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伽罗城休整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洗清天下各族间的仇恨。想了很多办法,却始终称不上妥当。偶尔登高南望,想象着花姐也被同样的难题困扰,便忍不住感叹。
倘若万物的变化有各自的道理,那么仇恨对我们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水鸢对闻荻的仇恨深入骨髓,如果给她一个机会,肯定会毫不迟疑地砍下闻荻的脑袋。
我问水鸢,如果这一辈子都无法报仇,你会怎么做。
水鸢说:那就死后再报仇。
“死了人生就结束了啊。”“我还有子孙,亲人,他们会为我报仇。”
“……那你一辈子生活在仇恨中,这样的人生值当吗。”
水鸢想了一会,认真说道:“如果你以为人生只是自己的事情,那么仇恨就无足轻重,随着时间的推移,充其量成为一桩未了的遗憾。但是人生不只有自己,还有父母、子孙、亲友,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当他们被仇人剥夺之后,你如何能够苟且于世,用‘值当’二字评判残缺的人生呢。”
我无言以对。
于是我找到了央佳,她亲手砍下了白苏的脑袋,血海深仇得以报偿。
我问她,大仇如愿得报,心里作何想法。
央佳说:心情舒畅,感觉如释重负。
“是闻荻给了你报仇的机会,你会感激他吗。”“当然会。”“可符徒氏和水冶氏的仇恨,也是他挑起来的。”“那我会恨他。”
我忍不住苦涩一笑,“恩怨对你来说,都那么简单明了。”
央佳露出困惑的表情,反问道:“这样不好吗?”
“这不是好与坏的问题。”“那报仇是好与坏的问题吗?”
我怔了半晌,轻叹道:“我不知道。”
花姐曾经告诉我:如果有些事情,你越思考越困惑,那就不妨停下来,回到上一个清晰的地方,试着寻找别的途径。
可如今我站在一座孤岛上,四周雾海茫茫,不知方向。
伽罗城异动的第二天,头领就向我请辞,要回北阳城复命。
我担心他的安危,叫他多带点卫兵同行。他说伽罗城的卫兵不是兄弟,信不过。
临行时,我叫住头领:“回去之后,就别再回来了。”
头领问为什么。我说:“下次相见,应该就是敌人了。”
头领没有回答,带着满脸的怅惘离开了。然而就在当晚,头领又折转回来,问我他应该如何复命。
“当然是如实——”说到一半,我看见头领坚毅的眼神,便改口道,“我希望你告诉闻荻,交涉失败了。”
“这样做就行了吗?”“这样做可以拖些时日,但不能根本解决问题。”“那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如果可行,我希望你去一趟花开城……”
头领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我问他为什么愿意听我的话,他说我是并肩厮杀的兄弟,值得相信。
我莫名一阵感怀。
就这样,头领带着兄弟的希望,连夜赶赴了南方。
半个月后,闻荻亲率数千军队,浩浩荡荡地开到了伽罗城下。
这一次,换作我向他提出议和。在他的盛情邀请下,我独自来到军中大帐,和他相对而坐。
我说:“为了区区一个伽罗城,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闻荻说:“我没想到柳老贼也叛变了。”
看样子,闻荻误解了城里的情况,这应该是头领的功劳。
“数千精兵倾巢而出,看来你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问闻荻,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统一北方。闻荻说,父亲未竟之业,我要替他完成。
我说,你父亲想要毁掉南郡三城,你也要做到那个份上?
闻荻说,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和谈不成,我只能悻悻而归。闻荻给我三天时间,要么开城投降,要么看着伽罗城变成血海。
离开军中帐时,闻荻忽然叫住了我,“我完全没有必要放你回去,现在就可以取你性命,然后杀进伽罗城。”
我转过身,盯着闻荻的眼睛,凛然说道:“你大可一试。南方立刻就会向你宣战。”
闻荻紧咬着牙齿,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当夜,我迟迟无法入眠,索性来到院子里,眺望朦胧的月色。
央佳和水鸢都睡下了,城主府此刻一片安详。
决战就在三天之后,我应该怎么办呢。如果白苏和柳城主都活着,再联合胡音和水鸢,兴许还能和闻荻抗衡。伽罗城城墙坚固,几千卫兵一时并不能破。
但事实却是胡音虚弱在床,府内仅剩水鸢一人。
不投降,全城的人都会死;投降,水鸢和胡音也未必能够保全。
“唉——”我长叹一口气,看着乌云一点点遮蔽了月亮。
忽然,一只鸟雀惊惶窜出枝头,扑棱着翅膀逃进了黑夜。一个人影缓缓落在院墙上,手中长剑发出骇人的寒光。
闻荻,你果然还是来了。
“苍树,我想了半天,还是不能留你活口。”闻荻冷声说道。
“三天的期限呢。”“那是骗你的。”“我猜也是。”“还有什么遗言?”“我不想比你先死。”“那可不行。”
说完,闻荻闪身一跃,转眼就来到身前,“砰!”一道火光在黑夜中绽开,水鸢及时挡下了闻荻的长剑。
“还没有人能够挡下这一剑。”闻荻盯着眼前的女子,“你是谁?”
“慕里氏,长莺。”女子一字一句应道。
听到这话,我倏然间怔住了。水鸢是……长莺?
闻荻则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很好,慕里氏来多少,我杀多少。”
“做梦!”
长莺提剑而上,闻荻欣然相迎,两人剑法凌厉迅疾,只看见院子里处处绽起火光,却不知高下之势。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清脆的剑声骤然一停,闻荻和长莺相错而立,一条手臂整齐地从闻荻肩上落下,长莺则双膝一软,血雨从胸口喷薄而出。
“水鸢!”我惊惶地赶上去,长莺艰难地张开嘴,一句话未说出来,便断了气息。
我愤然回头,却抵在了闻荻的长剑上,“苍树,看来你要死在我前面了。”
长剑毫无迟疑地刺穿了我的胸口,却不见一滴血迹,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绿光,闻荻连退数步,脸上全是惊恐的神色。
“通灵……宝玉。”
刹那间,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偌大的军中帐里,只有我和闻荻两个人,空气说不上燥热,但我的汗水却浸湿了整个背脊。
“苍树兄,你有三天时间可以考虑。”闻荻不知在笑什么,“不必着急惊惶。”
“噢?哦……”原来说到了三天期限,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准备起身告辞,哪知双腿使不上力,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闻荻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轻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放心回去,我不会害你。”
“那,那真是太好了。”我俯身道谢,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大帐。
临别时,听见闻荻在背后嗤笑道:“大敌当前,出云氏也不过如此。”
我从怀里摸出通灵宝玉,发现它整齐地断成了两块。
回到伽罗城,我立刻召集来央佳和水鸢,准备连夜逃亡。
两人对我的决定非常惊讶:早上还云淡风轻,怎么傍晚就手足无措了?
“你们听我的,我们斗不过闻荻。”我说道。
水鸢平静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你只是嘴上这样说,”我盯着水鸢,认真说道,“不要和闻荻拼命,你会死的。”
“那也未必——”“就算你能砍掉他一条手臂,你还是会死。”
水鸢和我对视了一阵,忽然苦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我是说——你怎么会猜到我的想法。”
我倏然一怔,原来水鸢早就做好了拼命的打算。
“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不行,那就是不行。”“……那好吧。”
临走前,我找到胡音,教他三天之后,就开城投降。
胡音说,他留在这里,必定死路一条。
我说,你不留在这里,伽罗城的子民就是死路一条。
胡音沉默良久,怒喝道:快滚吧,臭小鬼。
出城时,夕阳正好落下山头,我们借着夜色,向着南方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