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那只是入春以来,又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
兄长延年在那天亲手我挽了螺髻,还将那枚他托人新制玉簪别在上面。兄长与我对镜相笑,他爱不释手地摸着我的头神神秘秘道,好莺儿,为兄带你去见个人可好。
兄长从不待我如此亲呢。我以为他又要带我去哪个达官贵人家,可我从未料到,兄长带我去见的那个人是帝王。只因兄长唱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帝王便求兄长相告,那佳人在何方。兄长直言道,那佳人是我。
原来兄长想要讨好帝王,所以才煞费苦心地为我挽发画眉。我依稀记得兄长附耳对我笑道,好莺儿,快去吧,那个人会对你好的。
帝王带我入了汉宫,他封我为夫人。便是当今的卫皇后,也不过入宫几年之后才被封为夫人。人人见我得此殊荣,皆是投来羡慕不已的目光。
帝王捧着我的双手,信誓旦旦说道,莺儿啊,你倾城倾国,朕对你一见倾心。
彼时的帝王已不是青春年少,他的两鬓微白,眉宇间似是对我有着深深的眷恋。
他予我盛宠,授我兄长官职,还赐我千金,他总说我一舞倾城,入了这建章宫,竟让群芳失色。
有次我卧在他怀中,他一时头痒,竟取了我头上的玉簪搔头,我嗔他坏了我的发髻。他捧着我的手心痴痴笑道,莺儿啊莺儿,这满宫当中,又谁能比得上你容颜姝丽。朕要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在你的眼前。
我眉心微动,我承认那刻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帝王。
卫皇后来我宫中那一日,是因为阖宫上下的宫女嫔妃,都效仿我开始佩戴玉簪。
卫皇后见了我,说我真是好看。她摸了摸我头上的玉簪,怔然良久,她最终掩去了眸中那一丝怀念,对我轻轻叹道,傻姑娘,你入汉宫可是欢喜?
我垂下眸子,只嗫嚅道,妾幸得陛下垂怜,故而欢喜。
我思量半刻,觉我这话说得有些太过娇纵。可卫皇后却只对着我笑,她并未怪罪我。
我觉得卫皇后是个贤淑的女子,她若是对人笑时,让人不免觉得岁月静好,难免蹉跎。
可她的眼底有我看不清的追念,还有我读不懂的哀愁。
所以在不久之后,我兄长李季借着我的名义出入骄恣,染指宫女,触怒帝王时,我也只敢去向卫皇后求情。
卫皇后拒我于宫门之外,她遣人告之我,帝王之怒,难以平息。那个向来对我宠爱有加的帝王,唯独那次呵斥我,他说我不该恃宠生娇,而这汉宫姓刘非李。
我一时惊骇,吓得病了三日。后来疾医说,我有了身孕。
帝王终究看在皇子的面子上,饶过了季哥哥。可是只有我知道,帝王待我之心,已然倦怠。
这汉宫中的美人就如同上林苑中的群芳一样,姹紫嫣红,各有千秋。帝王的宠爱总是毫不吝啬地给了一个又一个女子。
可是建章宫却太凄冷了,冷的直到卫皇后来看我时,我竟情难自抑,向她哭诉,我说到陛下对我一见倾心时,卫皇后竟笑着哭了。
她说,她当年见着陛下时才只有十五岁,陛下说她舞的好,陛下还说他对她一见倾心。是了,当年陈皇后还在,陛下过了些年头,无所顾忌时,才从掖庭接她出来,封她为夫人,后来还让她母仪天下,就连卫皇后的家族,便变成了豪门望族。可后来,这样的谎言,陛下对每一个女子说过。陛下的皇后,只能敦厚贤良,却从不能成为他的制肘。
卫皇后说,莺儿啊,你真傻,可我帮不了你,你要好自为之…
我对镜梳妆,镜中的女子浅笑嫣然,可挽发的婢女突然惊呼,说我生了白发…
那时我刚刚生下髆儿,气血虚弱,可那一年,我才二十又二。
我问婢子,我会死吗?
