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开始擦黑,冬天,冷风刺骨。吃过饭的十里八村的乡亲骑车的骑车,走路的走路,都往镇里中学旁的河边聚拢,还有赶着马车或开拖拉机来的。人人穿的厚实,像充了气的球,叽叽喳喳的议论,今晚河边搭台唱戏,《花为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戏班子,听说已在别的镇唱了几场,那张无可、李月娥在台上咿咿呀呀,扮相跟仙女差不离,更别提那嗓子,那唱词,真个嫦娥本人也不过如此,怎么能不去看?再冷也得去。人人握着手电筒,帽子围巾手套棉衣棉裤全副武装,孩子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嘻嘻哈哈,也许听不懂戏,热闹就好,毕竟在乡下,冬天,难得有什么热闹事。
比戏台稍高半头的我,为了看个清楚,就紧贴着戏台站着,两手揣在袖管里,目不转睛盯着露天大幕,听着幕后的声音,盼望早点开戏。走了两三公里路过来,双脚早就冻得冰凉,脸蛋和鼻尖也冰冰的,呵出白气团团,跺着脚,等着,十二分的耐心,又十二分的焦急。
终于,终于。大幕拉开,灯火璀璨,只见缤纷绚丽的戏服穿在描画精致的演员身上,金光闪闪的头饰,行云流水的身段,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一股脑冲击在眼前。台下的老乡们顿时闭上嘴,鸦雀无声的眺望着戏台。我们这里乡民淳朴羞涩,连叫好鼓掌都不敢,似怕惊扰了台上的神仙,似怕亵渎了这如梦的一刻,似忽然忘却了粮票肉票油票都奇缺的艰难生活,似将全部的智慧与心思都和台上的人物融合为一体,那艳若牡丹又伶牙俐齿的张无可,那柔情万种又梨花带雨的李月娥,那搞笑的媒婆,多情的公子,坏事的老爷和无奈的夫人。站在漆黑一片的台下,站在冬天结冻的河边,顾不得冷,忘记了时间,静悄悄的看戏,直到大结局幸福圆满,两个新娘两个新郎同拜天地,才发出真挚热烈的笑声。依然是没有鼓掌,台上的演员似乎也都明白,这不是戏唱的不好,恰恰是唱的太好,好像黑暗瓮中打开盖子刺进一缕骄阳,瓮中人都呆掉了,来不及反应。
听完了戏,乡亲们都不走,也不会喊“再来一个”,也没有鼓掌叫好,就那么等着。演员们又出来谢幕一次,台下还是静静的。趴在戏台沿上的我双手冻僵,很想伸手摸一下女演员亮晶晶的头饰,可是让我摸我也不敢,只是这辈子再也忘不掉那样美的扮相,那样柔美的唱腔。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偶尔不忙的时候会看看戏曲频道,看过缠绵婉约的《西厢记》,看过惊天悲怆的《窦娥冤》,可是心底里印象最深的就是童年时看过的这部当时半懂不懂的《花为媒》,“春节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李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闲时随唱几句,似穿过光阴的廊,又站在露天戏台前,仰望童年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