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妖


西藏腹地。

绝壁上有凭着细绳索攀缘,采药以养活生计的老人。

此山谷泞处,阴湿背光,宜藏菌生长。

他皲裂糙硬的赤足踩在泞土上,俯身摘起一棵形貌颇佳的菌,便见到菌下惨白事物。

女人的脸烂了半边,露于土外,是为白骨。

余下的卷曲棕发,赤裸身躯,半遮半掩于黑泥中。此处雪水方化,混与尸骨,三月百日,臭气方散,秃鹰啄罢,便成了藏菌餍足汲养之地。

老人赤足踩于女人胸腹之上,难怪脚底滑腻,粘稠不堪,他见那黑烂小手握了一片暗红布料,心中惊骇,手中菌菇砸落,一时气数混乱,当场卒毙。

可怜此人家中有一无父无母,嗷嗷待哺之孙,不日便饿死于家中。

一尸两命。



一•逢难

山上有吸人精血的魔物出没,像您这样的女游客,千万要担心呐。

怎么会,这可是离桑耶寺不过一天路程的地方。

莲花生大士,自会保众人平安。

邋遢不堪的藏民老妇嘿嘿一笑,从怀里取出穗子来。

她说这是密宗红教伊始留下的圣物,妖秽不得近身,今日有缘,只要价……

温娜娜白眼一翻,连忙转身离去。

她倚在车窗边,看飞速倒退的山脉草地,也不听身旁的未婚夫说了什么。

多日的艰苦旅途让温娜娜筋疲力尽,她本就不喜这穷山恶水,何况还有种种蛮不讲理的刁民,那猛踩油门的本地司机,解释着要在天黑前赶往桑耶寺,让她几欲呕吐。

什么洗涤心灵,雪域圣城的说辞,只怕只能吸引身旁这个满脑子搞文艺的男人。

凭什么自己要妥协他来这里?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

“娜娜,你有听我说话吗?”

她没好气地回答:“听了听了,什么莲花大士……”

“是莲花生啦……”

导游拿起话筒开腔了,把方才未婚夫说过的故事又重述一遍。

莲花生大士,密宗红教的开山祖师。

那是一个出生于莲花的八岁童子,此后永恒保持着十六岁的少年之身……

巨响,翻滚,尖叫。

在那一句“少年之身”落下后,骤然开幕。

温娜娜被人拽去,迎面撞上纷纷散落的行李。

该死的司机,非要在山路上加速。

那个该死的男人,竟在生死关头拉她替死。

在意识丧失之前,她想着温娜娜这个名字,应会出现在明日的新闻里,超速翻车事故的死亡名单。

她梦着。

自己坐船渡过雅鲁藏布江。

江水湍急,船到中流,看舷外茫茫白水。

十六岁的少年,仙风道骨清俊如莲的少年,踏水而过。

他一路降妖伏魔,赤足踩在莲花祥云之上,轻轻踩过江水,直往对岸扎玛山脉而去。

少年洁白的脚踝上,缠绕了一条手臂粗的黑蛇。

头痛欲裂,被撞击过的地方鼓起了包。

温娜娜想睁眼,却没有一点力气,不知渴不知饿,唯有痛。

痛才好,才证明她还活着。

有轻轻的脚步声近了,她勉力睁开一条缝,眼睛分泌物的混沌中,见着一高挑身影,着一身红袍。

赤足踏来,如少年踏水,稳健平缓。

“莲花生大士……”

再清醒来时,又是一个黑夜,额上痛楚消了大半,冰冰凉凉,有草药之味。

温娜娜闷哼一声,又有人走来,揭开药物,用手指在伤处戳了一下。

痛得她一个激灵,翻身而起。

火光之下,晒得麦黑,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举着一根手指愣在原地。

温娜娜捂着额头,看着他身上紫红袈裟,露着精瘦臂膀。

“僧人?喇嘛?”

