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世间有一种孤独,让人依恋,甘愿为之沉落,不能自拔。红尘扰攘,太多的世故圆滑、无常悲喜令人烦闷愁虑,难以释怀。
如此,需要一个洁净的角落、一方简洁的天地,安放疲倦的心灵,栖息柔软的情感。或是山水之间,或是幽林深处,又或是云崖之畔。
人们虽甘守寂寞,却又一直在等候,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与自己心性相投,灵魂相融。其实,若有一人,与你缘系三生,同生共死,那么即便身前富贵、身后虚名尽数化作烟云,又有何不舍,有何可惜?
一个人的寂寞,不是寂寞。千万人中的寂寞,才是真的寂寞。
想当年姜太公隐居,垂钓于渭滨,邂逅了周文王,后助其灭商纣,建立周朝,成就万世基业。他寻求灵魂的清静,执守孤独,亦是为了等候贵人。他钓的是渭水,也是知己,更是江山。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是范仲淹对东汉著名隐士严光的赞语。严光归隐富春山,过着耕种垂钓的闲逸生活。他甘愿做个寻常的江畔渔夫,垂钓苍茫烟水,他钓的是闲情,更是功名。
到了唐朝,有个叫柳宗元的人,披蓑戴笠,垂钓寒江之雪。他钓的是茫茫江天,是超然物外的孤独,是那求了一生、终不遂愿的虚名浮利,更是淡泊空远的禅境。
于是,有了那篇被人品味千年、流传至今的《江雪》。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短短四句,言简意深,孤寂茫然,似有寒意透纸而出。眼前所见的,是漠漠飞雪,天地一白,万物不生,飞鸟绝,行人杳。
纯净的江边,除了雪花飘落,轻抚蓑笠,再无任何声息。那位孤傲的钓客,静静坐在小舟上,不言不语,却令世人钦慕了千年。
这首《江雪》是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永州司马时所写。那时的他,暂居永兴寺,官场失意,心情沉郁。但他心系山水,自有一种恬淡超脱的境界。
宋代范晞文在《对床夜语》中曾说:“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首之外,极少佳者。”
江雪漫天,一叶孤舟,一位钓翁,世间种种在此无所遁形。过往的功名,乃至数年积攒的才气,恰如一场幻梦。
他本少年得志,进士及第,一心为官,力图革新,但宦海起落,风云难测,除非彻底做个没有志向的闲人,方可免去仕途波涛。
清代徐增的《而庵说唐诗》云:“余谓此诗乃子厚在贬时所作以自寓也。当此途穷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一官无味如钓寒江之鱼,终亦无所得而已,余岂效此翁者哉!”
此时的他,或是日暮穷途,水尽山空。然而,纵使做了江畔渔翁,他亦不会蹉跎时日,耗损年华。
若非错过了盛唐的璀璨时光,或许以他的才识,会有一番作为。人世糊涂,偏就是有擦肩而过、不合时宜。
二 若为化作身千亿
柳宗元即是这样一位卓绝不屈之人,他内心洁净的山水、与世不同的孤独,深藏文中。
如今的大唐不复从前的繁盛,没落的朝政、凋零的现世已无法容下他高洁的灵魂。他满腹才华,诗文见新见奇,被后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正如苏轼所说:“所贵乎枯谈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
苏轼将他与陶渊明并列,可见他的笔下,自有明月清风,淡然闲适。亦有大自然纯净且孤独的物象,让他从失意和困顿中走出,心灵慢慢地归于恬淡宁静。
柳宗元出身官宦家庭,祖上世代为官,条件优越,书香气浓。但那时已是中唐,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唐,已非昨日河山。朝野上下,腐败盛行,动荡的人间,个人命运飘零似叶。
幼年的柳宗元,随母亲在庭院读书,端正听话,不知外界纷纭,亦不晓江山日暮。
直到九岁,遭逢战乱,他亲历藩镇割据的战火硝烟。后逃离长安,随父亲宦游天下,步入社会,观世态人情,亦结交了许多志气相投的朋友。
父亲刚正不阿的气度,母亲恬淡悠然的佛心,感染了其心性。苏轼赞其“儒释兼通,道学纯备”。
二十一岁,柳宗元在外游历多年后,返回长安。他参加了科考,进士及第,一时间声名鹊起,崭露头角。
像他这样一举中第之人,在当时凤毛麟角。多少有才学之士,数载寒窗,频频落榜,困顿潦倒。
这一年因父亲去世,柳宗元守丧在家。那时的他才名远播,故闲居的岁月,也是安逸从容。三年后,朝廷安排其到秘书省任校书郎——一个渺不足道的小官。
当时的科举制度尚不完善,即便考中进士,亦不可直接为官,必须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或者有权贵推荐,才可正式参与朝政。
柳宗元参加了考试并中榜,开始了他的官宦生涯。他初露锋芒,人生亦算有一个好的开端。
但官场纷乱,多是争名逐利、尔虞我诈。他尽其所能地打理政务,结交名流,虽有过人的见解、独到的思想,但困于时弊,无从施展。
直到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继位,即顺宗,改元永贞。
因顺宗赏识王叔文,对其重用,而柳宗元与王叔文政见相同,于他算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这时的柳宗元,风华正茂,胸含匡世之志,官居礼部员外郎之职。
他与王叔文等人聚集一起,驰骋朝政,推行新政,史称“永贞革新”。