婢子大惊失色,跪地不起道,夫人这是开的什么玩笑话,夫人盛宠不衰,怎能说这般晦气话?
我问她,那若是有一天,我失宠了呢?
婢子颤颤巍巍道,夫人还是莫要胡思乱想了。
我思量了许久,我想起了长门宫那位,那位已故的陈皇后。
听说啊,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娇娇,武帝曾未入主未央时,和她青梅竹马,武帝还说,他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藏之。
这荒唐事儿自武帝登基之后,便无人再提起。史官估摸着也忘了这茬,只有前朝的老宫女偶尔会提起,说那时的武帝,与陈后形影不离,不分你我。可后来,帝王下诏,说陈后惑于巫祝,不可承天命。还将她赶居长门宫了。
陈后听说是个善妒的妇人,她日日诅咒武帝,嫌他不守诺言,做不到忠贞不二。
我忽然间觉得好笑,帝王高高在上,雨露均沾,帝王的宠爱,永不会长盛不衰。
我兄长们并不能像卫皇后的弟弟一样,为武帝开辟疆土,我所有的,不过是武帝尚且怜爱我,贪慕我的容颜。
我让婢女隐去头上的那几根白发,重新开始细细画眉。
在帝王途径太液池侧长亭里,我像一只挣扎出笼的燕,舞得那么地脆弱易碎。可帝王却称赞我,他说,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敢忘。
帝王终究看重我的容颜。他一次又一次抚着我的脸,目光却未聚焦在我身上。
他说,莺儿啊莺儿,与你在一起的日子,甚为欢愉,朕心悦你。
我问他,陛下可会一生珍视于我?
他捏着我的鼻头促狭道,莺儿又在说笑,朕自然珍视莺儿。
帝王不过床第之间讨我欢心的笑言,如何能够信得。我知晓帝王他只单单宠爱我,却不曾眷我恋我。
我变得越发郁郁寡欢,没过多久,我便因顽疾缠身,无法下塌。
帝王来了多次,我都掩门不见。
终有一次他破门而入,帘后的我一时心颤,苦苦哀求他道:“妾顽疾缠身,貌不修饰,与君相见,必污君眼。但请陛下看在往昔情分,善待年幼的髆儿和妾的兄长们…”
帝王不肯罢休,我却哭了。
他终见不得我梨花带雨,只好甩袖而离,可那天,是我平生最后一次见他了。
卫皇后后来来我宫中探望我,我以为她是帝王派来兴师问罪的,可她却只盯着我看了许久,她离开时,如我初见她那日,她抚着我的头,爱怜地笑道:“莺儿啊,你真聪明。原来只有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姑娘。可怜当初年少,情爱覆水难收…”
我别过头,不忍看卫皇后眼角的湿润。
卫皇后说,莺儿,你要好好珍重。
我的身体,已然熬不过那个春天了。
我病逝在那个楼外桃花,艳艳无比的春日。
微光透过轩窗,落在我的颊上,那么暖,却又难敌我心间的凉意。
帝王与我两生嫌隙,从此以后,便是天人相隔。
我手中还握着当年入宫时,兄长赠我的玉簪。
幼时读《韩非子》,读到弥子之时,总只艳羡卫君与弥子同驾一车,同啖一桃的情意,可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这样浅显的道理,直到后来,我才晓得。试问做君王的,哪个又会囿于情爱呢。
倘若后世提起我,想必也会觉得我是个聪慧的女子,能够识清时务。可是,天底下的女子,若在自己钟爱的夫君面前,哪个能做到聪慧过人。唯有不爱他,才会算计,才不会妒忌。
我没有陈皇后自小对他多年的殷殷之情,也没有卫皇后对他盛宠渐衰的失望无奈,我只能在我最好的年华,将自己葬在他那颗波澜不惊的心里,让他真如他所说,对我不敢相忘。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