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下)

第一个易子年,牵头的室韦部落派了他的长子白音来辽北边贸做监易,帐篷就驻在辽北大营中。我们这边紫衣请了缨,带着他的行李细软,屁颠屁颠地跨过边陲,去做部落少爷了。用他的话说就是,禁言的心血不易,他别的忙也帮不上,只能身体力行,去感化那些头脑冲动的马上汉子,也或是给温文尔雅立个标杆,让草原上的姑娘提高择偶标准,汉子为悦己者而生变,将来这草原上都是一步三摇,搔首弄姿的汉子,打仗的心怕是早就融没了。

紫衣去支援边疆暖男建设,我便兼了他辽东主帅的责。辽东不比辽北,打的都是红毛蓝眼睛的鬼,那些人似乎心智不齐,再加上语言障碍,根本没法沟通,他们的侵犯没有规律,没有特定的目的,多是骚扰,杀人放火,欺凌妇女。

不过好在他们的兵力不强,人也懒散,见他们越境迎头痛击几次,他们便能消停几个月。北风刮起前会有一场恶仗,但当北风刮起时,他们就像集体进入了冬眠期狗熊,要一直蛰伏到雪融的季节。

我在北风刮起时策马往西南方向行,正好和冬雨一起抵达京都。

这是四爷走后的第二场冬雨,我的马蹄刚刚入京都城门,就听城楼上有人在高喊“禁言公子开星罗棋盘,于木樨树下求天下知音人一战!”

我不禁一愣,这难道是那块沉静在深潭的璞玉的少年轻狂?

这是我第一次在京都的街道上策马,泥水飞溅处,引起一片嗔怪怒骂。

我见得到木樨园,却近不了那香樟木的大门,木樨园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头戴方巾,擎着雨伞,身着长袍的文人雅士,我扒拉哪个都得被吐沫星子声讨。我只能坐在马背上,越过这些被雨伞遮住的满是智慧的脑袋瓜子,眺望木樨园香樟木的大门。

这时门子嘎一声开了,出来一位青衣少年,正是禁言的贴身童子子安。

子安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像刚会打鸣的小公鸡,但话却说得吐字清晰,不卑不亢“我家公子说了,原本只是茶余饭后磨性子的把戏,却承了大家的厚爱,让各位爷受累了。可这实在没有群殴的玩儿法,再者这又是清心凝神修炼之法,若是身旁有了别人,也对不起坐在星罗棋盘另一边的知音人。所以一奕只得一人入木樨园”

子安稍停片刻,语气中带着诚恳的歉意“公子不敢小觑各位,又恐误了大家,自诩棋艺虽未达登峰造极之境,但以星罗为局,还请大家量力而行,若是来看热闹就请大家先散了吧,若公子觅到知音,必邀知音人在城楼一奕,让大家一睹摘星人的风采”

子安说完上面的话,就拢着衣袖,气定神闲地望着门前的摩肩接踵的文人雅客们,散掉了少许。

子安见门前的人数还是多得惊人,便敲了敲那香樟木的大门,里面又出来一位孩童,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是禁言喜欢派的帕子。

“这些帕子上是公子近些日子参透的残局,想与同道中人分享,以一炷香时间为限,在香落之前参透残局的人请到小人这里领号牌,先悟者先得。不分身份贵贱,权势高低。公子的星罗布到这冬雨停了为止,战而不得者若有了顿悟还可再来,只是若有顶着黄牛拿号的,就不要怪被公子扯了斯文,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扔出这木樨园。”

子安这孩子后面的几句说得落地有声,还真有禁言公子近童的风范。

我见他话也讲完了,大家忙着领帕子,便呼“子安”

那孩子倒是认得我,三步两步跑到我马前一辑,“侯爷这一身的泥水,是刚打边疆回来吗?”

我轻声嗯了一声问“公子可好?怎么在这寒凉的天气在外面设棋局,有什么事吗?”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说“公子不喜这冬雨,觉得日子难熬,说只有这星罗棋可为他遮风挡雨,其实去年冬雨时公子也在木樨树下坐到雨停,只是那时对弈的是公子自己。”

我心中泛起那胸中装着万里山河的石头公子,木樨树下形单影只,在星罗棋盘前,用纤细的手指执子不落的幻影,撞得胸中闷痛。

“你进去通报你家公子一声,就说慕容严戈要见”我甩开右脚脚蹬,正欲翻身下马,却听子安那只小公鸡不紧不慢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

“公子说不论身份贵贱,权位高低,侯爷您要绢帕吗?”

我身体略微前倾,屁股刚离开马鞍,右脚旋到几乎与马背平齐,就被这小崽子的话定住了身型,其实也止不过定住了瞬间,眨眼的功夫我又将右脚荡回到了脚蹬里,屁股安安稳稳地坐下。原本是没有破绽,却不想被那跑了两天的瘦马漏了怯,它大概是没想到刚刚减了重量的脊背又被人杀了个重重的回马坐,不禁后退了几步,饿得发抖的后腿一软差点没坐下。

也幸好有禁言公子魅惑人的罗帕,和罗帕上吸人神志的残局,真正能抬头往我这里扔白眼儿的,都是入不得局的残次品。

子安又眨了眨眼,好心地提醒我“侯爷,那香可都点上有一段时间了。”

我心烦气躁地伸手道“拿来!”

子安却突然做莫名状。

我又恨恨地补了一句“罗帕!”

禁言给大家参的残局到是留够了面子,我也没辜负上次惨败后死啃的那几本棋谱,小半柱香的时间我就参透手上的棋局。

我见子安正低着头在被参透的残局帕子上订号牌,也就没再唤他,真真正正下了那匹瘦马,气定神闲地踱到他身前,他见是我,起身双手接了罗帕,认认真真地在上面钉了号牌,又恭恭敬敬地递到我手上。我拿到手上一看那号牌还真是个吉利数“二五”。

子安,你这小崽,等冬雨过了我再收拾你这二五眼!

我本想牵着那瘦马找地方坐下,又听那二五眼说“公子说了,能参透这残局的都是高手,一奕分出胜负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如果遇到心思缜密的高人半天也说不准,所以号牌拿到后面的,该回家休息就回家休息,若是想要留下等的,我们在边门那里设了避雨的茶棚,备了点心。若是哪位公子赶不及号牌过了,不需要再解残局,小人直接帮您换号牌”这不就说过了号得重排吗?

