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生还记得初次见到陌姜时，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小官，陌姜只是轻轻一瞥，不怒自威的神情就让自己记了一生。
作为一名踏踏实实的文官，子生自认为看不上那些粗鄙无知的武将。这大概也是大多数文官的通病了吧，然而在陌姜身上他却打破了这种狭隘的看法。
初次看见陌姜时，正是陌姜带兵尽收漠北失地，从塞外凯旋而归。皇上领着百官走下帝都高高的城楼，斟满上好的美酒迎接归来的英雄，子生有幸也在其中。可是，站在人群里，他的神情与周围的百姓迎接英雄归来的神情却全然不同，一脸的尴尬无措，甚至有点羞愧。
那年子生二十岁，恰逢新皇登基，整治了一大批作奸犯科的官员，翰林院那群自认为怀才不遇的儒生才有了大展拳脚的时候。打心底说，子生是不想离开翰林院的，作为最年轻的庶吉士，只要留在翰林，他的前途不可限量，甚至有人说他会成为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能在而立之年做到大学士的人。
然而，现实总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子生见习期未满就被举荐为山东道监察御史，虽然年纪轻轻就官拜七品，可子生一直都视这个一句话不对就能得罪大片人的职位为一个烫手山芋。
那天，子生第一次在朝堂上奏事，天色还没怎么亮，皇上听着听着开始犯了困，子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时，前方驿信传来，陌姜将军远征漠北大胜而归，已至城外十里，等候皇上宣见。紧接着，整个朝堂沸腾了，皇上脸上的困意也一扫而光，顿时下令百官出城迎接。
官员们备好车马出了城，一路奏着凯旋之音，太阳也探出了头，睡梦中的王朝渐渐苏醒。
隅中时分，陌姜骑着青骢马出现在了远方，百姓夹道欢迎，陛下亲赐佳酿大摆筵席接风洗尘，这是这位年轻将军应得的荣誉。子生不是个爱趋炎附势的人，只能尴尬地一个人喝着闷酒。他万万想不到陌姜会屈身来敬酒。
“听说你是新任的山东道监察御史？”陌姜打量着子生认真问道，“哈哈，来咱俩喝一杯。”
“谢大将军垂青。”子生举杯，应了过去。
“何必这么客气，我一介武夫，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何况我也是山东人。”陌姜又自顾自的喝了一杯。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记不清多久，差不多快十年了吧………”
“我是从山东逃出来的难民，逃难的路上父母和姐姐都饿死了………”
陌姜不停地说着，子生用心地听，不停地为他的酒杯里斟满酒，他越喝越来兴致，身体开始有些瘫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洪亮，说话也很有条理，还不断问着子生的情况，好像一点也没醉。
就是这一天，子生和陌姜成为了知己。二人一文一武看是没有任何交集，可在谈吐之间，他们都被对方身上那种特有的独特的气质所折服。
皇上挑在六月初八那天对陌姜进行了封赏，黄金百两，布千匹，府邸一座，称定国将军，同时改国号为大庆。
大庆三年，六王爷谋反，发动政变，皇帝被困城内，整个京师人心惶惶，陌姜带五千精锐救驾，五百步外射燕王于马上，燕王中失坠地而亡。皇帝大悦。
大庆五年，风调雨顺，国内一片祥和，北方边疆少有战事，整个王朝迎来了自己的盛世。同时子生为官清廉，政绩显著，被提拔为右佥都御史，官拜四品。
大庆六年冬，北方鞑靼人闹饥荒，在边境上大肆作乱，屠戮百姓，洗劫了上百个村庄。消息传到京师，皇帝震怒，特命陌姜带兵十万讨伐鞑靼。陌姜带兵深入鞑靼腹地，斩敌四万余，将鞑靼人北驱两百里，凯旋而归。
入京师那天，陌姜邀子生畅饮，几年未见，远在边疆的陌姜老成了很多，下巴的胡须犹如虬龙缠绕，配上刀削的脸庞更显冷峻。
席间，子生感到奇怪的是，陌姜身边居然带了一个陌生的异族女子，伺候着他们饮酒，那女子约莫二十岁的样子，带着面纱，一身异族打扮，别具风味。
“这是你新找的鞑靼丫鬟？”酒过三巡，子生打趣的问道，“你啥时候有了这喜好？”
“不，不是。她的汉名叫小柔，是我的未婚妻。”
“我这次带她回来，就是准备和她完婚。”
“你疯了吗？她可是鞑靼人！你可是定国大将军！你……”子生就差点没吼出来。
“我明白！”陌姜冷冷的应了一声，然后端起一杯酒猛的灌了自己一口。
“这事陛下知道吗？你可知道，陛下一直有意将三公主许配给你的，三公主也一直对你有意。你这次还没回朝，陛下都已经决定了这件事，你怎么能坏了自己的前途……”子生止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等娶了三公主，后面纳她为妾不行吗？”
“不可以！我答应过小柔娶她为妻，不能让她跟着我受委屈。”
“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你这又是何苦？况且皇上一直这么看重你。”子生好言相劝道。
“那个老狐狸！只是想我为他拼命罢了，说不定他已经暗中有了准备了，等我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就会动手。”陌姜一脸不忿！
子生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赶紧出门看了一眼，然后关好原本虚掩的大门，才放下心来。陌姜却好似一点也不担心，仍然继续说着。
“那天，他暗中书信给六王爷，说我谋反，他被困乾清宫内，傻傻的六王爷就真带着自己的亲信围住了乾清宫，落得一个实打实谋反的罪名。枉六王爷纵横沙场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栽在这个跟头上，怪就怪他佣兵太多，风头太盛。”
陌姜的话犹如一道平地惊雷，让子生大为惊愕。
“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担心，他给我的越多我就越害怕，我打的胜仗越多，我就觉得自己越接近死亡。”
