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的唾沫星子还在我眼前飞。办公室里那股复印纸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粘在衣服上,甩不掉。我攥着校服袖口,指甲掐进布料里。真行。又是我。
教室门一推。声浪扑过来。
乱。吵得人太阳穴直跳。
粉笔灰在光柱里打转。几个男生追着抢一本漫画。女生围成一圈,笑声尖得刺耳。我埋着头往座位走。不想被人看见这副德行。尤其不想被那个人看见。
窗边倒是清静。
他坐在那。像另一个世界投来的影子。申南风。
我们班新来的。开学三个月,没见他跟谁说过超过三句话。此刻他侧着脸看窗外。脖颈到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白校服领子翻得整齐。跟周围鸡飞狗跳的场景一比,他像张画报。
风猛地灌进来。吹起桌上几张卷子。
他抬手压住。视线顺着风扫过来。不偏不倚。撞上我还没来不及收回去的打量。
时间卡壳。呼吸停了一拍。
他眼睛很黑。看不出情绪。但看清是我之后,那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手指翻过一页书。彻底隔绝了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堵。
早上在校门口撞见他。我单车刹坏了,没停稳,车把挂了他一下。他手里的文件夹掉地上。纸页散了一地。我慌里慌张下车帮忙捡。连说对不起。他一句“没事”说得毫无温度。捡完东西就走。看都没多看我一眼。
现在又这样。明显不待见我。
长得好看就能这样?拉倒。
“云曼曼!老班训话精华分享一下?”后排毕昊天嗓门洪亮。带着看热闹的笑。
几个男生跟着起哄。
我脸上一热。抓起本书就往座位冲。“关你屁事!”
“哟,火气这么大!”他笑得更大声。
全班目光聚过来。包括窗边那位。他没抬头。但翻书的手指停了一秒。
我更难堪了。一屁股坐下。书摞得老高。正好挡住脸。
下课铃像救赎。
我趴桌上装死。耳朵却竖着。听他那边的动静。
他没动。估计还在看书写题。好学生都这样。不像我。挨批专业户。
脚步声靠近。清淡的皂角香。衣料摩擦的声音。他起身出去了。
我偷偷从书缝里望。他背影高瘦。肩线平直。走出门。没回头。
数学课我走神得厉害。
粉笔头砸中我额头。“云曼曼!听讲!”
全班低笑。我揉着额头。瞥见申南风坐得笔直。笔记记得飞快。丝毫没受影响。
差距。这就是差距。
我这种人。大概就是他最看不上的那种。吵闹。蠢笨。惹是生非。
午休我去小卖部买面包。
排队时看见他了。在冷柜前选酸奶。手指修长。停在原味那格。
心里莫名一紧。我赶紧低头玩手指。
他走过来了。就排我后面。空气一下子变重。呼吸都不畅。
轮到我了。阿姨催:“要什么?”
“菠萝包。”
“三块五。”
我摸口袋。空的。校服换过了。没带钱。
后面有人轻轻啧了一声。极轻。但我听到了。
脸轰地烧起来。“阿姨我…不要了。”
“要这个。”一只手臂越过我。指节清晰。放了盒酸奶在台上。原味的。“一起。”
阿姨扫码。“七块。”
他付了钱。把面包和酸奶递给我。没看我。“下次还。”
语气平淡。像在处理一件麻烦。
我抓着塑料袋。指节发白。“谢谢…我明天…”
他已经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下午我没心思上课了。
脑子里全是他那声啧。和付钱时冷淡的样子。
施舍?看不起我?可能只是怕耽误时间。
面包我没吃。酸奶冰得吓人。
放学铃一响我就冲回宿舍拿钱。得赶紧还他。两清。
他们班还在拖堂。
我扒在后门等。申南风坐最后一排。窗边。
老师终于走了。我深吸口气。迈进去。
他正在收拾书包。拉链拉得一丝不苟。
我把钱放他桌上。“还你。中午的。”
他动作没停。“不用。”
“要的。”我坚持。“我不喜欢欠人。”
他终于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没什么内容。但让我喉咙发紧。“随你。”
他把钱扫进笔袋。拉上书包起身。“让一下。”
我堵在他座位前。愣愣侧身。
他走过去。带起一阵微风。还是那股皂角香。
钱还了。心里更空。
我慢吞吞回教室拿作业。
值日生正在洒水。灰尘扬起又落下。
我座位一片狼藉。几张卷子掉地上。踩了脚印。
蹲下去捡。看见桌腿边有个折叠的小纸方块。
展开。是张数学卷子。满分150。名字:申南风。
反面用红笔写着几行解题步骤。字迹清峻。是我上午问老师没听懂的那道压轴题。
我捏着纸。指尖有点麻。
他什么时候放的?为什么给我?