这石头心倒是想得周到,他也不是会谦虚得打妄语的人,我寻思着前面的人数,便跃上马背回了家。

其实早几年我便被封了侯,紫衣的公爷是要世袭的,老爹在时,在扑腾也是小公爷,所以他搬不出公爷府。皇上到是赏了我宅子,一是我常年不在家,那宅子的开销还真不是个小数目,二是我嫌皇上那呱噪的妹子总来烦我,所以就索性把那宅子私租出去,自个儿躲在公爷府。

紫衣有时会惦记我那租宅子的银子,我便和他诉庶出的凄凉之苦。听着听着他便忘了自己是那欺凌弱小的嫡长子,义愤填膺地挺我回家蹭白食。

老爹今天的雨露在娘的房里,设了一桌子的好吃的,还有一壶香气四溢的兰生。他见我一身泥水的进屋,话也没说,筷子也没动,就牛饮了半壶兰生,心痛地辟手夺了过去。

“这是兰生,我藏了一年都没舍得砸一口,你这犟牛,当水饮呢!”

我在娘手里接过过筷子,和布满了菜见不到饭粒儿的饭碗,不分咸甜地就往嘴巴里划拉。“我先吃了,一会儿我还有事儿”,我嘴里都是饭,也不知道这一句话他们能不能听明白。

我被一口饭噎得胸疼,伸手去抓那酒壶,老爹到底是多年的练家子,轻轻一闪,他那肥硕的身姿,就轻飘飘地躲过去了。

可是没想到我娘的手段更高,在老爹瞬移间,就把那酒壶抄到了手里。一边给我捶背,一边将那半壶酒塞在我手里“哎呦,你倒是慢点吃呀,哪个和你抢,这一桌子饭都是你爹吩咐人给你备的,三个时辰前就得城门来报说你入城了,这饭都热了两遍了也不见你到家,你这是跑到哪里做拼命三郎去了?”

又是半壶酒入肚,噎住胸口的饭顺下去了,被冬雨淋的寒凉也没了,肚腹间是夏日晨阳的温暖,酒足饭饱,是不可言表的惬意。

“我在禁言那里排队领号牌””我把脸无力趴在桌子上呈蛤蟆状,一呼一吸,缓着嘴里那被夏日晨阳慢慢烤出的热气,却透过那玲珑的八仙桌,看到了踩蹭在爹小腿上的绣花鞋。忽然灵机一动,抬起脑袋。

“娘,你当年混老爹军营的那顶小帐篷还在不在?”

“哎呦!”娘还没回我,老爹却跳了起来,我估摸着那绣花鞋幻化成无影脚了。

“在呀!”娘站起来搓着手,想去安慰跳着脚的老爹,可刚跨了半步发现了脚上没了那绣花鞋,就又把脚缩回到裙摆下,指着那梨花木的大橱说“就在最下面的格子间里,你要干嘛?”

我站起身,捋了一把还在滴水的发辫,踹了一脚脚上的泥土,去那格子间里取出那顶暗红色的帆布小帐篷。抬脚就往外走。

“你干嘛去?”爹哑声问。

我行至老爹身旁说“我去木樨园边上搭帐子去,你叫人把这桌菜打包给我送过去”

我蹲下在老爹的衣摆前拾起他刚才抖落的绣花鞋,递给娘又说“哦,别忘了再带壶酒”

我还没出娘的小院子就听得在冬雨敲打青瓦屋檐的伴奏声中的爹的一句狼嚎“我的兰生啊!”

切,我才不相信他那么心痛那一壶在郭大能那里顺来的酒,我娘的小名儿也叫兰生。

我回自己房里匆匆换了衣服,穿暖了自己,心里盘算着,要几场,几天才能掀了那石头公子的棋盘,就又带了些小物件儿,其实想想也没那么啰嗦,我带个搬运工不就行了,缺什么少什么让他回家拿就是了。

我堂堂一侯爷,在木樨园边上打地铺设帐子,只能说明我勤奋好学,求贤若渴。难不成我还真要把自己渴着,饿着?

心里想着就觉得自己装备精良,万无一失了。

临出门我又翻出几本棋谱揣在怀里,都是大能的杰作,其中还有一本是二爷内子在我棋艺初露锋芒时与我的。临阵磨磨枪也是好的。

我在那些文人的瞠目结舌间,趾高气昂地指挥着平川,把那顶暗红色的小帐篷搭在木樨园那香樟木的大门边上,木樨园的大门面北,院墙的高度是依照二爷的山水居的标准建的,我把帐子设在这儿,那院墙可以帮我挡掉这阴冷的北风,还有部分斜过来的冬雨。平川在帐内铺上隔水的青鬃垫子,在垫子上面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毡,然后是一床松软的棉被。

我诧异地盯着平川问“这些是哪来的?”

“夫人给带的,说是和帐篷配套的”平川用同样诧异的目光看着我问“爷,咱们行军时能带这么多东西吗?”

我脱了大氅连同自己一起扔进这暗红色的小帐篷里。躺在松软的棉被上,闻着那缕缕透过来的兰花香,连脚趾头都跟着佩服着,我的亲娘呀,你是有多大的本事,怎么就把这行军帐变成了温柔乡了呢?

这时我听见子安那小公鸡在报时“酉时了,各位下一位是拿六号号牌的公子。我家公子说了,就陪大家到戌时末,今天来的都是棋艺高超能人,极尽所能怕是也要止于拿十号号牌的公子了,剩下就请各位回吧,明日卯时,公子会在木樨树等各位来。”

我听着这话腾地从帐篷里蹿了出去,亥时歇,卯时前起,还要在这阴冷潮湿的冬雨里坐一天,这石头小子是要拿那星罗赌自己的命吗?我疾步走到那小公鸡面前,真想掐着脖子褪了他那还没有长成羽的一身绒毛!

他被我的神情唬得直哆嗦,低眉顺眼地,可怜兮兮地用打不出鸣的颤音说“侯爷,您前面还有十九位呢,真没到您呐”

我体内生出来的天罡之气,就这么一头撞在了一大坨软棉花上,又被那棉花腻腻歪歪地弹回来,在四周鼓鼓悠悠地晃荡着,弹不出去,收不回来,我又不能失了侯爷的斯文和颜面,连跺脚骂街都不能。

这时就听平川在身后给我找了台阶“侯爷,府里送来的酒菜到了。”

“摆上!”我喊得豪迈,平川却面露难色

“爷,这还下着雨呢,就摆地上吗?”