是听不懂汉语?温娜娜审慎地打量着他,看起来约莫有二十几岁,但藏地风吹日晒,人颇显老。

应是十八岁左右的年轻人,与她弟弟一般年纪。

他开口,是许久没说过话,嗓音干涩粗粝,汉语说的生涩。

“对不起。”

又把药物贴回温娜娜的脑门,痛的她眼前发黑。她摸摸完好的小包和衣物,此人应没有恶意。

她2双手合十:“多谢上师相救,我叫温娜娜。”

年轻僧侣温和礼貌地回礼:“洛桑措姆。”

温娜娜向他解释了车祸,并问他是否有看见同行的人。

洛桑措姆皱起眉,一脸困惑:“从拉萨到桑耶寺……?可这里是措美与琼结县附近。”

他用手指在地上画了直线。

从北到南。

拉萨,桑耶寺,琼结,措美。

本该在北部遭遇车祸的温娜娜,神差鬼使地到了向南不知多少路。

夜风阵阵,此刻约接近零度。她怀疑自己身处幻觉,什么踏水少年,红衣僧侣,都是脑震荡的产物。

恍恍惚惚,她耳畔忽然回响着。

藏地山中有魔物出没,吸人精血……

温娜娜呼吸困难,战栗发抖,氧气正在退离她的身体。

她一把握住洛桑措姆的手臂,他青筋盘绕的小臂有着稳健清晰的脉搏,他身上的热度告诉她,这不是梦。她在山南地区,他也不是魔物。

她只能凭靠着这漫漫黑山中的唯一火光。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二•莲花

她一点点了解到。

洛桑措姆的确是十八岁,八岁裹上袈裟,学过汉语,精通佛法,一个优秀的僧侣。

年纪轻轻便得喇嘛的称号。

从不知名的小寺,被推介到桑耶寺去进修。

他在做苦修,带一个背囊,用脚步慢慢跋涉上百公里,向北走到桑耶寺。

温娜娜解释不清自己的现状,她身上仅有一点钱,手机也恰好黑了屏,再也无法开启。

附近穷山恶水,土著语言不通,一人独行肯定凶多吉少。

她恳求随着洛桑措姆一起走,走到能与外界接触的地方。

“我不会扰你苦修,也能耐住路途艰难。”

他欣然应允了。

这个稳重老成的年轻人,比自家弟弟好上许多了,温娜娜心想着。

二人一前一后穿行于山间谷地,温娜娜每行百米都得歇上一会儿,自平原而来的她忍受着高原的扼喉和暴晒。

眼冒金星,耳鸣阵阵。她听不清洛桑措姆回头说了什么,只能不停道歉,是她让他的行程变缓。

她生怕在半途被抛弃。

洛桑措姆麦色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神色。

他蹲下身子,示意温娜娜。

温娜娜抱住僧侣的脖子,因背上多了个人,他走得比方才更缓更稳,这个年轻人似有无穷的力气,未现疲惫。

她有人代步,心有愧疚,又无比惬意。第一次正眼瞧这离天最近的高原。

绿草茵茵,天色一碧如洗,令阴郁的心情舒畅。

她告诉洛桑措姆,自己有个弟弟,如他一般年纪。却不学无术,身体也很虚弱,着实比这个同龄的喇嘛逊色许多。

洛桑措姆只嗯嗯敷衍,让人觉得他好像听不懂汉语,气氛沉默。

她搜肠刮肚,发觉没有记得半句,那个所谓未婚夫告诉她的有关西藏的事。

怯怯问道:“你知道仓央嘉措的事吗?听说他是莲花生大士的转世。”

每个自诩要到西藏洗涤心灵的女青年,都会颠来倒去地念两句仓央嘉措的诗,他的情史,远比那些佛经更能吸引庸俗人的目光。

莲花生三字似点醒了洛桑措姆。

他道:“仓央……只是仓央罢了。”

温娜娜听不懂,什么叫“只是罢了”?

“莲师,也只是莲师。”

“那你讲讲他的故事吧。”

洛桑措姆一开始汉语显得生涩,渐渐变流利了些。

合着踏过草地的脚步,他慢慢讲着那好多人跟温娜娜讲过,但她从未入耳的故事。

生于莲花的八岁孩童,此后永恒的十六岁之貌。

他被国王收为养子,有无上的权力和明慧的妻子。

但他深知困于王座无法实现弘佛抱负,于是故意失手砸死了魔臣的儿子,被流放至极寒之林。

温娜娜忍不住打断道:“那孩子有什么过错?为何不砸死魔臣……”

