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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又一次梦游曼德利。”因达芙妮·杜穆里埃《蝴蝶梦》中开篇这句话,读了作者另一部小说《浮生梦》后看了同名电影。《蝴蝶梦》是看了琼·芳登主演的同名电影后再读小说。无论先读小说后看电影,还是先看电影再读小说,皆会先入为主。观影《浮生梦》总会想起希区柯克的《蝴蝶梦》,也有小说中脑补的画面。无疑,与《蝴蝶梦》同样充满悬疑,弥漫神秘色彩,结局却迥异于大多数悬疑片,并非得知真相后的反转,而是永远没有真相的南柯一梦。
一
《浮生梦》是达芙妮·杜穆里埃创作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小说,但故事发生于十九世纪末的维多利亚时代。2017年上映的《浮生梦》由罗杰·米歇尔执导,影片一开始便出现梦幻般的维多利亚式庄园,与荒原、悬崖营造原著的哥特式氛围。康沃尔郡的阴雨天气与迷雾,隐喻人物内心的动荡与不可控的欲望,既有远离尘嚣的恬静也有哥特式的神秘。女主角瑞秋的出场与她的黑色丧服一样有着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神秘。
男主角菲利普与瑞秋的相遇是影片的核心冲突与情感纠葛的起点。瑞秋的出场经过层层铺垫,不由想到《蝴蝶梦》中无处不在,却始终未出现于现实中的吕蓓卡,瑞秋又迥异于吕蓓卡,与菲利普的堂兄安布鲁斯倒有几分像,观众仅在菲利普的回忆中,写给菲利普的信中见看到碎片化的安布鲁斯,却牵动着整个故事。恰是菲利普从安布鲁斯的信中读到从未见过面的瑞秋,如“黑蜘蛛”般的女人,似乎安布鲁斯的死与瑞秋紧密相关,菲利普几乎认定瑞秋就是杀害安布鲁斯的凶手。影片营造的哥特式氛围也吸引着观众对个神秘女人的亮相充满猜测与期待。
彼时,菲利普带着对瑞秋的敌意与复仇心理,却在推门的霎那惊呆了。一个女人的魅力绝对不仅是美丽的外表,瑞秋当然很美,却更是神秘气质深深吸引菲利普。瑞秋一袭黑色衣裙与庄园的暖色调形成对比,又与室内阴暗的色调相应,菲利普在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方见逆光剪影般站在卧室窗前的瑞秋,那张苍白的脸是屋里的唯一亮色,颇具神秘感。瑞秋见到菲利普惊得手中的杯子也端不稳,她说只因菲利普与她死去的丈夫安布鲁斯太像了。倘若将《浮生梦》看作爱情片,不就是宝玉与黛玉的初相遇吗?抑或,瑞秋深深爱着安布鲁斯,才会在他去世后从意大利来到丈夫英国的家,而菲利普不仅长得像安布鲁斯,就连性格、行为举止也像。仅此一面,菲利普便爱上了瑞秋。然而,《浮生梦》绝非讲一个爱情故事,不过是外壳而已。
瑞秋的出场不仅推动影片情节发展,成为悬疑情节的枢纽,更承载了对性别权力、自由意志与人性深渊的叩问。
二
悬疑情节贯穿《浮生梦》全片,其诡秘性虽不能与希区柯克的《蝴蝶梦》相比,神秘色彩却也是影片的亮点。片中不断出现的悬崖、瑞秋的黑色面纱与黑色衣裙、暴风雨皆制造惊悚气氛,而片中的叙事结构、意象,菲利普与瑞秋的心理博弈皆构成了影片的神秘性。
影片将谋杀谜题与情感纠葛交织。一方面,菲利普通过堂哥的信件残片以及教父的引导认为瑞秋是凶手,却始终缺乏实证;另一方面菲利普家族遗传性脑瘤与偏执,瑞秋的自尊与要强、优雅与脆弱又为她洗清罪名,让观众随着菲利普在真相与幻相之间摇摆,形成希区柯克式的“麦格芬”效应——观众追逐的“凶手”,实为心理投射的产物。
瑞秋的出场直接引发菲利普的心理崩塌与行为失控,颠覆了他先前认知。当这个从小失去父母,被堂兄带大,成长中没有女性参与的年轻人看到美丽优雅、高贵自尊的瑞秋时,所产生的震撼可想而知。关键瑞秋还是掌控情感的猎手,她初到庄园时,既表现出对仆人的关怀,又刻意与菲利普保持距离,拒绝他的亲近,却又不时抚摸他的头,将他搂入怀中。瑞秋的双面性让观众很难分清她究竟是“蛇蝎美人”还是善良自尊、追求自由独立的女性。她的黑色丧服既保护自己也拒人千里之外,也体现了压抑女性无处不在的父权;对菲利普既疏离又亲近,既可看作她对菲利普的欲擒故纵,又可看作她对从小失去母亲的菲利普给予的母性温暖。在这个已故丈夫的庄园里,寄人篱下的瑞秋处处小心,却步步为营。