风吹过空荡的教室。窗帘扬起又落下。没人给我答案。
第二天我起早了。
鬼使神差绕去高三那栋楼。
他们班门口静悄悄。竞赛生的牌子挂得醒目。
他坐在窗边。低头演算。侧脸专注。
我看了一会。胸口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更空了。
早读铃吓我一跳。匆匆跑回教室。
桌上放了盒原味酸奶。冰的。瓶身凝着水珠。
没留名。但我好像知道是谁。
体育课自由活动。
女生们聚树荫下聊天。秦娴声音拔高:“肯定家里穷。你看他校服洗得发白。永远那两双鞋。”
“但帅啊。”梅盼笑,“成绩那么好。将来肯定出息。”
“帅能当饭吃?闷得要死。谁受得了。”
我听着刺耳。走开去捡球。
篮球滚到场边。申南风一个人在那练投篮。起跳。手腕一压。球空心入网。
他额发被汗打湿。眼神专注。和教室里那个冷感的人不太一样。
我捡了球。犹豫着要不要扔回去。
他跑过来捡球。看到我。停了一步。
空气偏热。他呼吸有点重。扫过我脸颊。
“酸奶…”我挤出几个字,“谢谢。”
他嗯了一声。抓起球。指尖蹭过我手背。有点烫。他转身又投了一个。没再看我。
之后几天。我桌上偶尔会出现酸奶或笔记。
没人看见是谁放的。像一阵无声的风。
我也没再当面谢他。那种尴尬我受不了。他也未必想要。
但我们开始在走廊遇见时。视线会短暂接触。然后各自移开。
他眉头不再蹙了。虽然也没笑过。
班上传闲话了。
毕昊天堵我:“云曼曼。你跟那个申南风…?”
“关你什么事。”
“傲什么?他那种穷小子。也就你看得上。”
我火噌地上来。“你富?你除了会叭叭还会什么?次次考倒数!”
他脸绿了。“你等着!”
周五放学下雨。
我没带伞。蹲在教学楼门口等雨停。
人渐渐走光。天暗下来。
脚步声从后面来。很轻。
申南风站在廊下。手里握着把黑伞。骨节分明。
他看看雨幕。又看看我。没说话。
雨声哗哗。填满所有空隙。
“你没走?”我找话说。
“嗯。”他应了一声。喉结微动。
又沉默了。空气潮湿。粘在皮肤上。
他忽然把伞递过来。“拿去。”
“那你…”
“我还有。”他语气硬邦邦的。像在生气。
我接过伞。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谢谢…”
他已经转身往回走。几步后。又停住。没回头。“笔记看了没?”
“看了。”
“懂了?”
“差不多。”
“哪题不会。周一问我。”他说完就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握着伞。站在雨气里。心跳得有点吵。
周一。我真去问了。
课间。他座位边围了好几个人问问题。
我攥着卷子等在后面。
他讲题语速快。但清晰。手指点着题干。指甲修剪得干净。
人渐渐散了。我蹭过去。
“哪题?”他没抬头。笔尖点着桌面。
我指了最后大题。
他抽过草稿纸。开始写步骤。“这里。辅助线。连接这个和这个。”
他靠得近。校服袖口蹭到我手臂。布料有点硬。呼吸扫过我耳廓。很轻。
我屏住呼吸。鼻尖全是那股干净的皂角香。
“懂了?”他问。
我猛点头。
他瞥我一眼。“真懂假懂?”