我那天罡之气这会儿倒是弹回来了,撞得我肚子痛。

这时那香樟木的大门又打开了,禁言的另一个贴身童子安顺走了出来,一边指挥着后面跟出来的仆人搭棚子,一边轻轻快快地走到我跟前说“公子说了,侯爷刚策马从边疆回来就在木樨园前摆酒,是我们的福分,公子虽因心系星罗不得吃,但能闻到这味儿,承得到情,公子请侯爷吃了就早些休息,期待着明日能与王爷势均力敌一战。”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公子今日酉时饮的是顾渚,食的是银耳燕窝羹和冰糖桂花糕,侯爷不用惦念”

我摸了摸肚子好像那劈了岔儿的天罡之气归于原位了,不痛了。

老妈那一脚想必不清,那桌上菜竟原封不动全端来了,似乎小厨房还临时起灶还加了几个。老爹自然不会让兰生溜达到这里,酒是屠苏。

我坐下来招呼还候在门前的星罗使徒们“大家既然修的都是星罗道,又解的了禁言公子的残局,自然是心细如发,不拘小节的豪迈之人,否则胸中怎么揣得的下那星罗棋盘。大家又都是顶着这清冷冬雨,在禁言公子门前,空着肚子的排号等叫的可怜人,既然有这免费的美酒佳肴,和禁言公子给搭的棚子,何必虐着自己。来,陪陪我刚自八百里外疾行回来的归家人,喝酒,吃肉!”

在门前候着的还有十余人。听着我这一声吆喝,撩了衣襟爽快坐下的十有八九,这几个人落座后也不扭捏,互相抱拳通了名号。

“鄞州勒怀野”

“彭州郝燕堂”

“泸州风池安”

…..

我见还有几位尴尬地犹豫着,便冲着子安喊“你去和公子说今日不肯在公子棚子下面吃酒的,侯爷我做主废了号牌,就不用去这木樨园了”

说完我恐这脑子只有蚕豆大小的小公鸡拆台,便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在我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拢了拢衣袖,低眉顺眼地刚说了“我家公子”就被安顺狠狠地踹了一脚,愣是把后面要说的话憋成了三个字“知道了”

我盯着安顺心里觉得喜欢,琢磨着哪天给他买双硬底软帮儿的鹿皮靴子。

大家推杯换盏,笑谈人间风月,万里山河,席间有人听了子安叫号,便环礼大家离席,不多时却又回来了。去的时候满脸迷茫,回来时踌躇满志。

席间有几位已经下了星罗棋盘的雅士喝多了,想必是在那博弈间垂亦非浅,轮番给那石头公子捧臭脚。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醒,就手里捻着还剩下半杯屠苏的酒杯,斜倚在椅背上看这些文人雅士的人间百态,他们说什么我已经不大听得清楚了,偏偏那风池安的马屁是越来越清晰。

“我本想公子不过是个棋艺高超的世外高人,精通琴棋书画的仙人,但公子那棋盘,那是悲天悯人的大胸怀,皇上因公子不肯入世,赐公子禁言二字,不让他论天下事,怕被夺了江山,可那糊涂皇帝错了,公子何须张口,又何须那劳什子江山,公子的那星罗就是天下,是比我们知道的江山要大的多的天下!”

空腹灌老子的那壶兰生,还微醉着又混了一壶屠苏,要是平时就算有人在我跟前骂我那老子我也不会管,可这人讲的话却惊出了我一身白毛汗,酒醒了。我眯着眼睛环顾了四周,见桌上的人大部分都停了高谈阔论,面面相觑,有人轻轻推开椅子做离席状,安顺拉着子安的手涨红了脸,眼里急出了泪。

我腾地一声站起来,掀开桌子对着满嘴冒泡儿的泸州大嘴巴蛤蟆就是一脚,对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柴我脚下还拢着劲儿,竟也把他踹出三丈开外,躺在地上,捂着胸口一声声地咳。“皇上是当世的明君,允许你们儒家子弟言论自由,就算你们平时编排一些不中听的话,也只是一笑而过,从来没有计较过。禁言公子为国解困,为民解忧,皇上赐了公子。公子自冠禁言名,是因为失了恩施挚友,没了知音再不愿议这天下事。”

我上去一把薅住那被我一脚踹醒的风池安,攥着前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这读书人身没二两肉,一只手便将他拎得双脚离地,他在手中抖得如筛糠,他此时酒醒了大半,估计也想起来那一张破嘴的门拴坏了,咬出了一嘴的请室里的拶子,锥子,木墩,铁针,夹棍。

我对着他那不清不明,被几滴马尿就混了眼的眸子,挫着后槽牙说“公子好心设了这棋局,与你们这些闲云野鹤切磋棋艺,亦授亦传,你不知道感激,还在这里编排国君的不是,挑拨皇上与大贤之人的是非,你是要置公子于不忠,还是要陷我主于不义!”

我一松手那人便踉跄地后退几步,没站稳,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忽而掩面,大声哭嚎“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皇上,愧对公子呀”

我沉声叹气道“也罢,酒后失德,都是我这接风酒惹得祸”

我自平川腰中抽出佩刀,一顿狂挥乱砍,把那桌子也砍了,棚子也拆了,木樨园门前一片狼籍。

城中禁军想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不对劲儿,就询着声音跑了过来。

领头是韩都统手下的一名副将,我记得叫陈三儿,国字脸大高个儿,人长得凶,嗓门也大“干什么呢!”

他厉声呵斥,那刚刚还胡扯瞎咧咧,山河,天下,的大儒(虫),如今坐在那面如死灰,吓尿性了。

我借着酒劲儿,耍泼“咋了,爷不高兴,拆房子呢!你管我!”

我就着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玄色中衣,外衫滚在那一片狼籍里去了。

脚上到还是官靴,不过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也是有情可原。

那一群禁军见我横着耍酒疯,手中还有武器,抽出刀就要上来。

平川忙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拦了,压着嗓子说“驰北侯没拿到禁言公子的号,喝了点儿酒耍脾气呢!”

陈三儿其实跟着韩统领见过我一次,只是那时候是威风八面的驰北侯,如今是喝了酒,因为没拿到禁言公子的号,在人家门口泼皮耍赖的酒疯子。

平川又说“其实棚子桌子都是公爷府自己搭的,为了给爷接风,砸的也都是自己家的东西。回头我们自己收拾了就行,没碰到公子的东西,真的,大门儿都没敢摸”

“说什么呢?”我听着这平川是要把我往这没边儿的地方损呀,再不拦着他,明早大街小巷的孩子都得传唱我驰北侯是聚在人家贤人公子门前,胡吃海喝,拿不到人家公子的号,连人家的大门都不敢碰,砸自己家都没东西的泼皮无赖,还胆小如鼠。

陈三儿这才认出是我,赶紧让手下也收了刀,上前行了但跪里“对不住,侯爷没认出来是您。多大的事儿呀,今天拿不到号,不还有明天呢吗?您是战功赫赫的驰北侯,公子还能不见您?”