“是的，在战场上我杀过无数的敌人，我身先士卒，我一刀砍下去，就有一个敌人的头颅滚下来，打得敌人闻风丧胆。可你以为我就真的一点不怕死么？战场上我是将军，我只能往前走，只能克制住心中的恐惧，只有不停地挥刀，不停地劈砍，不停地收割着敌人的头颅，只要我还在，我的兵就不会怕，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他们的战神！可我要是我退了，我们都得把命交代在战场上！只是谁又不怕死呢？可虽然害怕，我也想自己死的清白，不被那只老狐狸胡乱安个罪名！”
子生还沉溺在六王爷谋反事件的真相里，惊叹皇上的城府之余，又听到陌姜这样的话。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深刻地了解过自己眼前这个人。不知道他还有多少话一直烂在自己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我明天准备交出将军印和兵符，然后带着小柔去过平常人的生活。”
“你认为陛下会同意吗？你真放得下吗？你当初可是对我说想一直做一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庇护我华夏的每一寸土地。不管皇上怎么想，百姓还需要你，只要有你在，外族就不敢来犯，我相信皇上也明白这一点的，真的。不说别的，鞑靼人一直对我北方虎视眈眈……”
“他们也是有原因的！他们没有故意挑起战争，只想讨得一点粮食，只想活下去。可是那些贪婪的村民却让他们用家里年轻貌美的少女来换粮食！”陌姜说到这里有些忿忿不平，脸庞也开始随着情绪的激动而变得扭曲。他摔了杯子，操起酒坛，用力的灌了自己几大口。他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子生也不知道鞑靼人遭受到了什么非人的待遇，也不知道他和小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子生明白，自己的好友现在处于一个进退两难，孤立无援的境地，心中的一些话让他饱受折磨，不吐不快，尽管有些话跟大逆不道，但子生愿意坐下来慢慢的听，听他讲自己事情。
“不管你怎么样，我都会支持你的！大不了丢了我头上这顶乌纱。我该怎样才能帮你？”
“子生，你是个好人，用不着为我犯险，我今天只是想找你喝喝酒说说话。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在呜咽，像是在做最后的诀别。
陌姜走了，带着小柔走了，子生站在门外目送，酒楼外的星空格外明朗，让子生又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和陌姜喝酒的场景。
“好运！”子生叹了一声，走下酒楼，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沉重。
第二天，子生早早的就到了朝堂，他不停地劝道，让他再好好想想，可陌姜不为所动。
皇上处理各类奏事的时候，子生心里忐忑无比。终于谈到了对陌姜的奖赏。
“陌爱卿此次远征鞑靼，扬我国威，论功当大赏，诸位爱卿意下如何？”皇上龙颜大悦。
“皇上英明，有陌将军在可保我朝江山永固！”有人应道。
“陌姜，朕念你还未婚娶，今天就把三公主许配与你……”
“陛下，我已经有未婚妻了！”皇上还没说完，陌姜就顶了上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未婚妻？是谁家闺女？”皇上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明显不悦。
“她是我在战场上救下来的，并无特别出身。”
“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么说她是鞑靼人了！”皇上已经开始发怒了。
“是。我今天就想说明这件事情！微臣自知罪不可赦，所以愿交出帅印和兵符，做一个平凡人，望皇上成全。”陌姜断然拒绝了皇上，而且还拒绝得没有任何技巧，让皇上丢尽了颜面。
“混账！难道朕的三公主还不如一个鞑靼的贱女子吗？”皇上大怒，“来人啊，给我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话毕，一群侍卫就围了上来，陌姜像是知道了结果，一点都不慌乱。
子生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 “大将军护国有功，望皇上网开一面！我看大将军初回京师，整天魂不守舍，许是有些事还没想清楚，并不是有意顶撞皇上，恳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百官都跪了下来替陌姜求情。
“请父皇三思！”三公主也含着泪为陌姜求情。
“哎，果然女大不中留！”
“你既然想走，看在三公主和众爱卿的面上，朕就给你一次机会。今天你只要活着走出这个门，我就既往不咎！来人啊，拿弓来！”皇上大喊，“你们都退下！”
百官都被请了出去，子生忐忑地呆在外面，朝堂内三公主哭声大作，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陌姜从门口爬出来时候几尽昏迷，可他却在笑，牙齿带着血丝，很是狰狞。他背上中了两箭，还好不是致命伤，子生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半年后，陌姜痊愈了，子生和他喝了最后一场酒。
城门外，官道上的的行人匆匆，子生陪着陌姜和小柔去购置出行所需的物品。
“你确定要去鞑靼了吗？”子生问道。
“恩。”陌姜凝视着身旁的小柔答道。
“还回来么？”
“应该……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中原人不会欢迎小柔的……”
“哈哈哈，大丈夫四海为家，只要心够坦荡，无论在中原还是鞑靼都一样。”
“以后在鞑靼别忘了时不时给我捎封信。”子生笑道。
“一定！”
“一定。”
后记
大庆八年春，陌姜来信，他和小柔有了第一个孩子。同年冬，子生官拜都察院左都御史。
大庆十一年夏，皇上提拔陌姜原来手下的先锋官朱子绪为大将军，出兵讨伐鞑靼，朱子绪熟谙兵法，鞑靼大败，甘愿称臣。朱子绪屠戮鞑靼士兵及贫民共计八万余人，获马三百余匹，羊千余头，帝大悦，封定国将军。北方从此无战事。
大庆十二年夏，陌姜来信，他和小柔已迁入鞑靼内地。
大庆十五年春，定国将军朱子以谋反罪被处凌迟，诛九族。同年夏，子生因病辞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