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露雪
这两天读倪萍的《姥姥语录》,常常被文中那个厚道拙朴的姥姥感动得眼眶发酸。
合上书,我也想到了已经过世26年的姥姥。
姥姥不识字,山歌小调却唱得非常好听,而且会酿酒味醇厚的“玉米烧” 、熬玉米糖,还会唱很多部佛经,《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金刚经》、《观无量寿佛经》等等。姥姥唱经的声音很好听,母亲用录音机录了很多,我曾经静下心来听过,虽然听不清佛经的内容,但好像一听姥姥唱经,我的心就能安静下来。说来奇怪,姥姥大字不识一个,但唱起经文来却从来不少一句。
姥姥六十多岁时被母亲接到家里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因为她的眼睛有很严重的白内障,一次往厨房抱柴火时不小心又被木柴上的刺扎伤了,所以母亲把她从乡下接到县城来做手术,做完手术后姥姥的视力很弱,就一直待在我家休养,直到七十三岁去世。
在母亲的相册里,有一张姥姥六十多岁时麦收时节回农村夏收的黑白照片,是她在山上麦地里拾麦穗。
那是和母亲在照相馆工作的同事下乡采风时拍的,姥姥弯着腰低着头,左手拿着一把麦穗,右手还在拾着地里的一根麦穗,面对相机的半边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专注地看着那根即将被拾起来的麦穗,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梳了一个髻,额前仍飘散着几绺长长的头发,在七月的艳阳里被定格在一瞬间。
那个同事原本要拿这张照片去省里参赛,但母亲坚决不让,而且把照片连同底片一起要了过来。她说如果这张照片公之于众,她这个做女儿的就没脸见人了。姥姥已经六十多岁,还要顶着毒太阳去拣麦穗,这是儿女们不孝呵。
其实,母亲给姥姥操的心最多,吃穿住行样样都很经心。接到我们家来之后,每逢初一十五,姥姥都要去离家较远的庙里烧香敬佛,她是小脚,走路慢,每次都是父亲开着三轮摩托载着姥姥去庙里。如果下了雨,父亲还会把姥姥背下山带她回家。
按理说姥姥应该感到很幸福,晚年生活在孝顺的女儿家,还有几个外孙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唯一要做的就是按时吃药、唱佛经、转庙会,多好的日子。
可是,姥姥总是牵挂乡下的舅舅和她的几亩山地。母亲有时生气地说:“你儿子媳妇对你不好,山上的地收种也不容易,你整天还牵心啥?”
姥姥怕母亲生气,从来不主动提及舅舅,只是说:“山地也养人,庄户人就要守好自个儿的几亩地。”母亲把同事照的那张照片放大搁在姥姥卧室的桌子上,说:“你的地在这里,想摸就摸吧。”姥姥摸着照片,脸上挂着憧憬的微笑,她说:“仓里有粮,心里才不慌。”
姥姥生于1920年,9岁被当成童养媳从渭河平原卖到秦岭山里,她的第一个丈夫被国民党征兵后就没有了音信,留下大姨妈和母亲。姥姥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伺候着体弱的婆婆。她年轻时学会了酿玉米烧酒、熬玉米糖,卖给十里八乡的人。日子很苦,姥姥却边酿酒熬糖,边放声唱着动听的山歌。母亲说她上学之前每天的任务就是打一篮猪草,然后就坐在院子里听姥姥唱歌。
后来姥姥再嫁了,为了养活年迈的婆婆和两个孩子。再然后就有了舅舅。
母亲说舅舅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很金贵,农村人就是盼望着能生个儿子,将来长大了好顶门立户、传宗接代。至于孝敬与否,到底是女儿孝敬还是儿子孝敬,那都是小事情。
姥爷不愿意让母亲和大姨上学读书,一来没钱,二来也想让她俩帮着家里干活儿。
平时在姥爷面前从不大声说话的姥姥,在这件事上态度出奇地坚决,她说哪怕她少吃一口饭少穿一件衣服,也必须让两个女儿读完小学。
母亲非常争气,一直在班上是第一名,而且全村只有她一个考上了县城的初级中学。
姥爷说破天也不让母亲去县城读书,说他供不起,女孩子识两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最终都要嫁出去,念多少书都是白念。
姥姥半夜三更趁姥爷睡熟之后,悄悄地从二楼背下来一大袋子玉米,用架子车拉到几里外的镇上卖掉,凑齐了母亲的学费。
后来,母亲每年都上山挖药材勤工俭学,姥爷即使再有意见也没话说了。
不出几年,有文化的母亲和大姨都有了正式工作,只有不爱读书的舅舅如今还在乡下农村生活,不过,舅舅在他的同龄人当中也算读过几年书的,最后他考取了会计证,给几家乡镇企业兼职做会计。
十几年过去了,姥爷不幸过世,母亲一手操办了他的丧事,在村里也算比较风光的,姥姥望着跑前跑后的母亲,点点头说真是为她争了口气。
会给人家记账的舅舅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他娶了邻村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舅妈,她大字不识一箩筐,却对姥姥十分不孝。
母亲曾对姥姥说:“你老了,我养你,指望你儿子,肯定耽搁了。”
这话竟一语成谶,后来的事果然顺着这个道儿发展了,姥姥在乡下家里很受气,加上眼睛受了伤,母亲就把她接到身边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姥姥曾经背过母亲,几次托我二妹夫给乡下的舅舅捎话,让他得空了到县城来看看她,可是舅舅被粗悍的舅妈牢牢管着,因此在姥姥离世前的那几年,舅舅大概一年只能上县城来看一两次姥姥。
舅舅过来和离开的那几天,姥姥都非常高兴,拉着舅舅的手不放,问东问西,庄稼的收成咋样,门前那棵核桃树今年果子结的繁不繁?山地边上前几年栽的山茱萸树果子挂的多不多?不管舅舅怎么回答,姥姥的脸上都笑开了花。
一到母亲下班回家的时间,姥姥就紧张起来,她松开舅舅的手,不断盯着门口,眼睛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她耳朵特别灵,院子里只要响起母亲的脚步声,她就赶紧说:“保儿,你姐回来了,去迎一下。”
母亲说,她有时候看到姥姥拄着拐棍站在门前的小桥上往东南方向张望,就明白那是在等舅舅,当时她总是没好气地问:“又等你儿呢?”
姥姥过世后,母亲常常后悔地对我们说:“我现在才理解你姥姥,虽然你舅舅不太孝顺,但他是你姥姥唯一的儿子,娘想儿,是人之常情。我说气话的时候你姥姥不敢吭声,她心里该是多么低声下气地想让女儿允许她常和儿子见见面。天地良心,不是我不让见,是你舅舅那时候还不懂事。现在,你姥姥走了,再也没有这种盼望了,我们俩却差点把肠子都悔青了。”
如今,姥姥拾麦穗的那张照片还在家里摆放着,中间我们搬过几次家,母亲都没有忘记带上那张黑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