我看他要了吧没完了,挥手让他打住。“爷累了,你和你手下都撤了吧,嘱咐好,别回去瞎咧咧,要不然老韩那里我可没什么好话!”家里的老三还挂着进军统帅的闲职呢,这城里城外,谁敢惹我们公爷府。

就这样禁军撤了,风池安依然坐在那里,思绪好像却在另一个世界。

那刚刚还与我同桌吃肉,喝酒,呼兄唤弟的儒家贤人们,如今站在边上,与我拉开了老远一段距离。

这没完没了的冬雨把我的中衣都淋透了,酒热散了,风起时,钻骨的凉。

我哆嗦了一下,对门口的子安说“去和公子说,今晚天冷,公子的身子不好,就此散了吧,明早还要不要摆棋局,随公子的心意。”

子安这次到没顶我,拢了拢袖口,作了一个揖,转身进了那原木色的大门。

我转过头瞥了一眼,地上的风池安,对平川说“这人扔在后巷的池子里,浸半个时辰醒醒酒,若是还活着,就让他收拾收拾让人押回泸州老家去,一辈子都不许他再进京!”

说完我也再没理那些杵在那里的贤人,掀开那暗红色的帐帏和着潮湿的中衣将自己摔在那透着兰花味儿的温柔乡里了。

良久,平川佩刀上挂着的铁片在刀鞘上蹭出沉闷的声音,声音很轻,都不如着冬雨敲打青石台阶的声音大。那铁片是他大哥的军牌。

我隔着中衣摸自己的军牌,放在手指之间揉搓,中衣的前襟被我揉成了白菜叶子,我心里叹息着,如果我哪天没了,会不会有人愿意带着我的军牌。

“爷,要给你送套干衣服来吗?”平川隔着帐子问。

“不用,趿干了”我自小体热,不怕冷。湿衣服上身,滚一会儿就干了。

“你也回去休息吧,今晚就别来了”跑了两天的马,疲倦的感觉这才袭来“明天早上把我的军衣和令牌带来,不用盔甲,嗯,承影也一起带过来”

说完这话我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睡觉前我隐约间仿佛听到平川在离开前说“公爷说了,如果晚上要回来就回来,门给爷留着呢“

累的时候我一般不做梦,更不会做这种满世界追着茅坑的飞天遁地的梦。

我是揪着一手虚汗疼醒了,这肚子,是真他妈的痛,我深吸了一口气,希望压住这绞着肠子的痛,没用,依然是痛,继儿这肚子里似乎住进了风池安那只大青蛙,呜呜呱呱地叫个不停。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那个谦良温顺的爹,多加的几盘菜还有那屠苏!

我已经顾不得咬后槽牙了。批了外氅从帐篷里出来。却发现自己湿入天地无门呀,这京城不比辽北,也没什么草丛,树林可以钻,回家嘛,这脸可丢大了,我又不能去敲客栈的们借茅坑,要让我这辽北大帅去蹲着人家墙角出恭,那还不如拿着承影摸脖子。我这个汗那,比起在梦中上天入地攆着厕所,这现实中的版本更可怕。

我在木樨园的院墙边上跺脚,实在是逼得急了,我也顾不得那许多,天大地大,哪有拉屎撒尿的事儿大。我一纵想要蹿上木樨园的墙,这墙是真他妈的高,我没跳上去,手指将将搭上那墙头,我扣着墙头土,用力一带把身形稳在墙上。

园中一片寂静,只有雨水敲打,屋檐,树叶,窗棂,青石板路的声音。还有那星罗棋盘。雨滴滴在那星罗棋子上,棋子敲着棋盘,就仿佛还有人在对弈,亦或是这风雨也想加入这战局。风雨,以千变万化的形态在这亙古苍穹,曾见了多少场厮杀,难道还不腻吗?

我的腹中翻江倒海,我还有时间在这里,悲天悯地,我这本事大概是在紫衣秒变大少爷的本事里幻化出来的另一种诠释。

苍天呀,给我一个茅坑吧!

我借着园中自窗子透出的烛火,依稀辨别出茅厕的所在。希望之门已经打开,我心里是愿望就要达成的欢快。

跃下墙头,我刚想奔向希望的怀抱,背后传来一声“驰北大帅怎会翻我这良家少男的墙呢?”

我听到那希望之门咣铛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里面还有人插门拴。

还好这冬雨下在脸上,看不出我一脑门儿的汗。

我故作镇定,转过身见到是驻于墙边,手持雨伞,一身白衣的谦谦公子,美少年。

我的腹内告急,已经到了忍耐的临界点。我要么在这飘着木樨香气的大雅公子前变成屎人。

要么如实相告借厕所。

权衡利弊,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说来惭愧,遭奸人陷害,食了有毒之物,情急之下,才不得已在这深夜来打扰,不知是否可借府上的雪隐一用?”

禁言挑起一条眉毛问“什么?”

“涵轩?”

“嗯?”他把挑起的眉毛落下,和另外一条皱在一起。

“茅厕!”

那公子摇头叹息,用折扇遥遥一指,扬了扬嘴角嗔怪道“俗”

我已经顾不得什么俗雅,急吼吼地屎遁了。

我蹲在雪隐里就想,一会儿我是客客气气地道谢,然后从大门走出去呢?还是翻茅厕后面的墙出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叹息,声音沉重地说“驰北侯,还是不要再翻我的墙头为好,要是被人见了,我的一生清誉就毁了”

声音好听的余音绕这涵轩的大梁三日不绝。

却不想这天下大智慧者居然,在毛坑门口堵我这辽北大帅,天下第一武将。若是传到那朝堂去,圣上你就自求多福吧。

外面突然静了,那孩子时静的时候就象一切沉于碧水中的玉,我和紫衣去看二爷时,总是觉不到他的存在,可他就在那里,又仿佛不在。那份虚无,让人心痛。

我驱赶走了心中一切荒诞的光怪陆离,被自己的亲爹害,穿着中衣翻人家的墙,蹲在自己最佩服的人家里上厕所,还有人静候在厕所门外守护君子的清誉。

在这个孩子面前又有什么呢?他的心大得已经吞了山河,肩膀宽得已经扛住了天下。

“禁言”我轻唤。

“嗯?”

“我记得你入大学二年,我们因为国富,民强,是先国富才民强,还是先民强而国才富这两个论眯而论。第一天你辩不过我,第二天你有了新的论意,我不理你,你就趁着我如厕的时候把我堵在厕所里辩,说我若是驳不翻你的论意,你就不放我出来。“我轻轻笑着“你是愣把我这个马上就要去边关打仗的少将军,逼得翻了茅厕的后墙,都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再见”

”是呀想想那时候太执着,论人,论事,只看正与反,对与错,却忘了要议的才是重点,世上万千的因,结不同的果,同因也不一定得同果,不同的因也不见得不能得不同的果,我不再执着了,师兄。”

我虽然没有真正拜在他师傅门下,但我这一生的文韬都承他师傅的教,领他师傅的诲,那人怎么就不是我师傅?

