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水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之前,迫水正在昏暗的空中飞行,这次,他不是驾驶员,而是变成了自己的那架隼式战斗机。和这架飞机并肩作战多年,迫水感觉自己早就融入了飞机,终于在梦里成为了战斗机。
高速飞行的迫水被天空和大海紧紧夹在中间,天空很低很低,沉沉地压在迫水的背上,从乌云中射出了一根根太阳的刺,硬生生刮着迫水的后背。海面上翻滚着巨浪,泡沫像是沸腾了的熔岩,冒着滋啦滋啦的热气,灼烧着迫水的肚子。迎面的风狠狠拍打着迫水的脸,火辣辣的,但为了保持在不被刺穿和煮熟的高度,迫水还是强忍着疼痛,不停振翅飞翔。
肩膀上的枪此时只是个摆设,面对没有边际的天空和深不见底的大海,这些又炮弹有什么用呢?就这样飞啊飞啊,迫水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身后的天空和大海都在坍塌,被黑暗吞噬着,不管他怎么开足马力,黑暗都死死地咬在身后。迫水的脚已经能感受到黑暗的冰凉了。
真是个让人疲惫的梦,迫水醒来以后感觉身上更累了,被黑暗包裹的恐惧感还没有消散。睁开眼后,他又陷入了另一片黑暗,这个黑暗只能是比梦里更恐怖,迫水叹了口气。
夜晚的军营除了黑暗,还有如死亡般的寂静,明明有那么多年轻小伙子,却都像死尸一样毫无生机。迫水好久没有做过梦了,自从被派来冲绳,每天都是处在即将赴死的状态,肌肉和大脑都僵硬着,似乎到了晚上,大脑也还保持僵硬,没法再创造梦了。
迫水小时候也梦到过飞翔,但都是让小迫水在梦里笑出来的美梦,在蓝天里不知疲倦地扇着翅膀,看到几千米地面上的村庄,还有自己小小的家。每次做了这样的梦,小迫水都会兴奋地讲给父母还有几个兄弟听。
「迫水那么喜欢飞,以后去做飞行员吧,那咱家就出息咯。」爸爸这样说过好几次,迫水是不是从爸爸那知道了飞行员的存在呢?他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的梦想一直都是当一名飞行员。但迫水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爸爸去世了,家里的条件变得越来越差。
迫水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让妈妈一个人照顾根本不可能。迫水从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和大哥在家干农活。没有学历的迫水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去当飞行员了,没想到遇到了招募海军的队伍,听说当海军有机会志愿成为飞行员,迫水义无反顾递交了自己的申请。
自从进入了海兵团,迫水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算起来也快十年,估计下次回到家的只能是那张「战功奖状」了。这是部队发给为国捐躯的特攻队队员家属的,这张纸也许能稍微安慰到妈妈吧,迫水希望妈妈永远不要收到弟弟们的「战功奖状」。
迫水开始回想妈妈的样子,但妈妈的脸却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迫水放弃了回忆妈妈模样的念头,他紧闭着双眼,希望能再度进入睡眠,噩梦也好,只要能暂时逃离现实,喘一口气就行。
但怀着努力想要入睡的念头,往往事与愿违,迫水索性睁开了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了看手表,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起床。手表是迫水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迫水通过海军飞行员筛选考试后,加入了航空队,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手表就是毕业时颁发给迫水的。这块手表和自己的战斗机一样,陪伴迫水参与了在中国、缅甸、冲绳的飞行,迫水不相信幸运物之类的说法,但戴着手表比头上绑着红太阳头巾更能让他安心。
最近迫水见到越来越多特攻队队员开在飞机上绑布娃娃的,听说这些布娃娃是服务队的女学生做的。迫水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还有心情和女学生恋爱,明明都是要去送死的人,这样不是只会在送死的时候更痛苦吗。
迫水盯着黑暗发呆。死了以后是什么样呢他想象不出来。自从硫磺岛失守后,迫水对日本再也不抱希望了,他作为航空队战绩最为突出的队员之一竟被「自愿」编入了神风特攻队,从这就能看出日本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说是特攻队,其实就是让人去送死,现在像迫水这样从航空队正经培训练习的飞行员只占少数,大部分特攻队队员都是学生兵,迫水清楚地知道这些学生兵只学会了开着轰炸机去死,但在每次飞行任务中,迫水还是尽自己所能,全力以赴护航。
每次任务中,最让迫水开心的,就是看到有半路返航的飞机,这些飞机都是莫名其妙出现了故障,多亏了故障,这些队员能再多活几天。
在三年前的缅甸战斗中,迫水失去了所有的弟兄,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去和战友们团聚了吧。迫水再次闭上眼睛尝试入睡,但头脑愈发清醒了起来。
冲绳六月的夜晚潮湿闷热,迫水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他顺势把被子掀开翻了个身,似乎稍微凉快一些。「澄枝......」迫水听到旁边柳原在梦里呻吟着。
迫水无意间听到了卫生队队员的议论,澄枝和柳原的恋情被发现了以后,栗山大尉他们把柳原打了一顿就算了,竟然还把澄枝找来问话,让卫生队当着这些大尉的面检查澄枝的下体。迫水觉得栗山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他又叹了口气,这些人虽然猪狗不如,但肯定比自己这种特攻队队员活得久,毕竟他们只要待在基地的安全圈里指挥「人肉供品」而已。
说不定哪一天,特攻队里像柳原这样被折磨的人,会发起反击呢,但是,如果真的这样,自己作为护航的飞行员,会不会被要求向自己的同僚开枪呢?迫水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明明是大热天,竟然还能打寒颤,迫水苦笑了一声。从多年的战斗中,迫水总结的经验之一就是不要和世界产生不必要的联结,这样只会让死亡来得更痛苦。但这样就能够冷静地面对死亡吗?迫水知道自己是怕死的。但作为前辈,在这些二十出头的学生兵面前,迫水总是一副镇定的样子,看到愁眉苦脸的战友,他偶尔还会安慰几句。不过,安慰有什么用呢?
迫水越来越觉得人生就和驾驶飞机一样,无论遇到什么伤害,都不能和其他人换飞机,也不能交出驾驶座让其他人来开飞机,面对其他人,除了旁观,别无他法,祈祷、鼓励都不可能让别人的飞机恢复正常。死亡是要独立去面对的,在此之前,能做的只剩下让自己的飞机飞得更久一点。
那次在马圭,迫水以为自己会死。那天炸完美军的基地,迫水在敌军的上空完成了六个筋斗,表演结束后,他突然发现对方的王牌「红死龟」竟然躲在不远处,随时可能发起攻击,虽然最后「红死龟」没有任何动静就飞走了,但迫水知道如果当时发起战斗,那个状态的自己必死无疑。
几天后,「红死龟」在迫水所在的基地上方做了和迫水一样的事情,临走前还投下了一首诗,那张信纸已经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不过那首诗早就被迫水牢牢记在了心里。
迫水开始在心里默念这首诗——
披负着温暖的晨霞,
我把生命交付给翅膀。
太阳支撑起我所有的坚毅,
金色的海染亮我燃烧的目光。
为了祖国,你那怕被折断翱翔的双翅,
为了祖国,我也愿用碧血染红白云。
无论是夜的生命化作了流星,
我们的灵魂都将漂浮在这海空,
与永恒的阳光为伴,交相辉映
......
他总算是在拂晓之前,进入了梦乡。
迫水是这本书里我很喜欢的人物。看完《青春的证明》,我查了很多关于特攻队的资料,我猜迫水的原型应该是坂井三郎,他的经历比小说还要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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