一天又一天,菲利普在与瑞秋的相处中,爱得不能自拔,对瑞秋从“预谋杀人犯”到“无辜受害者”的反转,迫使菲利普直面自身偏执,推动剧情转折。菲利普,这个缺乏母爱的偏执者,为得到瑞秋,将自己继承的全陪遗产及祖传的项链赠送给瑞秋,安布鲁斯没有给瑞秋留下任何遗产,为维持生计,她甚至还要去教意大利语。表面上看,菲利普爱得彻底、疯狂,却在遗产转移书上附加“永不改嫁”条款,实则用金钱维系对瑞秋的支配,用物质补偿情感的不安全感。
菲利普情感认知的幼稚与偏执,以物质束缚确保情感独占让瑞秋非常反感,她归还项链,拒绝菲利普求婚的情节将影片推向高潮。
瑞秋过激的反抗行为在影片中约显突兀,读过小说,得知她的身世后便顺理成章。瑞秋在嫁给菲利普堂哥之前已有一段婚史,第一任丈夫在决斗中死去,留下巨额债务。从小失去母亲,命运多舛的瑞秋怎么可能只有温柔多情的一面。十九世纪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地位低下,而瑞秋作为寡妇,在男权社会中既要维持经济独立,又渴望情感尊严,她的刻意疏离、回避态度,其实就是对菲利普控制的反抗。两人围绕财产与自由的激烈冲突,已无关爱情,不过是控制与反抗的博弈。
遭拒绝的菲利普难以理解瑞秋的“反常”,在教父与教父女儿路易斯对瑞秋的误导下,又开始怀疑瑞秋不仅谋杀了堂哥,还想治他于死地,而手段就是瑞秋研制的药茶。
影片反复出现药茶这个意象,那是瑞秋研制的一种特殊的茶,菲利普从堂兄信上,自己的猜测中,认为茶有毒,导致堂兄死亡,也让自己头痛昏迷。茶果真有毒吗?是瑞秋用来控制两兄弟的工具,以达到独占有财产的目的,成为欲望的载体?还是这一切皆为菲利普的被害幻想?
瑞秋的“意外坠马”成为矛盾爆发的顶点,也是全剧的高潮。直到影片最后一幕,瑞秋才换下黑色丧服,穿上亮丽的蓝色衣裙,披上猩红色披肩,暗示着瑞秋的反抗,从“被规训”的黑色丧服到“自我觉醒”的蓝色衣裙的挣扎。骑在马上,她仰头对伏在窗口看他的菲利普微笑,菲利普俯视着说她好美。男凝下的女性似乎只有美貌,瑞秋虽然仰视菲利普,但转头骑马飞奔的模样不正是奔向自由吗?马儿驮着美丽的女人与庄园绿色的草地、和煦的阳光交融,宛若一幅色彩浓丽的油画,却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菲利普在猜忌的愤怒之下,故意让她去走那条危险路径,最终导致瑞秋坠马死亡。然而,瑞秋果真是听了菲利普的话才走上那条不归路吗?抑或,是她遭遇诸多诽谤,爱人的不信任后看破红尘的自我毁灭,以终结与菲利普扭曲的关系,既是对菲利普控制的反抗,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悲剧性妥协,也是她为追求自由付出的生命代价。影片没有给出答案。然而从瑞秋临终前退回珠宝、另立遗嘱的行为,以及她与同性友人的通信真相,揭示了她的自我保护与善意欺骗,导演似乎又让观众感觉瑞秋是无辜的。菲利普的“主观臆断”与瑞秋的“沉默应对”,共同构建了爱恨难辨的悲剧性误解。
影片最后出现悬崖的远景与开始出现的悬崖镜头呼应,外化了人物情感失控与命运无常。多年后,菲利普与路易斯结婚并有了孩子,一出悲剧后的平淡结局,最终获利的是教父的女儿,是否这一切皆为教父策划?原著在瑞秋死后便结束了,抑或,导演想留下一个略微温情的结局。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无论经历怎样的悲喜离恨,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
这样的结局或许会让观众失望,没有反转的恍然大悟,知道真凶后的释然,一切依然扑朔迷离,犹如康沃尔郡的迷雾。穿过迷雾,你仿佛看到真相,抑或就是欲望边界的悬崖勒马。
三
瑞秋死了,菲利普精神世界也崩塌了,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依然是影片开篇的画外音:“是她干的?不是她干的?”《浮生梦》的高潮并非情节的终结,没有答案的开放式结局构建了一个关于欲望、认知、虚无的人性迷宫。