“其实那日是我正式拜师的日子,如果你不是翻墙逃了,师傅想要问你是不是也愿叫他一声师傅的。”原本禁言的声音平缓,平静得就如沉着他的那面碧水,然而此时还是被这滴滴答答的冬雨滴出了涟漪。

“小言,你说万事都要因果,那师兄想问你,你大半夜地蹲在这臭哄哄的茅坑外面,真的是因为怕我又翻墙跑了吗?”我的脚都蹲麻了,这小石头怎么还不滚?

外面噗嗤一笑,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自茅厕的门底下伸了过来,手上是一条粗棉布的帕子“我若是不在这外面守着,谁给你递这净手的棉帕子”

我环顾四周,心中就蹦出一个字,今天晚上,X!

说完他站起来,踩着那碎石子路渐渐远去,只留下身后那绕梁的声音“我在厅中备了茶,师兄这样惊天动地的净手后,还是喝杯暖茶再走才好。”

我出了茅厕跺了跺脚,驱赶掉脚上的酸麻,周身是无比地通畅,想想一个时辰前,那追着茅坑的梦,还有这不可思议的如厕及前过程,其实有时候人的欲求就这么点。饿的时候有饭,渴的时候有水,冷的时候有厚实的被子,下雨的时候有伞,被老爹下泄药的时候有个茅坑。我终于有时间咬我的后槽牙了“慕容渊,你给我等着!”“让我老娘收拾你!”

禁言这院子我来过不知道几回了,可从来没有在深夜来过,特别是这清冷的冬雨的深夜。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棵雪桂,还有雪桂边上的一方石桌,桌上是今晚的最后一场棋局,白子各个守望相护,垒砌的城池固若金汤,又可生巧妙变化,城内似有杀机,又似乎都是生,子落在那里是不动的,可是它们好象又都是活的,那城与城相连,土与土相接,垒着城墙的棋子,又似乎可以随意的向外扩张,那相连的原来不是城,是国,那连着的不只是是土地,还有大海。而这一切淅淅都幻化成影,最后汇入那满目星河。我不知道小言的那星罗棋盘上是什么。那些出了木樨园的长袖书生们都说,在小言的棋盘上看到了家,看到了国,看到了黎民,看到了满目山河,还看到了天下。可我眼前这是什么?

我卷起前厅厚重的棉布帘子,里面一股热浪涌来,厅中只有小言一人。

“太晚了,我让他们去睡了”他在火上取下用细火烹着的茶壶,在桌上的两只茶碗上,各斟了半杯茶。茶汤是深棕色的。在烛光映衬下会泛起温和的红光。我抿了一口,入口倒是厚重,回味也香郁,只是这茶的味道好奇怪,与任何一种我喝过的茶的味道都靠不上边。

“这是银生,自中原向南走,走过平坦的草原,行过漫天的银沙。越过绵延不断的山脊,翻过皑皑白雪的高山,在那如同一面银色镜子的湖边,种得就是银生。”在这屋子里,他没有办法远望,可是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大千世界。

“刚清过内腹,这个对你好。“

在看过了小言在院中那棋盘上布的星河,他就是把这天地说得再大在我心里也驰骋不起来了。

”你在那院中的棋盘上布的是什么?”我端起茶碗,大口地饮了一口,虽然我看不到小言说的雪山银湖的,但他说这茶对我好,那我就喝,他可不会像我老子那样害我。我咕噜又喝了一大口,没了。

”饮茶如饮酒,喝酒如喝水,你把这茶,酒,水都能喝出牛饮的气概也是难得。”

禁言,那劳什子小茶壶里大概是再斟不出第三杯茶,他将自己的茶碗推到我面前。

”你都喝了吧,我晚上若是饮茶就更睡不觉了。”

“我本来就是牛,冬月里顶着金角出生的上浣牛。”老娘说我是天养的,我出生时天上突然降下漫天大雪,娘说我是自己带着粮食来的。我生来就健硕,不得病,吃得多,睡得好,几乎没哭过。该长个时长个,该长肉时候长肉,还好上天眷顾,我蹿出比老爹还高出半头的身高后,没有住列了长,肌肉均匀,细腰乍背。得两个师傅精心教诲,二十三岁就战功累累,封侯挂帅。若不是头上悬着一个禁言公子,我还真不知道,天是高的地是厚的呢。

“你有师父的东西吗?我想拜一拜,磕几个头。”我拿起小言的茶碗一饮而尽。我看他摇头叹息知道他可惜那银叶子泡出来的一碗黑茶。可我喝都喝了,不喝放着隔了夜不还是得扔?

“你随我来”禁言起身转去里间。里间的温度更高,屋中没有多余的家具,只置有一个供桌,室中间有一个大火炉,桌上供着黑白两套衣服。

“是我搬离山河居的时候,偷偷带出来的,我知道二爷会把山河居一把火烧掉,也不会清点少了什么。”

我刚想去拜,他却将我拦住“你等等”

他又往里走去,是内堂他的起居室。不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捧着一套玄色的衣服,有内衣,中衣,外袍,裤子。崭新的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我接在手中,心里思量,这该不会是给......

“不是给死人穿的衣服”这人太精了,我心里都还没有嘀咕完呢,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以后要离远点...站。

“是我按着二爷的衣服做的,他走后的那一年,我总思量着,他若是找不到师傅还会回来的。山河居烧没了,他孤苦伶仃的,回来也没有地方去,就和我住这个园子。”禁言娓娓地说着,言语间透着对四爷的怜惜,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思绪,羡慕?嫉妒?恨?

我觉得我是被那星罗棋盘上的星河晃坏了脑子,想什么呢!

果然禁言轻轻叹息间又补充道“我给他养老,送终,我从来没有过父亲,我当二爷是亲爹。”

他把眼光落在我手中的衣服上“其实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没有师傅的江山,这江山里也就不会再有二爷,这衣服是我亲手做的,扔了我有些舍不得,你和爷的骨头架子是一样的,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穿吧。”

这孩子还会做衣服!