“真…真的。”
“复述一遍。”
我卡壳了。脸爆热。
他嘴角好像弯了一下。极快。又拉平。“放学图书馆。给你讲细点。”
我愣住。
他已经低头写自己的了。耳根似乎有点红。也可能我看错。
放学我磨蹭到最后。
图书馆角落。他占好了座。窗外是晚霞。
他讲题比课上老师耐心。我走神。看他睫毛在眼下投的影子。
“听没听?”笔杆敲我手指。
“听了!”我缩手。
讲完题。他合上书。“为什么之前不问老师?”
“怕挨骂。”我老实说。
“我很凶?”
“…有点。”
他沉默一会。“不对你凶。”
空气静了。窗外天色暗下去。灯还没开。他轮廓柔和了些。
“为什么帮我?”我问出声。又后悔。
他收拾书包。拉链声在安静空间里很响。“顺路。”
“啊?”
“早上。看你总在校门口赶时间。以后可以叫我。”他站起来。“我骑车载你。快一点。”
我彻底愣住。看着他背影。“为…为什么?”
他已经走到门口。侧身。光影分割他的轮廓。“云曼曼。你问题真的很多。”
“拉倒。”我嘟囔。
他听见了。极轻地笑了一声。“明天早上。六点四十。校门口等你。别迟到。”
我失眠了。
早上爬起来挑衣服。校服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套。
他果然在。单车停在路边。长腿支地。
看见我。下巴一扬。“上来。”
我小心坐上后座。手没处放。
“扶好。”他声音从前头传来。有点闷。
我轻轻捏住他校服下摆。风鼓起衣服。蹭过我手背。
车骑得稳。路上学生多。有人看我们。交头接耳。
他背脊挺直。像没看见。
我低头。看见他洗得发白的鞋后跟。一下下踩着踏板。
心里某个地方软下去。
之后每天早上他都等我。
话不多。有时问我昨天题会不会。
班上传疯了。说云曼曼追到了申南风。
毕昊天眼神更毒了。
我没否认。也没承认。说不清。我们算什么。
月考成绩下来。我数学第一次及格。
我拿着卷子。想给他看。
他座位空着。一上午没来。
奇怪。他从不请假。
午休时班主任来通知。“申南风同学家里有点事。这段时间不来学校。班长组织一下。把他笔记整理好送去。”
我心里空了一下。
放学我去他们班门口堵人。问他同桌。“申南风怎么了?”
那男生推推眼镜。“不知道啊。好像他妈妈病又重了。”
“他妈妈…”
“嗯。住院好久了。他平时打工赚医药费的。”
我愣在原地。想起那些洗发白的校服。永远原味的酸奶。他永远匆忙的背影。
周末我打听到医院地址。
买了水果。在住院部门口徘徊。
不敢进去。怕他不高兴。
一转头。看见他从缴费处出来。低着头。手里捏着长长一张单子。
他看起来累。眼下有阴影。背却依然挺直。
我躲到柱子后。
他没看见我。走到走廊尽头的长椅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插进头发里。一动不动。
那么安静的一个人。此刻像一张绷紧的弓。
我站了很久。最终没过去。把水果放在护士站。“麻烦给307床。姓申的。”说完就跑。
周一他回来了。
课间他过来。放我桌上一盒酸奶。“谢谢。”
我抬头。他眼睛里有血丝。但很亮。
“你妈妈…”
“稳定了。”他语气很平。“以后别破费。”
“我没…”
“护士说了。女孩。校服。”他手指在桌沿扣了一下。“谢谢。”
上课铃响了。他回座位。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会好起来。
直到那天放学。我被毕昊天几个堵在后街。
“云曼曼。你现在挺狂啊?”毕昊天推我肩膀。
“躲开。”
“申南风给你撑腰?他算个屁!”他笑得恶意,“你知不知道他妈怎么病的?他爸赌钱欠一屁股债。跑路了。他妈被追债的气到脑溢血。瘫了!他天天装清高。其实穷得响叮当!”
我气血上涌。“闭嘴!”
“不信?你自己问他!看他有没有脸说!”
我推开他们跑出去。心脏跳得发疼。
第二天我没在校门口等他。
自己踩点进教室。
他看我一眼。没说话。
一整天。我没往他那边看。
放学他堵在我座位前。“怎么了?”
“没。”
“说清楚。”
“让开。”
他不动。眼神沉下去。“因为我家的事?”
