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柳念本想婉拒这场论坛邀约，但看到参会嘉宾名单时，无意晃了神。

她想去，却又不敢。

古人常说近乡情怯，近故人又何尝不怯呢？

壮士见柳念竟然发呆，好奇凑到电脑屏幕旁，心下了然，抢过键盘回复了意向。

“你们已经错过五年了，还准备错过多久？”

壮士的话，让柳念摇摆不定的内心，突然萌生一种勇气。

要不，去见见？

行业高峰论坛定在大数据之城，也就是她们所在的省城。

而她那位故人，在北方遥遥相望这座西南新星。

天南海北，多像他们的关系？

嘉宾休息室，她第一个到，在座位上默念发言稿，一遍又一遍。

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投射进房间。

门开了，有人沐浴着阳光，被众人簇拥着进来。

西装笔挺，气质沉稳，比从前瘦了些。

一如从前那般，站在人群中闪耀的存在。

那人穿越时间长河，以想象中该有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一共花了17步，轻轻松松。

从门口到她面前，他只需要17步。

不到1分钟。

而她却要走1843.8公里。

从杭州到贵州。

从一无所有，到初露锋芒。

从她的25岁，到她的30岁。

她竭尽全力走了五年。

当年他们自杭州一别，他北上回家继承家业，她南归回到家乡投入乡村经济发展。

彼此的联系更多停留在朋友圈点赞。

连评论也没有。

久别重逢那刻，她下意识想逃。

来时心里的幻想，突然破灭。

无需恶毒的男主妈妈出面阻拦，也没有什么阴差阳错的误会。

只是这种财富与地位的巨大落差，已经足够让她不敢朝他靠近。

此刻，杜羽站在她面前，率先开口：“好久不见。”

柳念表面一如往常，大方得体。

论坛正式开始前，她同杜羽一道在前排入座。

这次他们将作为不同领域的代表，共同探讨文旅产业的新发展新融合。

或许是巧合，他们刚好邻座。

等主持人介绍完会议流程，柳念将作为开场嘉宾第一个上台。

她有些紧张，想喝水，越紧张越打不开矿泉水，视线盯着台上，心里却焦灼起来。

此时一瓶打开的水递了过来，她侧过头，杜羽正看着台上。

喝了水冷静片刻，总算到她发言。

果然，她还是不习惯当众发言，刚才背得好好的稿子，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本想照着发言稿念，发现自己穿的连衣裙，演讲稿在背包里。

她微笑着假装调整话筒高度，环视现场，略一停顿，扫到论坛活动主背景图的标题，顺着自己当前做的乡村旅游项目，从阳明文化为切入点，开始介绍起当前文旅产业融合的新探索成果。

其实，大家大多是冲着最后一位嘉宾的名头而来，对于开场的这位不太知名的女企业家并没多大兴趣，开始不少人都在玩手机。

偶尔有人看着她，也不过是觉得她长得还不错。

随着柳念开始介绍新模式背后带来的经济增长后，不少人开始抬起头，似乎对她的内容感兴趣了。

她自己不知道，站在台上的她，自信大方，谈吐风趣有深度，是道耀眼的光。

看到有人感兴趣，柳念自然松了口气。

虽然发言只有10分钟，但她相信，会有人对她所描绘的故事感兴趣。

没错，这虽然是场行业高峰论坛，但更不失为一次招商引资的好机会。

分享结束后，她回到座位。

杜羽看着她的表情怎么说呢，有种老父亲般的欣慰？

“你一直都足够优秀，不是吗？”

柳念心头一动。

很多年前，杜羽曾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是当时她以为是宽慰。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句话，柳念已经有足够的底气，撑得起这句评价。

她回望着他，肯定道：“确实。”

杜羽发言时，柳念被主办方的人叫走了。

原来有几位大佬对柳念刚提到的阳明文化感兴趣，一时兴起想顺道去感悟下王守仁龙场悟道的精神。

主办方的人主要是向她咨询哪些地方值得去。

柳念正想说，灵光乍现，提议既然如此可以顺便组织一场游学，如果还有其他参会者感兴趣，也可以顺道去。

本来她确实不善交际，只是突然想到朋友的嘱托，让她有机会多推荐推荐。

待主办方同意后，柳念赶紧给朋友发微信。

得知柳念的安排，朋友很快做出了应对。

毕竟这次来的嘉宾，本身就属于当地招商引资的重点对象。

柳念的牵线搭桥，可谓水到渠成。

【二】

剩下的事，自有主办方和朋友处理。

两天一夜的论坛结束后，确实有不少企业家主动报名了这场游学。

主办方之前在群里通知过，本次游学自愿报名，费用自理。

柳念知道，到地方后，自然会有人好好接待。

她偷偷看了朋友拟定的议程安排，该有的人文古迹有了，该路过的新兴产业园也有了……到这里就和她没多大关系了。

柳念正准备上车先行一步，只见杜羽换了身休闲装，独自推着行李箱，站在她面前，神情坦然：“车满员了，可以带我一程么？”