我去外厅把衣服换上,这衣服裁得得体,做得精细,针角均匀,细密,如那人的心思。我穿在身上刚刚好。

回到里间,禁言看到我的眼光有些恍惚,也只是恍惚了瞬间,他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拉出了一个轻描淡写,不走心的笑意。“很好,你的尺寸和二爷一样。”

我自觉也很好,我这个徒弟,虽然拜得晚了,但看在我玉树临风,功勋卓越,又兢兢业业地守着您老的江山的份上,您就原谅我吧。我把心中的嘟囔经颂完,恭恭敬敬跪下,深深地叩拜下去,再拜再叩,再叩再拜。我与师傅行拜师礼,行君臣礼。我刚拜好师傅,禁言,便在我身前跪下,轻轻唤了声师哥。我侧身受了他半礼。我这师弟也算晦气,居然在我追茅坑的时候捡到的,而且还是个大宝贝。

我见桌上有蝇头小楷写的祭拜词,落款写谨言。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师傅赐我谨言,希望我谨言慎行。师父将我留给爷时说,将我付与他打下的江山,殿下忌讳我,又因师傅还有二爷的原因不敢动我”他声音极轻但字字清晰“虽然二爷走了,可是他把师傅和他的兵符留给了我,那漠西三十万的骑兵,和遍布全国的影子都在我手上,师傅的家当也在我手上,。”

我望着眼前这及冠之年刚刚过,头上的帽子还没有带稳得年纪,手上竟然握得是无限权力和敌国的财富。

“可是”他又接着说“我不在乎,只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只要他还是个明君,我要这权力干什么?这里的权力够不到天下。这里的财富也救不了天下。”

”他赐了我个禁言公子,我便禁言,师傅的江山若是太平盛世,我便禁言又如何。如果哪一天师傅的江山乱了,我不需要开口,这山河也听得到我的声音,禁言又何妨?”

桌上那两套衣服。我已经顶礼膜拜过了,对这个石头公子,我心中已经不知道拜过多少回了,这会儿我已经把他顶在头顶了,我只求他能活得正常些,哪怕就一会儿,每天就一会儿,活得像个舞象之年的孩子。

城楼上的钟鼓声响起,已经是子时了。我忙站起来说“我也得走了,你明天早上若是还要起早下旗,就早些睡吧。屁大个孩子心里压着那么多事儿干嘛,现在你是有师兄的人了,有事儿,为兄给你担着!”

这屋中的温度,已经把我闷出汗了“你怎么把屋弄这么热,这里外冷热差这么多,你还是要生病的。”

“我天生体寒,手足凉,冬雨的季节暖不过来,怕冷”,他伸着手在火炉上烤。

“这么热的火炉,还暖不了你的手,刚认了师哥,你就骗我!”我身手去抓他的手,触手如寒玉般冰凉。我叫了声老娘,就把那手往怀里揣,这爪子可真凉,冰得我骨头疼。我也没好意思给扔出去。就这么揣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他暖了还是我被冻习惯了,他的手感觉没有那么凉了。

我抬头看那少年,才见他面颊绯红,低垂眼眸,耳廓也红了。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是从小一起长的紫衣,不会到了冬天就把我当手炉,脚炉,暖心炉。紫衣那个丧良心的。就说烤火太危险,怕烫伤,还是搂着我安全。

“没事儿,我不怕冷”我讪讪地将他的手拿出来,摸着真的没有那么冰了,就放开他一边迈脚往外走一边说“那哥走了”

“师兄”他轻声唤住我说“师兄留在这里睡也无妨,里间还有留给二爷一间房”

我忙挥手道“那不行,我在这留宿,对你的名声不好!”话说着脚没停,“你也别出来闩门了,冷。我就守在门口,没人敢进来”

“你不睡了吗?”他略有关心地问”都连着骑了两天的马了”。

我停下脚步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避而不答,只是说“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明天没有人给你送吃的。”

“没事儿,你看不到,暗处还有两个待位呢,明天我让他们弄吃的。”侯爷出门没人护着谁信呀。

“那两个人早就让公爷给叫回去了”他又气定神闲地做回去,一边烤火一边说“要不然你穿着中衣爬墙的事儿,明天早上还不让人拓在小本子上,传成举世之作吗?”

我是觉得有些泄气,可还是没在乎,大不了我就不睡了呗,这事儿行军的时候也不是没干过。

“没关系,你安心睡吧,我有影卫”这不炫富的炫富,更气人。

我被大金牙晃得头痛。想早点回去睡了,可我还没有走到大门,就听得那个大富翁掀开帘子,说“师兄还是出了小恭再走吧,别在我的墙根儿小便。”

还有我这么怂的师兄嘛,从茅厕出来我心里就恨得痒痒,这要是紫衣早就被我拔光了衣服一顿痛打了。

可这爷我是真没着呀。我赌气不理他,瞄见他斜倚在门上的妩媚样,我心里就恨,突然想起,刚才他脸红什么,再怎么说变相被摸的也是我呀。

我把开门栓,在去开大门儿的空档,我回头对他说。“明天师哥再来给你暖手,你别在意,哥没事儿,哥抗摸!”

我看见他斜倚的姿态一垮,差点儿没摔地上,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就如晨阳将露时的天际,绯红一片。

从热得如澡堂子的温度跳到这初冬午夜的寒凉,即便素来体热的我,也不禁在大氅里缩了缩脖子,用手捂了捂鼻头。

我关了香樟木的大门,吹了生口哨,哨音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回荡,一股微风荡起,树上有落了几片叶子,良久无人,果然,回了京东,这些不要脸的护卫就见风使舵地回公爷府抱大腿了。

我环顾四周,阴湿的午夜的巷子里,一个活物都没有,

木樨园正门前是一片空地,空地两边矗着几株高大的大叶黄杨,空地中间有口水井,水井往外是一面屏风墙,屏风墙外是一座青石拱桥,拱桥跨过约十丈宽的河,河边绦柳和杜仲的叶子在深秋时落入河中,被河水带到城外,那是京都唯一的活水河,河边绦柳和过石头拱桥就是大街,

入了京都我的心就毛糙,这里不比辽北,是家。城中鸡毛蒜皮,偷鸡摸狗有光禄勋和禁军,朝中勾心斗角,明枪暗箭有郭相和老爹。我也没必要把辽北的狼鼻子带到这儿来。

我拉了拉氅衣的衣领,负手走到一棵大叶黄杨的树下,磕了磕鞋底的水说“我爬墙,你看到了?”