洛桑措姆回头乜了她一眼,隐隐有些怨怪她的打断。

温娜娜连忙闭嘴。

被流放至寒林的莲花生,开始苦行苦修,最终修成无生无死的金刚之身……

他的足迹遍及各地,调服魔障,度化有缘。

洛桑措姆颇有兴致地描绘他的种种伟迹。

温娜娜在青年宽厚的背上,听着他独特的口音讲述故事,不知不觉陷入睡梦之中。

她始终想着那个被莲师砸死的孩童。

为何偏偏是他,献上无辜的性命,铺作莲师的成佛之路。

是夜。

温娜娜吞咽着洛桑措姆给的粗糙干粮,而他正在苦修,壮年男儿竟能不食五谷,她只见过他喝一点露水。

她问:“你没有食欲吗?”

洛桑措姆垂眸答道:

“苦修,要摒弃一切欲望,莲师也是这么做的。”

温娜娜真想把自己学过的无神论灌输给这个青年,告诉他不吃饭不仅不会成佛,反而会饿死,莲花生,只是杜撰的莲花生。

她有些置气道:“难道莲师没有欲望吗?”

洛桑措姆脸上写满了“没错”二字。

那个不要荣华富贵,妻妾权势的十六少年,能有什么欲望?

“极乐之土有莲花吗?”

“自然,有遍地金莲。”

温娜娜斩钉截铁道:“他成了佛,一定会念着想着那淤泥里最普通最平凡的莲花,因为他是从莲花中诞生的。”

洛桑措姆惊异地看着她,一时答不上话。

成佛的莲师,怎么会在意卑微渺小的莲花……但洛桑措姆久久寻不到反驳的话语,明明作为喇嘛,最擅辩佛。

温娜娜欣然见到他的错愕。

他是否也有一瞬的怀疑?至尊也会有欲念。

温娜娜咽下最后一口干粮,道:“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

古时有一大寺,寺中住持乃一得道高僧。

高僧一生戒律自身,研修佛法。世人都说他会成佛,高僧自己也有几分定数。

那日来临,已得道的高僧早早换好袈裟,安排妥后事,打坐片刻即圆寂了。

弟子将他身躯焚烧,果然得了数颗明亮硕大的舍利子。

“然而……”

温娜娜略一暂停,拿过洛桑措姆的水囊喝了一口水,慢慢悠悠。年轻的喇嘛嘴上虽不说,眼神却一直在等着听她的下文,见她卖关子,隐有焦急。

她心里乐,再如何老成,也是个孩子嘛。

于是清清嗓子,又继续讲述。

然而……高僧的弟子却得到托梦,说他无法成佛,请弟子去他房内取出一个黑坛子看看。

洛桑措姆身子前倾,发出纳闷的声音。

“你知道坛子里有什么吗?”

他挺直了修长脖颈,诚实地摇头。

“坛子里是一条黑蛇。”

三•黑蛇

高僧濒死之际,飘飘然已听到了西方极乐的妙音。偏偏想到了自己禅房内的一坛子醋,他忘了交代弟子这坛醋的处置。

那么这坛子醋怎么办呢?高僧只略略一想,魂魄便被尘世锁住,那西方妙音也戛然而止了。

他化作了一条黑蛇,躺在这醋坛之中。

弟子依言打碎了这个坛子。

一地碎片,黑蛇已消失无踪。

“所以,就算是那样的高僧,有那么一点点的念想,也是无法成佛的呀。何况又是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青年呢?”

洛桑措姆的心神像被黑蛇束缚,下意识喃喃道:“不食醋,便好了。”

多么孩子气的话语,温娜娜被逗笑了,她指着这个轻易被蛊惑的僧侣,哈哈大笑起来。洛桑措姆凝视着她的笑容,脸上没有了老成持重,只剩不知所措的迷茫。

他开口道:“莲师应该不会念着几朵莲花。”

“嗯?”

“因他普渡世人,世人得了平安喜乐,欢欣笑容比莲花要美的多。”

温娜娜指了自己的笑窝,乐道:“是吗,比莲花美?”

洛桑措姆抬眼一看,似被黑蛇咬了一口,失措地垂眸不答了。

温娜娜好几日来难得展露笑意,也忘却了条件艰苦,裹裹身上的冲锋服,头枕大地便睡了。

梦见一条粗壮的黑蛇缠绕着不着片缕的她,冰冷粗糙的鳞片一点点研磨着她脆弱的部位,竟不觉可怖,反而心中潮水涌动。

她半夜醒来几回,都只见洛桑措姆静静地在那打坐。难道他不必吃饭,也不必睡觉?

