会给你留片瓦之地、分毫余财。秦可卿还是没有政治经验,想法虽好,但不可行。而作为纵横贵圈半个多世纪的贾母,为贾府子孙应对家族败落,做的谋划更具人间温情、慈悲情怀。

恩义穷人,惟愿有雪中送炭

贾母的谋划,就是希望在贾府败落之后,能少一份落井下石,多一分雪中送炭。但谁能雪中送炭呢?

亲戚是指望不上的。贾府的亲戚,基本上就是互相联姻的四大家族。但四大家族一直是一块干坏事的,“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所以,到贾府败落的那一天,贾府的近亲王、史、薛都会与之一块灰飞烟灭的。那贵圈中,与贾府有深交的呢?久历世事,贾母深知,贵圈中人只能落井下石,不能雪中送炭,都是贾雨村之流。

人在得意时,被前呼后拥,山珍海味都不放在眼里;而人到落魄时,四处受冷遇,一顿饱饭都是奢求。贫民百姓再不济,能给一顿饱饭也是好的。所以,贾母思虑这雪中送炭的后事,就把目光聚焦到了贾府之外的贫民百姓身上。

听王熙凤说起刘姥姥与金陵王家强拉硬扯的亲戚关系,以及刘姥姥贫贱身份,贾母就提出要一见。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跟第一次有很大不同。第一次,刘姥姥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得了点嗟来之食。第二次,刘姥姥却感受到了来自富贵门第的亲戚之情,不但有盛宴,贾母还亲自领着刘姥姥逛了大半个大观园;临走时,以贾母、王熙凤为首的贾府众人,又给刘姥姥带上了许多礼物,还让她“闲了再来”!

贾府的盛情款待,不但让刘姥姥“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更让她感觉到进荣国府是来串亲戚,而不是来舔权贵。还有,王熙凤请刘姥姥给自己的女儿赐名,也让刘姥姥感觉到了亲近之情。

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中,有许多情节值得注意。几次特意提及的刘姥姥在栊翠庵用过的“成窑钟子”,很值钱,但妙玉因嫌弃不想要了,宝玉却觉得卖了也是一笔收入,就赠予了刘姥姥。还有刘姥姥酒醉如厕之后,迷路了,不慎走入了怡红院,在宝玉精美床帐上睡了一觉。熏臭了宝玉卧房,怕宝玉知道嫌弃,袭人用了熏香,又叮嘱刘姥姥别对人说起。《红楼梦》中无闲笔,与此情节呼应,贾府败落后,刘姥姥应该短暂地收留过宝玉,而刚走出牢狱的宝玉,睡在庄户人家的简陋床铺上,应该也觉得犹如天堂,再想起怡红院里的生活已恍如隔世。那个“成窑钟子”,最后被卖掉有可能也是为宝玉救了急。

贾府败落之后,刘姥姥除了竭尽全力救巧姐出了火坑,应该还对很多曾对她抱有善意的贾府之人施以援手。而她之所以能做到雪中送炭,不只是因为一进荣国府所得到的施舍,更主要是二进荣国府所感受到的善意与温情。这全赖贾母之力,而贾母恩义的穷人不止刘姥姥一个。

在清虚观打醮一节,一个剪灯花的小道士冲撞了凤姐,不但挨了打,还被贾府的仆人团团围住。贾母听说了,赶忙喝止,并吩咐把小道士带过来,抚恤了一番,还命贾珍给这孩子点钱。

在贾母的80寿诞一节,贾母见同族的远支的两个孙女喜鸾和四姐儿“生的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很是喜欢,就留她们在大观园玩两日。之后,怕这两个平民家庭出身女孩受委屈,贾母还专门叮嘱了府中的上上下下务必经心照看:“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支体面眼,未必把他们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

受贾母关照过的小道士和喜鸾、四姐儿,应该在80回后,还会出现,可能会给落魄的贾府众人添几分雪中送炭吧!

《红楼梦》是一部写实小说,但再写实,还终究是小说。无论贫富,世人都多是跟红顶白,与人为善一辈子,也未必能遇见一个雪中送炭的刘姥姥。不过,贾母警示家人的话还是值得我们引以为戒:不要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要有同情心与怜悯心。能体会别人的不易,即使人不报,天也会报:绝望处自有转机,寒冷时定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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