我僵住。
“毕昊天说的。”他语气冷下来。“你信了。”
“我没…”
“你就是信了。”他后退一步。嘴角扯了一下。“觉得我可怜?还是丢人?”
“申南风!”
“拉倒。”他转身就走。那背影决绝。像不会再回头。
之后他真的没再理我。
早上不再等我。图书馆空着。酸奶没了。笔记也没了。
我憋着一股劲。不懂解释。也不懂挽留。
年级里传得更难听。说申南风把我甩了。说他其实有别的女生。成绩好的。
我胃里像堵了块石头。
期末考前两周。放学晚。
我推车出校门。看见街对面几个人围住申南风。
是毕昊天他们。
“穷鬼!还横不横?”毕昊天推他。
申南风没还手。只护着书包。“让开。”
“狂什么?真当云曼曼看得上你?她跟我打赌的!赌能不能追到你!傻了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冲过去。“毕昊天你胡说!”
他们都看过来。
申南风也看过来。那眼神空空的。像不认识我。
“曼曼你自己说!是不是赌了一周奶茶!”毕昊天挤眼。
我气得发抖。“没有!你滚!”
申南风忽然笑了。很轻。像自嘲。他推开那些人。往前走。没再看我。
我想追。脚像钉在原地。
第二天他没来考试。
然后一连几天。都没来。
班主任叹气。“申南风同学转学了。手续办好了。”
我眼前黑了一下。
他去哪了?没人知道。
像一阵风。吹过就走了。没痕迹。
暑假我路过那家医院。
鬼使神差进去。问到307床。
护士说:“出院了啊。那家不容易。儿子争气。考上外地名校少年班了。带妈妈一起去那边治病了。”
“他…说过什么吗?”
护士想了想。“有次他妈妈睡着。他坐在那折纸星星。折了好多。说送给一个同学。祝她…以后都顺利。”
我走出医院。太阳刺眼。
心里那个洞。呼呼灌着风。
高三我拼了命学。
数学刷到吐时。就想想他讲题的声音。
偶尔还能梦到那个雨天。他递过伞的手指。和那句“不对你凶”。
但醒来只有卷子。和没完没了的考试。
毕业典礼那天。我作为逆袭典型发言。
台下掌声吵得很。
我好像看见门口有个身影。高瘦。安静。
再看。没有了。
风穿过礼堂。吹起彩带。像谁没说完的话。
后来我也去了别的城市。
工作。生活。谈恋爱。分手。
普通人的日子。没什么起落。
只是每次下雨。我都会想起那把黑伞。
和那个最终也没能好好说再见的少年。
同学聚会。毕昊天喝多了过来道歉。
“当年对不起啊曼曼。其实…那赌约是我编的。就想气气申南风。他什么都好。我看不惯。”
我晃着酒杯。“多久的事了。”
“他后来联系过你没?”
我摇头。
“听说他现在厉害得很。尖端领域。赚大钱了。他妈也治好了。”他叹口气,“当年…是我混蛋。”
我没说话。酒有点苦。
散场时下雨了。
我没带伞。站在屋檐下等车。
一辆黑色轿车停面前。车窗降下。
“需要伞吗?”声音低沉。有点熟。
我愣住。看着驾驶座的人。
西装革履。眉眼更深刻了。但那点冷淡没变。
是申南风。
时间静止。雨声都远了。
他下车。伞撑过我头顶。动作自然得像昨天还见过。
“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
他看着我。“你发言我听了。很好。”
“你去了?”
“嗯。”伞往我这边倾了倾。“毕业快乐。云曼曼。”
车灯划过雨幕。光斑落在他眼里。很亮。
“谢谢。”喉咙发紧。“你妈妈…”
“好了。”他语气柔和,“谢谢你的水果。”
原来他知道。
雨声淅沥。我们站在伞下。像站在世界的中心。
“当年…”我开口。
“都过去了。”他截断话。递过一张名片。“有事可以找我。”
我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温热。
车来了。我钻进车里。回头看。
他还站在那。伞下身影挺拔。像很多年前那个清晨。等在校门口的倔强少年。
风吹起他衣角。他忽然笑了笑。很轻。
像释然。像问候。
像所有没来得及开始。和所有终于好好结束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