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逢李龟年
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和小朋友一起读唐诗,刚巧翻到《江南逢李龟年》,老杜的这首诗平易晓畅,明白如话,小朋友全说懂了。试问了一句,表达了诗人的什么情感呢?高兴!喜悦!脆嫩的小声音抢着说话。我迟疑片刻,对小朋友们说,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但其实,这首诗表达的是沧桑的情感。如何是沧桑呢?其实也给小朋友们说道了一番。小朋友终归太小,纵是点头记下了,也未必真的理解老杜的无限心绪。不说小朋友,便是我,中年再读与青年时读,感觉也是不同了。
诗题有地点有人物,简单里面透着纯粹的欢喜。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江南,向来都让人心旌摇曳,遐思绮念纷飞,在那般美好的地界,又逢多少年未见的老友,如何不是欢喜?
首二句忆旧。老友相逢,话旧是常情,当年,老杜还是小杜,在长安,满怀青春梦想;李龟年也是青年,擅吹筚篥,擅奏羯鼓,还长于作曲,正得天子垂青。岐王宅里,崔九堂前,其实也不只这两处罢,总之,那时节,小杜和小李都是华堂聚会的座上客。见是寻常得见,闻是几度得闻,彼此是老相识了,老友共同的记得的事与情可谓多矣,但老杜偏偏点到为止,再往下一字不提。此一篇忆旧,原非为叙私谊,关目在铺出时境。彼时是锦绣年华,个体的日子过得舒畅得意。民安知国泰。彼时是“开元全盛日”,国势煊赫,政治清明,礼乐昌盛,百姓的生活富裕安稳。个体的幸福时光与国家的繁盛富庶堆垒一处,何等自信,何等欢喜,念念不忘,才是寻常。老杜的念念不忘里面却早藏了一段心事,只是凭它在肺腑里兀字挣扎扑腾,就不肯讲出来。
后二句即目眼前的人物与风景,人物已经变为老李和老杜,风景也挪至是江南。落花时节已是晚春,江南风物再是美好,奈何春残必带了颓势,落英缤纷,见之总生哀。老杜还给“好风景”前缀“正是”,与其说要强调的是江南的美好春景,不如说是更强调了深匿在好风景里的悲苦情绪。相逢本应有喜意流淌,何况是久阔之后的又逢。又逢的欢喜既取决于逢,更取决于又逢之前久阔的生活经历。别来二十余年,安史之乱长达八年,盛唐的光华一去不返,国势衰颓,民生多艰,诗人与友人都做了天涯飘零人,辗转谋生,生活困顿。又逢在潭州,昔年翩翩少年郎都早已两鬓染霜。李龟年以卖唱谋生。至于诗人,更是一路漂泊。老杜写这首诗,是大历五年春天,其时诗人离蜀出峡,数年间,居无定所,在夔州、江陵、公安、岳阳、潭州一带飘零,穷困潦倒,疾病缠身。在辗转中,诗人写下了《北征》、《羌村三首》、“三吏”、“三别”等著名诗篇,无尽沧海事,事事皆堪哀。江南,与落魄天涯的老友又逢,瞧着,似乎欢喜,往里面微微想一下,皮下骨中全是深哀巨痛!“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以顾左右言他来说入老境的识愁之痛,老杜却连说也不说,只是平平叙事,感慨类的情绪全都省去。表面的不动声色,正掩着一大段翻江倒海的波澜!个人际遇,国朝命运,全在寥寥数语的淡叙中。
这年冬天,一代诗圣病死在长沙到岳阳的一条破船上,结束了忧国忧民的一生。诗人身后,再读《江南逢李龟年》,几乎催人泪下!
(2015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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