她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这回梦到是男人犹豫而青涩的吻,吮咬着她的下唇,久久才放开。

清晨破晓,温娜娜匆忙洗了把脸。连忙赶上洛桑措姆远去的脚步。

黄昏时,走到一处广阔的山谷地界,遥遥望去,似有人烟的模样。

温娜娜欣喜地拉住洛桑措姆,她应该可以在这里联系到外界。

年轻人摇了摇头,道:“他们,没有田地和牲畜。”

“什么意思?”

“只有车,还有枪。”

洛桑措姆举起食指,抵在温娜娜刚痊愈的脑门上,比了个抠扳机的手势。

温娜娜脸一白,多日风餐露宿,只与一个僧人交谈,使她忘却了此地的凶险,当地土著没有法律的约束,任他们对外来者做什么,也不为人知。

“可是我们又必须从那通过……”

洛桑措姆从包裹中取出紫红袈裟,足以将温娜娜包裹起来。然后又蹲下用手指沾了泥土,抹在她的脸上,认认真真地将她打扮地灰头土脸。

“跟着我,什么话也不用说。”

他牵起温娜娜的手,走向山谷腹地。

在这里,温娜娜只能全然依赖和信任这个年轻人。

只有他能护她周全,她忽然敬他若神明。

洛桑措姆坦然地用藏语和走出来的人交谈。

温娜娜埋在满是酥油茶味的袈裟里不敢抬头,默默盯着二人交握的手,亦步亦趋前行。

来人如避洪水猛兽般,躲开温娜娜。

不远处走来一首领似的男人,用枪管指着温娜娜的鼻尖,伸手要去掀她的衣袍。

洛桑措姆伸出手掌缓缓包裹住枪口,挡在温娜娜身前。

她生平第一次面对枪支,惊骇到四肢疲软,只能一味抓着洛桑措姆的衣,听他用沉稳的嗓音与对方交谈,许久许久,久到她昏匮在他背上,然后被稳稳扶住。

众人见此情况,纷纷沉默避让。

此后一路畅通,他们竟还得了一处极偏僻的歇息地方。温娜娜迫不及待地掀开袈裟,低声问:“你说了什么?”

洛桑措姆将袈裟细细叠好,装入包裹,温娜娜看到那包裹里还有些证件之类的事物。

“只说你有疫病就好了,你也昏的是时候。”

他又开始打坐念经,但他肯定简化了事情的复杂。

温娜娜仍是有些害怕,若是她的外来者身份被拆穿……

她战战兢兢闭目,努力让自己入眠,熬过此夜便好。渐渐迷糊起来,半梦半睡之间,她听见脚步声走到旁边,紧张地咬紧牙关。

温热的口腔包裹住她的唇,年轻男性不稳的呼吸洒在她的脸上,舌尖试探着扫过她的牙齿。

她强按住心跳,只装作自己熟睡。

片刻后,他转身离去,坐回墙角,皱紧眉头念着佛经。

温娜娜在夜色中偷觑着那个年轻人,原来那前几日不是梦,青涩试探的吻,是在考验自己的定力,还是在放纵心中的黑蛇?

不知何时她竟撩动了这个虔诚者的欲。

她心中半是惊讶,半是犯下罪的窃喜。

四•欲海

她装作浑然不知,再与洛桑措姆踏上北去桑耶寺的路。

夜里的莽撞和白日里的持重一做对比,温娜娜觉得这个年轻人分外可爱。

于一片水草丰盈处稍作歇息,不远处有牦牛在安静地啮食草类。公牛挤来,嗅着母牛的气味,它的器官渐渐挺立伸长,贴在牛腹之上。

温娜娜好奇地睁大了眼,看着那比她小臂还要长的什物在不耐地颤动,她没由来的感到紧张与干渴。

终于公牛扬起蹄子,狂躁地架在母牛瘦弱的躯体上,它似用尽全身力气,猛烈到极致地向前一顶,将那母牛顶出老远,复又追上,一遍又一遍地似要了伴侣性命似的,狂热地凌虐。

明明方才还在吃草。

此时却不由分说,为了繁衍后代红了眼。

温娜娜从未见过这样活生生,赤裸裸的动物繁衍画面。看得小腹发紧,背脊发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洛桑措姆。