柳念假装没看到旅游大巴上明显还空着的位置，打开了后备箱。

途中，二人客套寒暄，聊聊这几年区域经济发展、当地的风土人情，话题广泛多样，却都默契地对彼此的个人问题闭而不谈。

柳念知道，他一直单身。

但为什么单身，她不敢联想是因为自己。

一顿富有当地特色的午宴后，众人前往阳明文化园参观。

柳念来了很多次，不引人注意地走在队伍最后头。

等路过守仁先生的巨型雕像后，只有她和杜羽落在最后。

她是懒得再听导游介绍，那杜羽是为了什么？

“记得你当时说，阳明洞就是山上小小一个洞，还以为地方不大，倒没想到也不小。”

刚毕业那年，他们同在一家传媒公司工作。

她是真打工人，而他只是为了暂时脱离家里的管控。

因为同期，又是同一个师父带，二人关系一直不错。

闲聊时，柳念总爱提起明代大儒王阳明。

不为其他，就冲他被贬到蛮夷之地，居然没有萎靡不振，反倒在当地开办学堂，教化当地百姓。虽身居陋室，但求学之心不改。最难得文武双全，学问有大成就算了，还懂带兵打仗。

在柳念过去无数个难挨的时光里，不得不说，是守仁先生的精神和思想，支撑着她继续挨下去。

柳念只当杜羽不想去展览室，笑着解释，引着他往前面走。

现在的阳明文化园依托阳明洞为中心，扩建了展览馆、书院、长廊等配套措施，占地颇广。

最开始，阳明洞确实只有一座山，还没被怎么开发。

原来的入口就在山下，路过一排高大梧桐树，十来步便至山脚。

她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还是中学时，自己和同学打侧门小路绕进来。

当地人都知道，从这里不收门票。

彼时天蓝云淡，金黄梧桐叶被风一吹，满地都是。

她在台阶上遇见一只橘猫，懒洋洋晒太阳，见到人来了也不躲，抬头撇了人一眼，继续低头趴着晒太阳。

柳念回忆此处时，二人正拾阶而上，郁郁葱葱的树林遮挡住阳光，四周除了鸟鸣，只有他们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柳念继续介绍起四周的百年老树，不觉行至山顶，便见一洞穴，入口处还有多款题字。二人参观完，自洞穴出，就见到几幢古楼阁。

她有些累，登上那处凉亭，坐着俯瞰洞穴：“你瞧，这洞就这么大。从前我觉得，嚯，不就这么大点地方，怎么这么多人非得来看看？每年总有东亚国家的学者来参观，大老远跑来，又看不了什么，何必这么折腾……”

杜羽看她额间沁出微微汗意，默不作声从背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了她：“可你现在不这样想了。”

是肯定，而非疑问。

老实说，当年对杜羽的见色起意里，很难说他总能读懂她这个点，能占到多大分量。

柳念点头：“是啊。你想想我们来参观，可能走马观花也就个把小时，但百年前守仁先生被迫从京都繁华之地，到当初的蛮夷之地，连个像样居所也没有，换做一般人估计早就崩溃了。如今再来这里，只觉得真好，现在我们的条件可比他当时好得多，继而就觉得，人生短短几个秋，焦虑太多没什么用，倒不如随性自在。”

杜羽坐在她旁边，难得没有回应。

二人就这么坐着，静静感受着秋风打林间过，偷得浮生半日闲。

时光仿佛在他们身旁停留，明明多年未见，此刻二人待在一处，却并没有无话可说的尴尬。

半晌，游学队伍也陆续上来，人声嘈杂。

二人继续并肩前行。

山顶游览完后，顺着小路下山，整趟行程就算结束了。

柳念问杜羽，要不要去展览室看看，不然就爬了爬山是不是有点亏。

杜羽摇摇头，郑重其事：“只要和你在一起，都好。”

饶是柳念商海沉浮数年，早就修炼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性子，乍听这话，仍少不得面颊发烫。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若他是混迹情场的海王，也不值得她这般念念不忘。