树上的枝叶寂静无声,一滴雨水自叶边滑下“是”

“那怎么不拦着?不是主子的护卫吗?”我的声音有些沉,透着心中的不悦。

“主子说”树上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侯爷不用拦。”

侯爷不用拦,这五个字听起来还真是窝心,连这冬雨都不那么讨厌了。

我用手指弹去衣领狐狸毛上的水珠,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又入那温柔乡,我却有些睡不着,眼前,脑中,都是那星罗棋盘,和那执子的手。自小到大,我都被忠孝礼义裹着,心心念念要守的只有这国,只有着家。义无反顾要护的也只有堂上的明君和堂下的家人和子民。辽北,辽东,就是我的战场。可是这些在禁言那棋盘上,不过是一颗棋子,而我怕仅是棋子边的一粒灰尘。我想着那执子的手,和手上透骨的寒凉,忍不住想去抓,想把它放在手心里握着,揣在怀里暖着,我想擦去那深邃眼眸中的一抹忧愁,轻柔那耳廓上的绯红,闻那一呼一吸间吐露的细缕花香,尝……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握着,挤压着,然后用力地摔在胸壁上,我狠狠地在自己面门拍了一掌,觉得鼻中似乎有液体流出,忙掐住鼻孔,将鼻子中的液体自口中吞了下去,一股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我伸手在贴身的小皮囊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先倒出一粒,觉得不够就又到了一粒。两粒药丸被我干吞了下去。

下一个瞬间我便睡了过去。

这一睡到是沉,梦也没有。醒来时已经是辰时,隐隐听着子安在叫十一号公子。

我掀开帐帘,见平川里在外面,一手擎着伞,一只手捧着个包裹,承影就插在包裹中间。

香樟木大门的门口,有几位打着雨伞的青衣长衫聚在一起侯着,撇头对上我的眼光,就停了议论。我踱了几步去边巷,见边门门廊下的帐子底下也有几人在喝茶聊天,在我转过角落的瞬间也禁了声。

我心里明白,他们是被我处置风池安的手段唬住了。不说话也好,这些自以为学富五车的呱噪东西,哪个不认识祸从口出四个字。

我径直走到那口水井前,打了一桶水,水水清凉的,但比这雨水温,我就着桶里的水净了面,漱了口。

平川跟在我旁边,我将上衣除了,搭在他肩上,将那一桶水自上而下,浇个清凉,常说当头被泼了盆冷水,便可清醒,可冷静,我也常把人往冷水里踹。可我这桶水下去,在瞬间的寒凉过后,热血翻涌,周身是说不出的痛快。我没理会周边惊讶的目光和低声惊呼,又打里一桶淋在身上。辽北大帅的精气神,就全都回来了。

我用自己的衣服擦看身上的水,去帐中换了平川带来的军衣,平川伺候我束了冠,将承影挂在腰间。

我瞟了一眼平川“公爷不让给我送饭?”

“是”平川脸面无表情地回到。

“没事儿,公子边门被了茶点,你要没吃,也去吃些。”

我分别拽了拽两边的袖口“咱们军中的军饷也紧,你们也过的清苦”我伸手在平川肩头拍了拍叹了口气“不如回家务农吧,何苦呢,连给主帅买个包子的钱都没有。”

平川杵在那里,脸憋的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有钱,这就去给爷买包子”刚转身要走,就被我按下。

“不用,我也吃公子的点心。”平川平时就一根筋,我逗他也逗不出乐趣。

”你没事儿就回府吧,我换下来的衣服留在帐内”我沉了片刻“昨天晚上当班的那两个,打发回辽东大营,这个冬天就守在最前沿,不准回来!”

我让安顺在我的帐篷边支了一个小棚子,棚子下面设了一套矮脚桌椅。

安顺在园中捧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把茶壶,一只茶盏和几碟糕点。

“园中厨房早上不起火,公子也就吃了这几样”他一边把茶壶架在架子上,在下面放了一只小蜡烛暖着,一边轻声“这不是边门棚子下的,是公子用的。”

我提手在盏中倒了茶,茶汤是淡淡的琥珀色,香气去鼻,是顾渚,还混了姜片的味道。

我将承影摘了,立在桌边,坐在矮凳上一边看师傅的棋谱,一边喝茶吃点心。

雨停了有少许时候,可天还是灰蒙蒙的。出出入入木樨园的人的节奏快了。

这些人,步履轻拂地入,一步千斤地出。似乎每个人都在木樨园抗了珍宝回来。

出来的人多半步履深重,出了大门立在门前的空地上,脸上一片茫然,似乎是人出来了,魂还在那星罗棋盘上,门外候着人围上来,等了许久才听得一声叹息,涔涔泪下,或感慨荒废的时光,或舒展胸中的抱负,或欲再去那寒窗苦读,或想要策马游疆,也或有干嚎的人,大哭完又大笑,然后拂袖而去,却不见再去拿那绢帕。也没听人再提那江山,再议天下。

我将心思落在师父的棋谱上,看着看着心就静了,周遭再没有半点声音。我当时得这本棋谱时还是少年,只觉这棋谱的招式新颖,静绝,但那时只当那尺方之地,黑白子间就是个玩意儿,虽然喜欢玩,也玩儿的还算精湛,师父最后也仅可让我三子,禁言那时还不是对手,但毕竟是少年,只看了皮囊,心中也没有什么山河和天下。

在辽北领军那几年,行军布阵时偶尔会想着师父的套路,承着师父这点眷顾,战无不胜。我在师父的棋谱上看到了千军万马,攻城略地。才意识到原来师父传我的是一部兵书。

如今再看,持家之道,行军之道,治国之道,竟都在这棋谱之上,但却没有禁言的天下之道,和我昨夜在那棋盘上看到的星河。

“到您了,二十五号,侯爷”当子安立在我身边大声唤侯爷的时候我才将自己从这棋谱中拔出来。在这木樨园前守了一夜,半天我才得入这木樨园,可我竟有些踌躇,我似乎了解了那出了木樨园的棋士不再回头的原因,这一生怕是得以在那星罗间行过一回就好。

我回帐中将昨夜在禁言得的那套衣服换上,去了发冠。

入木樨园前,我本将承影交到子安手里,可那剑沉,子安那孩子捧着吃力,就又拿了回来讲它立下门侧。

我把脚上的官靴和袜子蹬掉,赤脚跨过大门木樨园的大门,脚踩在青石板路上,赤裸的脚掌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叩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绕过门廊我便看到那石头公子坐在木樨树下,正在垂着眼帘,把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捡回盒子里,听到我走近,便将手指撑着下巴,笑辰辰地望着我。

“原来是师兄,我还以为是哪位棋友带了鸭子来当见面礼呢!”

“师父叫你谨言,皇上赐你禁言,我看你挖苦师兄时,是哪个禁字都靠不上边儿” 我甩了甩脚上的水,啪嗒啪嗒地把剩下的几步路走完,等边上侍候的小厮,将石凳子上的垫子换了干净的,又撑了伞,我便跨腿坐下“我不得给外面的人看,我是不带一丝官星进你木樨园的?这连堂上那位也挑不出毛病,我就是一个爱下棋的棋疯子!”