十八岁的男人也正看着她,一时来不及收回目光,仿佛被抓了个现行,猛地低头。

但她已经看见他眼里的火,比稀薄的氧气更掐扼她的咽喉。

洛桑措姆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

今夜运气好,得了一农户的收留。温娜娜饱餐了一顿,也买了干净的衣物。她拭着湿发,定睛瞧着那个年轻人。

他盘腿垂眸,只字不言,但她看得出他如芒在背。

谷堆边上的小屋,干燥安静,风送来谷子的香味。

温娜娜道了声晚安,角落里的年轻人应了一声。

她听见他松下气的声音,不免偷笑。

深夜之中,她落坐于洛桑措姆掐着指诀的怀里。

他骤然清醒,低声“哎哎”惊叫。

温娜娜捂住他的嘴,问:“你不冷吗?”

放开手,他嗫嚅:“不冷。”

“我却冷。”

她掰开他僵直的,兀自捻着诀的手,环绕在自己腰上。继而吻上他的唇,学着他偷偷摸摸的样子,反复吮咬他略厚的下唇。

用吻来告诉他,瞒不住的,就不要装了。

洛桑措姆翻过卷卷经书,攀过层层山峦的掌心,贴在女子柔软的腰肢上缓缓移动,隐隐沁出薄汗。

他不冷,他知道温娜娜也不冷。

因为那燃烧的炭火,正发出惊人的,噼啪的声音。

他不免把她压在粗陋坚实的地上。

年轻人啊,那处如新笋一般,青涩着,颤抖着,翘立在双腿之间。

洛桑措姆麦色的脸上,浮现出了羞惭和难为情的红晕。他看见温娜娜剥去衣衫,露出不属于藏地的肌肤,白皙而滑腻。

浑圆润泽,如白莲花,莲心一点红。

温娜娜环抱住他发茬短硬的头颅,年轻人如同渴求母爱一般,不知分寸的吮吸,带来陌生的刺痛。混杂着如同和弟弟在一起的禁忌感,她生生大了他十岁。

她经历过人事,他不曾。他没有过婚约,她曾有。

可这一切,在无人知晓无人踏足的藏地里,算得了什么,只不过一场幻梦,唯有彼此的接触最是真实。

温娜娜用腿缠住年轻僧侣精瘦的腰,她想踹去那碍事僧袍,以便在火光下得见他的身躯,而洛桑措姆却猛烈地撞进她的体内。

是要撞碎她的意图,摧毁她的思绪。让她只臣服于红袍之下,他的世界里飘摇起伏。

休想得见火光。

温娜娜忘情了,这个年轻人雄风极强,潜藏着禁欲多年的愤懑与怒火。在空旷沉默的高原上,无人打扰的小屋内,她肆无忌惮地叫。

她极力卖弄自己的嗓音,以表彰,以嘉奖身上男人的表现。洛桑措姆听得见,他也学着那头牦牛,发出狂野的嘶吼,好似这样他也有了与牦牛一样卓越而夸张的器具与能力。

像最原始的动物,撕破脸面,不知廉耻,不讲人性。

装什么虚伪矜持?扮什么羞怯忸怩?

他的红袍裹着他,他的身躯又裹着她的身躯,他的动作,隐在喉间的闷哼喘息,好似一个暗红的茧子在夜里暗自酝酿,暗自震颤。

好似这个茧子会破出什么事物。

狂乱的夜风,恢复沉寂。

洛桑措姆盘腿念佛,只言片语,好像在度化着什么。

他像做错了事,要连忙弥补的孩子。

温娜娜还未着衣,攀上他的膝盖,抚着他的胳膊道:“莲花生大士也娶过美丽的公主,享过鱼水之欢,你也稍一品尝……连欲都未尝过,又何来断欲一说?”

温娜娜只觉自己像黑蛇一条,惑这白莲一朵堕入污泥。

洛桑措姆依然紧闭眸子,口中嗡动。

半晌后他才睁眼,或许是从男孩转变为男人,洛桑措姆黑亮眼中的神韵,与眼角残留的情意与疲倦,交织得迷人性感,不同于俗世男子。

温娜娜一时看这个十八岁的青年看得痴了。

“娜娜,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哦?你是说我不如公主美貌咯?”

