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了,开花了!一大早就听见南风在阳台用不太清晰的儿语喊着。我探头一看,果然,青葱饱满的仙人掌柱头上顶着一朵白花,几层细小的花瓣错落有序地展开,细针一样的花蕊根根挺立。花开得不遮不掩,坦然大方,着实好看。
仙人掌往往开在春天,而我家的却每每在寒冬开放,应该是暖气蒸腾,室内温暖如春,仙人掌也恍惚中弄错了季节。不管怎样,这异乡花木花开得实在不易,让我格外惊喜。
这花是岳父母不远万里,从天寒地冻的内蒙古搬到天津来的。我们都是异乡人,我来自湖北,妻来自内蒙牙克石,在两地的中间——天津落地生根,真正的天南地北的结合。妻是独生女,我们结婚后,二老干脆处理了内蒙的房子,搬来随我们住。我去接站,没想到二老的行李这么多,这么沉。他们居然连家里的锅碗瓢盆一样没扔,全部打包带来了。在这堆行李之上,俨然耸立着两盆花:一盆栀子花,另一盆就是这仙人掌。栀子花是临行前岳母特意在花市挑的,南方的花,让我这个南方人看着亲切;仙人掌则是原本自家养的:都长得青葱繁茂,绿意盎然。妻担心父母身体,埋怨他们舍不得扔破烂,什么都是宝贝。岳父母则说,破家值万贯,这才是过日子。于是这一南一北两盆花就开始了它们的异乡生涯。
在岳父母的精心照料下,整个春天,栀子花都长势喜人,主干变得粗壮,不断地伸出新枝丫,叶子肥厚茂密,深绿杂嫩黄,新鲜明媚,好像随时能睁开眼给你一个亮丽的眼神。初夏时节,居然长出了五个花苞,并且一天天地饱满起来。一天早上起来,幽幽地闻到淡雅的香味,循着方向看去,栀子花五朵开了三朵,洁白耀眼,在一丛深绿的簇拥下更加出挑。栀子花一开,家里顿时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溢。下班推门进家,一树花儿举在面前,幽香扑鼻。岳父母做好饭菜,只等开饭,好不欢喜。岳父母说,家里有点绿意,才有生活气息,才是过日子,否则跟住酒店没有区别了。栀子花一茬开过又开一茬,一直香到仲秋时节。倒是仙人掌,似乎不急不慢,依然故我,不曾有过多大的变化。
看着两盆花,我们就时常联想到老家里的那些花木。妻说她小时候草甸子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才好看,装点得草原好像绣着花的地毯;山上的野生蘑菇和蓝莓才下来,带着山野的气息,鲜得有底气,酸得有滋味;自家小院里种的各种花果树,姹紫嫣红,丰硕鲜果,四时具备,伸手可得……还有那高天阔地,清甜的空气,夜晚真正是云近天远,一星动容。我也想到小时候爬过的高大笔挺的大白杨,小河边拔过的柔嫩微甜的毛尖草,清明时节折过的垂杨柳,河滩上疯跑打滚的野草地……岳父母说,是呀,天津好是好,只是老家割舍不掉。人生地不熟,寂寞的慌。是呀,就像这花木一样,换了土壤空气,需要时间适应。我刚到天津的时候也有诸多不适,适应起来并不轻松,这个过程对于老人来说尤其艰难。
第二年春天,栀子花的花盆再也盛不下它壮硕的根干,一家人就一起逛花市,给它买了个大花盆。回来我和岳父动手给它倒腾到大花盆,掩好土浇点水,俨然一棵大树了。然而好景不长,栀子花叶子开始一片片泛黄,然后掉落。到秋天时,它已经变成一个丫杈的秃头了,看这光景,八成是完了。没有了这一丛深绿,家里也似乎暗淡下来,少了从前的欢悦。我们无比惋惜,准备把它连根拔除,岳父说,再等等吧,来年春上再看看,真不行再拔不迟。好在仙人掌还绿意依旧,不动声色。
栀子花这样丫杈着过了冬,到了春天,枝头冒出小芽了,真还活着。我为它度过艰难的服盆期而大喜,赋诗一首:空扬枯枝向黄昏,多日弃埋荒草尘。嫩芽翠绿未开眼,劫难渡尽又一春。我不得不感叹有时候生命的顽强和变化往往超出我们的认知,或许我们这些性急的年轻人真是需要慢一点,等一等。我们就看着这株秃头的栀子花慢慢生出嫩芽,慢慢展开小叶,慢慢生得秀发满头,慢慢长出花苞,再一次盛开花朵,幽香满屋。家里又时时爽朗明媚起来。岳父母慢慢熟悉了环境,岳父没事儿的时候就置办了一套钓鱼的家伙事,溜达出小区后门,就是海河。每天钓鱼,也在海河边认识了一群钓友。这些老人也有外地随儿女来天津的,钓鱼不为鱼,打发时间,聊解寂寞而已。大家聚在一起,看着海河静静的流水,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两句,也乐得自在。岳母忙完家务,在小区花园里和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慢慢地也认识了几个人,家长里短地能唠一会儿嗑。这时,妻告诉我好消息,我们有了宝宝。头脑里冒出两句诗:好风自南来,吹拂入襟怀。这风里吹来故乡的白云时雨,吹来解颐的温暖。这就是小南风。岳父母自然无比欢喜,忙前忙后,再不寂寞了。
栀子花越发地健壮繁茂,一直关注不多的仙人掌也有了变化。两块大掌鲜亮嫩绿,肉汁饱满,顶上生出小芽。过不多久,居然也有了花苞。这也是一个默默生长的生命,是被我忽略的生命,但它并不因此而停止生长,它的开花更让人感到意外。此时小南风已经牙牙学语了,他欣喜地见证了人生的第一次花开。
爸爸,什么花?南风惊喜地问道。
仙人掌花,千万不要碰,有刺会扎到你。 南风忽闪着大眼睛惊喜地盯着花,眼里闪烁着星辰的光芒。
看着他,我想,天地间无穷的生命都在生长,都在迁徙变化,从高山到平原,从草原到丘陵,从一条河流到另一条河流,花木播撒他们的种子,繁衍他们的后代,用它们的绿叶和花朵增加大地的光彩,哪里是故乡哪里是异乡恐怕很难说得清了。只要在大地上,它们终究能肆意生长,超乎想象。南风南风,因为有他,此心安处,我们这些异乡花木真正地落地生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