《浮生梦》罩着爱情的面纱。一眼望去菲利普就似一个为爱痴狂的痴心汉,瑞秋则是一个操控情感的“绿茶婊”,揭开面纱,菲利普不过是一个要糖吃的孩子,偏执的个性导致疯狂的占有欲。菲利普对瑞秋的情感始于“复仇”冲动,却在接触中迅速异化为病态迷恋。他赠予珠宝、转移财产的行为,表面是为爱情,其实不过是通过物质控制实现心理占有的扭曲表达。当瑞秋拒绝婚姻时,他因“失控”而陷入疯狂,甚至不惜伪造证据构陷对方,像极了要不到糖吃大发脾气的孩子,哪里是爱情,唯有疯狂的占有。
瑞秋爱安布鲁斯吗?爱菲利普吗?她来到康沃尔郡庄园,仅为亡夫安布鲁斯吗?为什么又在服丧期间对菲利普暧昧?是她善良的本性还是贪财?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美丽寡妇,丈夫死后又没给她留下遗产,在男权社会中,仅有美貌没有智慧的女人只能沦为男人的附庸,手中的玩物,骄傲自尊、独立自主、永不妥协、追求自由的瑞秋因而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她的欲望不过是索取财富实现经济独立,获取自由,其智慧表现出的双面性却依然将她推向了绝路。
瑞秋的死亡并非悲剧终点,冲破牢笼的无声反抗也是为女性获取平等权利的呐喊。
瑞秋之死被不同视角反复重构,罗生门式的结构,观众被迫直面认知的不可靠性。菲利普的偏执幻想、瑞秋的沉默反抗、教父的保守说辞让故事扑塑迷离,观众最终发现菲利普认为瑞秋的“情人”根本不存在,“情书”实为财务文件,所谓“谋杀”不过是菲利普的臆想。影片中反复出现的悬崖隐喻人性的“黑洞”,很多时候,我们对事物的判断源于自己想象力的投射。
菲利普对堂兄安布罗斯的回忆始终掺杂理想化滤镜,而瑞秋的真实形象始终处于“不可见”状态。我们通常将记忆当作为认知工具,记忆却往往会骗我们。《浮生梦》中最深刻的地方便是真相的缺席,人类永远困在自我建构的叙事牢笼中,所谓“客观现实”不过是权力话语的产物。
现实生活中,无论对人还是对事,很多时候我们不由先入为主,很难改变主观臆断。有时仅凭对方面相,有时一句话、一件事、他人的判断、自我的记忆……皆会影响我们对人对事的判断。普通人尚且好一点,倘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如此,就是他人的灾难了。
看到影片最后方明白为什么瑞秋第一眼看到菲利普会惊得拿不稳手中的茶杯,不仅是两兄弟外貌神态、行为举止相似,更是相同的事件重复上演,从菲利普收到密信到瑞秋坠崖,故事始终在从调查到怀疑再到崩溃的循环中震荡。瑞秋经历了安布鲁斯偏执的折磨,又遭遇菲利普相同的折磨,终归无法逃脱命运的重复。就像西西弗推石,永无止境、永不停息。
康沃尔郡庄园虽说景色优美,色彩浓丽,却时常迷雾重重,弥漫着哥特式恐怖气氛,也是人物精神困境的隐喻。菲利普最终烧毁证据,既是逃避真相的懦弱,也是人性在认知困境中的最后挣扎。影片没有非黑即白的道德审判,留给观众思忖。
喜欢《浮生梦》这个中文片名,英文原名:My Cousin Rachel,直译为《我的表姐瑞秋》,显然比直译诗意。浮生梦,浮生若梦,菲利普困在爱情、欲望与真相的迷茫与追逐,我们这些凡尘俗人不也时常陷入这样的苦恼中无力自拔吗?
瑞秋的神秘与命运的不可捉摸,像“梦”一般虚幻;菲利普对瑞秋的情感从怀疑到痴迷,最终陷入自我怀疑,恰如“浮生”般不确定。菲利普与瑞秋的关系交织着爱恨、占有欲与自我毁灭,宛若“浮生”般短暂而荒诞。瑞秋的死亡、菲利普的幸存与教父女儿成婚,充满戏剧性的命运不就是一场梦?影片通过光影、场景营造出康沃尔小镇的田园风光与庄园的阴郁,在哥特式的神秘氛围中暗示了故事在现实与梦幻间游走,不也是一场幻梦?
倘若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场大梦,那么追逐真相又有何意义?一悲一喜皆枉然。面对虚无,放下偏执,善待生命每一个瞬间,从无意义中寻求意义,方能对抗虚无。这便是《浮生梦》给我的启示。
“昨夜我又一次梦游曼德利。”也是一场梦,《蝴蝶梦》也好,《浮生梦》也罢,皆为《红楼梦》中“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