我面前的棋盘中的白子已经被捡干净了,只剩下墨玉,我没禁言那么好的耐性,就一股脑儿地将那墨玉收了,棋盘一直被清冷的冬雨淋着,棋子入手有寒凉的感觉。

日升时浸在师父的棋谱中,不觉冷暖饥寒,昨夜给老爹掏空的五脏府,辰时也只得了禁言的几块点心。现时已过了日中,本来被揣揣欲战的心坠着也没想起来吃,可如今看到这空荡荡的棋盘,竟忽然觉得腹中空得慌。而且就在我指头刚刚碰到墨玉准备起手开局时,这五脏府觉得冤枉,自行请起鼓来。

我还将将拖着昨夜翻墙借涵轩的颜面,不好意思再问人家讨吃的,就佯装轻咳盖了腹中的鼓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是规规矩矩的起手式。

禁言本捻了一颗羊脂白玉的棋子在指尖,却又将它放入盒中,轻轻地说“师兄来前我已经下了十几盘了,如今又累又饿,师兄这么急行子,是要乘人之危吗?”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袍摆处,那里已经被留在青石上的雨水溅出湿河一片,想是里面藏着的裤脚和鞋子也透了。才意识到他或许是从卯时坐到现在,除了早些时候用的茶水和点心,也是滴水未尽,不觉有些愤然。

“你布这棋局,究竟是图什么?不吃不喝,不歇少睡的,要修仙吗?”我抬头盯着他身边的安顺“你们就这么俟候公子的吗?,叫你安顺,你还真是够安,够顺!”

安顺大概是突然被我沉声点了名,吓得手一抖,脚一软险些扔了手里的伞屈膝跪下。

禁言伸手扶了他一下,回头望着我嗔怪道“是我自己贪玩儿忘了时辰,师兄吓唬这孩子做什么?回头伞扔了,又淋我一头雨!”

说罢他起身掸了掸衣襟,语气中透着歉意“厨房早就备午膳,只是略为清淡,师兄要是不嫌弃可否陪我用膳?”

我腹中如今已经是鼓声雷了,那还在乎什么清淡,只要是能入口平乱的就是此时心之所向了。

我端着驰北侯的架子,沉声应道“也好”便又吧嗒吧嗒地随着禁言入了前厅。

前厅依然是炉火旺盛,进了门,伺候的小厮就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我擦脚,我将外氅放在炉火边上的架子上烘着。也没等让就在桌旁坐下。安顺上茶时,低眉顺目的,手还有些抖,没敢抬头看我。

禁言自内间出来,已是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湖蓝色的外袍,白色中衣的领口露着边,他的肤色白皙,人也长得清灵,衬在这波光湖影中,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上桌的菜也确实清淡,只有一盘酱牛肉是荤菜,其他都是颜值好但却淡的原汁原味的素食。

他中规中矩地吃了一小碗饭和些蔬菜便住了箸。

我见他太轻瘦,便道“你怎么吃这么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师父和四爷以前把你当宝贝似的养着,你非得给自己弄成弱不经风的样子?”

我抬了抬胳膊,用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胸口,“和师兄这样不好吗?”说着把最后一片牛肉放在口中,把自己的大碗递给安顺,说“再来一碗,给你家公子也再承一碗,那碗小得,喂鸟吗?”

他也不推辞就着青菜,又吃了一碗,放下碗就开我的玩笑“这几日木樨园外要供着各位的茶水和点心,师兄这么个吃法,挨不到这冬雨过去,我这木樨园就要卖家当了!”

这时一个小厮进来,鞠躬唤“公子,侯爷”便垂首立在一边,手里捧着一个大纸包。

我们席间也不多话,各自吃好了,落箸。安顺又上了茶。

禁言才让刚刚进来的小厮把包裹里的东西放在我脚边,是一套靴袜。

“按照二爷的尺码买的,想你也合适”

我自小,虽然爹粗娘豪放,但该有的温暖和关心一样不少。但这一茶,一饭,一靴袜的,如细雨润物的关怀,就如起手的琴音,一根根渐扣心弦。

我心中被这股暖意弄得痒痒的,又觉得有些许说不出的郁结,便草草蹬上鞋袜,往门外走,嘴里却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看来我是时候讨个老婆了。”

再回到木樨树下,天还是灰蒙蒙的,雨却停了,只是偶尔风会在木樨树上吹落几朵无暇花,被冬雨无暇花洗过的无暇花,带着清冷的花香。在这隐隐的花香中,原本满是琐事杂陈的我,心渐渐静了。

我原本落的起手式还在那里,孤零零的棋子,在棋盘上仿佛一个茫然无措的人在等待未知的命运。

禁言重新捻起白子问“师兄为何奕此局,心中求什么?”

他将白子落下与黑子相互呼应的位置,两子遥相呼应,似对垒的仇敌,有似乎是相顾的朋友,黑子不在形单影孤。

我的杂念中有前晚看到的星河,那是我想不到的气势和变幻,我知道若是我念着那片星河,心便生怯意,那便是未战就败了。

在辽北的七年,每一场仗都打得艰难,我对手下的将士说,在战场上,若是怕死就真的会死,若是想活,就要坚信自己一定能活。

师父说下棋最简单的道理就是善用己长,我是万军的统帅,我最擅长的就是打仗。

当我将第二颗棋子落在棋盘上时,我的心定若卧禅,坐回到辽北的军帐。

我定定地对上禁言的星眸“揽千军万马,只为一战,一场大捷!”

这场仗我打得辛苦,攻城略地,布局设陷,我将那些年在师父那里学到的谋略,这些年在战场上打出来的经验都投到这星罗盘上,擂鼓声,厮杀声,摇旗呐喊声,铁马金戈声,在那棋盘上响起,萦绕不绝。

我的对手有着聪慧的头脑,巧妙的计谋,与之对弈,是竭尽全力,义无反顾的酣畅淋漓,和越来越浓的惺惺相惜。忘了时间,忘了自己。

当我将最后一子落入棋盘时,不禁手舞足蹈,振臂三呼,仰天长啸痛快,痛快,真他妈的痛快!啊—-!”

我发泄了自己的痛快后,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低头望时,那石头公子还捻着一颗白子凝视着棋盘,我才注意到他纤细修长的手指同指尖捻的羊脂白玉一个颜色。

我坐回石凳,痴痴地望着那执子的手,心想着那子落下,便尘埃落定,是胜负的定局。

再抬眼时,对上的那如星般璀璨的双眸,眸中渐渐有波光闪烁,我看得痴了,被一根手指点在眉间也不知道躲,只觉那触手冰凉,耳边是一声叹息“这里,有我的星罗”

此时雨居然停了,原本湿涔涔的棋盘上起了一层薄冰,天空绵长的云被撕扯开条条裂缝,透过裂缝看去,云后面的是那无尽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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