少僧窘迫,语塞,紧张又道歉。把怀中情人抱住温言相哄。

温娜娜抚上他脸颊,用熟练的吻封住他的青涩。

尝过禁果的甜美,便要无休无止地沉沦于此。

这个年纪的男人,难以餍足,夜夜向情人索取,行事愈发荒诞,地点无所顾忌。

温娜娜何尝不醉心于这样的盛宴。

终有一次,他们的舌尖触碰在破败的庙宇之内,他当着漫天诸佛的面,直捣她的泞处。

斑驳脸颊的天王塑像怒瞪着温娜娜,她亦用红色甲油斑驳残缺的中指,回敬于他。

继而落下,在洛桑措姆的背上划过浅浅的伤痕。

你们正在苦修的,最虔诚的僧侣,在我身上寻欢作乐啊。

她为此感到自豪与快意。

情到深处,洛桑措姆忍不住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他喊着,娜娜。

汉语并不标准,第四声念作第一声,却格外动人,拨人心弦。

他说:“于你身上,我寻得到极乐世界。”

五•魔魂

又行了六日路程,他们又相爱六日。

温娜娜问过他多次,离桑耶寺还有多久。洛桑措姆应答着“快了快了”。

她知道到了桑耶寺,二人便要分道扬镳。她是舍不得这个年轻人的,他的种种,她都喜爱。而温娜娜已是二十八岁了,她知道什么叫做现实。

不知这个十八的少僧,可还分的清现实与梦?

她向正在亲吻她脖颈的青年提问。

“到了桑耶寺,你有什么打算?”

他俊气锐利的眉略略一皱,抱紧了她,并不回答。温娜娜抚摸着他臂膀上的青筋,有些歉疚,他没有她这样抽身的念头,她或许是毁了他。

她换了话题:“我总觉得很累,提不起精神。”

摸摸在夕阳余晖下的手,或许是多日在高原暴晒,没有了光泽,也许脸上也是如此。

而洛桑措姆,他很少吃东西,却永远生机勃勃,神采奕奕,真的好像那莲花生大士似的,无生无死。

“娜娜,你病了吗?”

“应该不是什么大病,等回到桑耶寺……”

洛桑措姆忽然起身,说要去给她寻些药来。

她不确定是否是因为桑耶寺三字,让他不想再听下去。

在这山崖上,四处都是断壁,被草木掩盖,温娜娜不敢随意走动,她坐在原地等着他回来。

十几日的隔绝人世,她觉得寂寞,渴望回到热闹的世界。她的钱,换做了藏族的衣物,她的肌肤,渐渐被晒得黯淡松弛,她在渐渐成为这里的人,她怕自己变成这样。

她只剩一个黑屏的手机,取出来摆在面前。

还有洛桑措姆的包裹在身边。

她闲得无聊,便解开他的包裹一看。几本泛黄的,支离破碎的经书。一些衣物,还有几本证件。

证件也是如此破旧且缺页,不像是这个十八岁的谨慎的年轻人所保留的。

照片中的洛桑措姆黝黑平凡,颇有几分老土。温娜娜看了发笑,他似乎一点也不上镜。

她再翻页,是被污渍染了一块的详细资料。

藏族人,生于1969年。

温娜娜一惊,揉揉眼睛,她定是将九看作了六。

然而这一页都是如此模糊不全,唯有那1969清晰可见,温娜娜吓得扔远了这本证件,颤抖着手,疯了似的打开余下几本翻看。

皆是生于1969年……不可能每一个登记的人都会写错数字,这些七十年代的证件,难怪破旧泛黄如斯。

他不是十八岁的青年,他今年应已经四十八岁。

她和一个容颜不老的人相伴多日,他在隐瞒什么,他又有什么目的?