她正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低头瞧见一只橘猫。

爬在台阶上睡觉。

她不由得感到惊奇，赶紧去抓同伴的手，想要提醒他：“你看，当年我就是在同样的位置，看到了只橘猫，这种感觉好奇妙啊！”

对方顺势反握住她的手，“所以你看，缘分会让该遇见的人遇见。”

柳念本来挺感动的，但瞥见不远处树丛里有个熟悉身影，默默抽回了手：“早说了，别听壮士的，她一个万年单身狗，能给你什么好建议？”

就说嘛，怎么这么巧。

早前她就觉得奇怪，明明是文旅产业论坛，怎么主办方会邀请零售业的他当嘉宾；而且论坛上，刚好她和杜羽邻座，刚好有大佬想来参观阳明文化，刚好有只同款橘猫……

就说这么戏剧化的发展，哪哪儿都觉得有些刻意，果然女人的直觉就是很准。

杜羽总算不淡定了，不好意思咳嗽几声，见柳念没生气，结结巴巴解释：“她……我……谁让你总躲着我。”

好啊，感情壮士这些年还兼职干起了双面间谍。

【三】

柳念到底没抓住壮士，折腾一番，二人重新坐在山脚的长廊下。

画面有些尴尬。

此刻她那个懊恼啊，真恨自己嘴比脑子快，当时那情形，分明杜羽是要说点什么的，她怎么就偏偏想着去找壮士问清楚？

“一收到你的定情信物，我就来了。”

“等等，什么定情信物？”

杜羽罕见露出委屈的表情，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这模样，倒让柳念有种自己是渣女，辜负人家一番好心的错觉。

只见杜羽从包里翻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放了颗猕猴桃。

一颗已经脱水坏掉的猕猴桃。

柳念拿过来就扔进了垃圾桶。

“你凭什么丢它！”

好吧，果然在外人模人样都是伪装，他还是当年那股子傻里傻气。

“坏了，你留着干嘛？”

“当年我向你告白，你说你要回家种猕猴桃，说要把最甜的都寄给我！这不是定情信物是什么？结果你这个负心汉，让我等了整整五年！五年！要不是怕影响你工作，我早就来找你了。”

柳念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等等，她当时这说法难道不就是拒绝么？

怎么现在听杜羽说起来，自己更像是答应了？

不过她从不忍见他难过，好声好气哄着，说这就去摘，摘最甜的给他。

到了自家猕猴桃园区，柳念开始认真挑选，动作缓慢而轻柔，但架不住今年阳光充沛，猕猴桃品相整体很好，她动作再慢，也很快摘了满满一筐。

没让工人动手，自己小心装进包装箱，打包好。

二人重新上了车。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送你去机场。”

“我不，这次来了就没想走。”

等红灯时，两人都沉默了。

前面路牌指引，直行进城，右转上高速。

他们正在右转车道上。

柳念没停车，故作轻松：“杜总，别闹了，你家在东北，我家在西南。你不可能搬到这儿，我也不可能跟你过去……”停顿片刻，她到底还是狠下心来：“我们，终究不可能在一起。”

如果柳念还是二十出头，她肯定会脑子发热不管不顾。

可她已经三十了，明白有很多比感情更重要的事。

更何况，她自己的事业小有所成，就越发明白杜羽对事业的追求。

她从不忍心让杜羽左右为难。

今天的温存，就当是做了场梦吧。

为这些年的执念画上一个句号。

如今天色将暗，故事散场，梦也该醒了。

杜羽适时打断了柳念的胡思乱想：“你说得对，你我都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事业，但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不是么？我这次来，本就是为了考察，未来公司肯定会布局西南市场……就像你说的，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那为什么不能给彼此一个机会？”

是啊，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柳念犹豫着的心，此刻终于定了下来。

【四】

壮士说要送柳念个故事，当新婚礼物。

问及他们如何定情，以及有没有什么定情信物。

壮士听到答案，连连摆手拒绝：“到底谁会用猕猴桃当定情信物啊？这玩意儿又不能长久保存，最好是马上吃了。”说着，她随手拿起桌上的猕猴桃汁喝了起来。

一身婚纱及地的柳念满眼温柔，笑着晃了晃手上的镯子，镯子上竟然雕刻的是猕猴桃！

柳念还谢谢壮士，以她的名字给杜羽寄了猕猴桃。

不然他们也没机会再见，更不用说能面对面坦诚心意。

其实他们差点儿真的就错过了。

是柳念受世俗偏见，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不能长久。

可后来她才明白，做不成富二代，就去做富一代。

很多事，总是该争取一把，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只要心意相通，哪怕再大的问题，也总会有办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