他们欲废除宫市,罢黜诸坊宦官,整顿税收,并试图收回藩镇兵权。然而,这些利益相争之事,自古以来,皆是刀锋相见,惨不忍睹。
岂料,山河换主,顺宗被迫禅让帝位给太子李纯,史称“永贞内禅”。柳宗元的梦想,亦随着顺宗的禅位而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唐宪宗继位,王叔文等人身死,这次持续了半年之久的革新,就此结束。他自是无法全身而退,几经周折,被贬为永州司马。
成王败寇乃人世常理,他亦不觉有何可悲。只是一路风尘,跋山涉水,负累了老母妻儿,心中有愧。
不承想,在永州这一住,便是十年。十年风雨,世事如梦,一代文豪,亦摆脱不了飘零的宿命。但每一场际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三 岩上无心云相逐
抵达永州,他苦无住所,便携了家眷暂居于龙兴寺——一所简陋的破庙里。
不到半年,其母亲就因水土不服而患病去世。官场失意,生活落魄,再加上亲人的离去,柳宗元内心寒凉若冰雪。
幸而,永州的山水,洗净了他心中的尘埃,亦抚平了他的惆怅和苦闷。这里远离纷乱的朝政,没有杀伐争斗,出门可逢青山翠水,推窗即见云卷云舒。
这里有赏不尽的春风秋月,有一人独钓一江雪的渔翁。他超然世外,一壶浊酒,一片闲云,一肩细雨,融入自然,闲逸洒脱。
他从沉闷中走出来,寄情山水,游走笔墨。而后,便有了千古名篇《江雪》,亦有了《渔翁》。
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渔翁露宿岩下,汲湘江水,取楚山竹,生火做饭,出船捕鱼。青青翠竹,澄澈湘水,以及那划着小船,瞬间便遁迹无踪的渔翁,让人感受到自然之美,造物神奇。
白云无心,不知人世忧虑,追逐嬉戏,自在往来。渔翁守着这一片纯净的山水,荣辱不惊,世事白云苍狗,瞬息万变,又与之何干?
他开始迷恋上这里的湖光山色、风土人情。若无此次谪贬,怕是这一生皆被名利困缚,无有空闲,赏不了山水,做不了钓翁,更写不了清新淡泊的诗文。
溪居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傍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永州十年,是柳宗元文学成就的巅峰时期。他人生最好的年华,给了这里,一生最好的文辞,亦在此处写就。
博学多才的柳宗元不仅写诗,也写辞赋,其散文有更多的成就。柳宗元的散文同韩愈齐名,名垂后世。
十年岁月,不曾虚度,百代光阴,付诸文章。他研习政治、历史、古文、佛学,遍游永州山水,结交隐者高士。在这里,他写下著名的“永州八记”。
欧阳修对其有如此评价:“天于生子厚,禀予独艰哉。超凌骤拔擢,过盛辄伤摧。苦其危虑心,常使鸣声哀。投以空旷地,纵横放天才。山穷与水险,下上极沿洄。故其于文章,出语多崔嵬。”
四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
他和韩愈发起的古文运动,提出了许多理论主张,影响深远。他提出“文道合一”“以文明道”,认为写文章不能一味追求形式之美。
柳宗元与韩愈、刘禹锡交情甚深,相互之间推心置腹。几人皆是当世高才,亦是清品文客,有缘相逢一处,论文谈诗,无须樽酒芳杯,自能翩然欲醉。
他虽积极入世,以儒者之心两番参与革新,一为政事,一为文事,却也与佛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儒释皆通,又独具造诣,各有千秋。
他曾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在长安为政时,他亦和许多出入文坛官场的僧侣结交,过了一段亦儒亦佛的生活。
后贬永州,他更是居山寺,听晨钟暮鼓。晴时,去往江边,与渔夫垂钓山水;雨日,也坐蒲团读经,参悟佛理。
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
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
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原本他已经甘于淡泊,乐于寂寞,并打算在永州安身立命。岂料,被朝廷遗忘了十年之久的柳宗元,又接到命其回京的诏书。沉寂了多年的心情,并未因为一纸诏书而起波澜。他带着最后一点期许,回到久违的长安。
等候他的,不是君王的重用,而是武元衡等人的排挤。他被改贬为柳州刺史,尚未洗去一身尘埃,便要重拾行囊,再次远行。
柳宗元来到柳州,已无当年初遭贬到永州的落寞心情。他选择随遇而安,虽官职低微,但亦是尽其所能,做一些造福百姓之事。
他带着乡民开垦荒地,栽树种菜,让他们走出贫苦之境,远离饥饿。他又兴办学堂,整治街巷,修筑庙宇,使这片偏远贫瘠之地亦有美景良辰。
在柳州,柳宗元也闲游山水寺院,写诗寄怀。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种柳戏题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人生是一次奇妙的旅程,你以华丽开场,未必能以热闹落幕。你所思所想,亦不能尽如心意。
未等到朝廷的诏书,未踏上回京城之路,他便病死于柳州。有人说他谪贬一生,壮志未酬。有人说他政治失意,却在禅佛之境得到解脱。
生时绚烂,死时静美。
他一世高才,不能纵横官场,施展抱负,遗憾难免。但他的“归去”,又何尝不是一种放逐?他不是死了,而是悄悄去了江边,做了一名平凡的渔翁。
你看,年年深冬,湘江之畔,皆能看到一位老翁,披蓑戴笠,独钓一江寒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