在暮色中,她觉得自己将要被黑暗吞没,温娜娜恐惧地尖叫起来,她连滚带爬地拿起手机,那个黑屏多日的手机,在她没命的祈求和摔砸下,竟奇迹般地开了机。

没有信号,该死的在这穷山恶水之中没有信号,温娜娜咒骂起来,她的直觉告诉她要逃走,她打开指南针,正要向北方踏去。

不对,那是他们来的路。

而洛桑措姆告诉她的,他们要去的北方,在指南针的指示下,清晰地表明了:

是南。

她自以为她在向北去桑耶寺,她以为洛桑措姆要去桑耶寺进修,但是这十几日的跋涉,她随着那个僧侣一步步走的,皆是向南而去,她早已在渐渐远离桑耶寺。

她吓得没有握稳手机,那个伤痕累累的手机摔在山石之上。

温娜娜连忙拾起手机,黑色碎裂的屏幕上,映出她布满细细皱纹的,苍老的脸庞。

那绝不是手机的裂痕,是二十八岁的她,是二十八岁的女人有了一张四五十岁的脸庞。重重惊吓之下,她已经没有了气力叫喊,唯有心脏在缺氧之下,似要蹦裂的震颤。

温娜娜猛地回头,那个红衣的僧侣正从不远处向她走来

赤足踏来,如少年踏水,稳健平缓。

她跌坐在地上,连连后退,恐惧的泪水从她松弛苍老的眼中迸出。

洛桑措姆皱起眉,轻声问:“娜娜,你怎么了?”

温娜娜语无伦次道:“你是谁!你怎么不会变老,还有我,我怎么成了……”

洛桑措姆垂眸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包裹和证件,了然地挑挑眉,神色亦没有半分惊怪,依旧是安静文雅的模样。

“我乃莲花生大士留于凡间的一缕残魂,超度此地的亡魂恶鬼。洛桑措姆于三十年前横遭杀掠,心有不甘,便徘徊此地祸害众生。”

他音色醇厚,循循善诱,缓缓来到温娜娜身边。

“他这般恶灵,需活人精血豢养七日,方可离世。”

他握住温娜娜的手。

“我只需再借你身躯一次,便可超度了他。届时将精血悉数还你,你自然年轻如旧,还会延年益寿。”

俊美的僧侣俯在她耳畔,像那夜夜相爱时呢喃着:“我会把你送回桑耶寺,你的家人,没有死。”

她瞠目:“没,没有死。”

“而且,我的脾性容貌,皆按你的喜好,你不想再与我行一次欢好么……”

他肤色如蜜,润泽光滑,眼眸清澈,似水流淌。

温娜娜惊觉,不知何时,洛桑措姆初见时平平无奇的浓眉大眼,证件里老土黝黑的模样。十几日之后,成了俊美温润,如莲开落的模样,一呼一吸皆是沉静的优雅。

他的青涩持重,明亮娴静,都是为了得她精血的假相,是诱饵,他才是黑蛇。

但,那明明是莲花生大士的模样啊。

他温柔地贴上她布满细纹的额角。

温娜娜别过头退却,颤抖着道:“你骗我,我们根本没有向北行进……而是,是向南走了整整十几日,你根本不想把我送回桑耶寺。”

从一开始,就是谎话,她或许在七八日前就已和桑耶寺擦肩而过。然后被蛊惑着,牵引着,一直一直朝着不知名的南方前进。

洛桑措姆面上笑意隐去,眼神冰冷,似尊雕像。

温娜娜明白了,那古籍中的莲花生大士,砸死手中魔臣婴孩时,定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蔑视,冷淡,不择手段地处理扰他修炼的事物,哪怕是无辜的孩子。

他轻轻一笑,笑她这个渺小的事物,看穿了不该看穿的东西。

温娜娜想要逃,逃离这个不该存于人世的怪胎。

这个山中的魔物,那个老妪一早就告诉过她的魔物。

她连连后退,踩落碎石杂草,再一踏空。

洛桑措姆伸手一抓,却错过她的指尖。

温娜娜只撕得洛桑措姆一片紫红袍衣,便坠入黑魆深邃的谷中。

许久之后,一声血肉猛砸山石之响。

静静回荡于漫漫黑山。



后记。

人人皆有欲念,高人亦不可免。

即将得道者,为断欲,忍痛割去一缕魂魄,弃置于人间。

是谓魔魂。

魔魂自诩仙人残魄,欲救苍生,又不免心魔作祟,沉沦此道,吮食精血。

终是不得救人,又害人性命,乃至恶之物。

莲花生大士踏浪逐尘,扶摇直上。

他将足腕上的黑蛇剥离,摔入大江波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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