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怎么又是个女孩！”母亲看见皱巴巴的新生儿，叹口气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她怎么长得这么丑，不像你也不像我。”父亲皱着眉头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产房。
我在一座狭窄的桥上奔跑，桥下翻涌着血红色巨浪，彼岸有一片宁静祥和的风光，可我无论如努力也到达不了，我只能回头望向那混沌的起点，我看见了你。
我隐隐约约地看见刀子在你脸上来回搅动，你的皮肉被镊子撑开，脉络被剥离着。随着骨头被利器来回剐割的声音，你的疼痛将我完全唤醒，我穿越那血红巨浪来到你身边，情绪复杂地看着手术台上遭受酷刑的你，我要开始等待。
你突然本能地呻吟声吓坏了正在帮你做手术的主刀医生：“麻醉师，怎么搞的！手术没做完，她怎么突然醒了！真担心她因剧痛而在手术过程中休克。”
“王院长，剂量和她的身体情况相匹配，不能再加！”
“加，目前看来手术并没有达到客户要求的效果。”一旁观望手术的销冠顾问双手抱肩、打了个哈欠对麻醉师说。
“小米啊，麻醉师说得没错，我们不能冒险，要不赶紧缝合吧？”
“不行，王院长！她将会是我们的超级VIP客户，以后还要做其他项目，我们要做到她理想中的完美才行，否则她下次去别的医院了！再补一点麻药！按她要求地做吧！”
“吴美丽，你这个丑八怪给我站住！”长相甜美的小女孩挑衅着拦住了她的路。
“瞧瞧你这张脸，你父母听多了梁静茹的勇气才给你起名的吗？”
“她姓吴，她父母很有自知之明的。”
越来越多的小孩跑过来堵她，他们面目狰狞、声音刺耳，像一群张牙舞抓的鬼魅般扑向她、包围她。
你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过来，整个头都肿胀着，你不敢用哪怕一丝力气睁开眼皮，所以你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导血管插在你的鼻孔里黏在你的右脸让你无法转身侧睡，储血管又要满了，也不知道点滴瓶里的药水打完没。
这是你第一次做完手术的情景，那个时候你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惧，对于父母所授的身体发肤也还有一些留恋。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挡你躺上那张让你牙齿打颤的手术台。
你忍住反胃的感觉每天吃着流食、焦躁不安控制着你，让你惶惶不得终日。终于熬过了第七天拆线、第十五天拆绷带，一个月后你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仿若新生，你差点哭了。
我熟知那是喜悦的眼泪，你眼中有了光，像跳跃的火焰一样，急于逃出病房去点燃这个世界的欲望。
你第一次那么喜欢镜子里的自己，那么期待暑假结束。果然，在那个新学期里，有些同学发现你变漂亮了，虽然你暗恋的男生依然没有注意你，但是你终于将低了18年的头抬起来了。
有一天你走在校园，有个男生竟然问你要微信号码，最初你以为他问错人了，直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新眼睛，你才反应过来他叫的就是你。那是十八年来，你第一次被陌生人关注和重视，你骄傲地扬起头，学着校花的样子对那个男人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这种感觉让你很上瘾。
“不要，不要这么傲慢，不要变成你讨厌的人的样子！”我想提醒你，但沉浸在外表变化带来愉悦情绪中的你，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啊呀，你看你的眼综合、鼻综合做得多成功！就说只要听我的就完全没错嘛！”挂着医美顾问头衔的销冠小米将笑的表情挤到眼睛和嘴部，她最擅长给每一个咨询她的求美者找“缺点”，然后再给你们描绘着“漂亮”蓝图，仿佛只要改变外貌就能得到更多资源、挣到更多钱、拥有最完美的爱情。
你听着她的描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眼睛大了很多，变得明亮有神了。鼻子也高挺精致，以前挤在一起的五官终于回到了它们本该长的位置。五官漂亮后，你那张诺大的国子脸反而显得更突兀了。你顺着小米的引导用手遮住了颧骨与突出的腮帮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拥有一张巴掌鹅蛋脸。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还可以变得更美一点！”
16岁的女孩躲藏在人群，视线随着暗恋的男生移动。
校花拿着一瓶水冲进球场给他擦汗的那瞬，女孩眼里的爱意熄灭了。只有颜值超高的校花才配得上他吧！她想。
等你再次躺上手术台的时候，我发现我瘦了一点，可能是我太过于担忧你。打了麻药的你当然感受不到疼痛，但是看着你被一刀一刀切开、目睹血腥场面的我痛得撕心裂肺。原来这个过程是这么惨不忍睹、触目惊心啊！
伤筋动骨100天，所以你这次脸肿得更大、需要恢复的时间更长、所承受的痛苦也更多。颧骨内推截掉了你高耸的颧弓，一边两根钉子固定了双侧精修的轮廓，下额角被磨掉，上颚截取了两颗牙齿的距离，将你的凸嘴推平，同样用了三个钉子固定了新的布局。
整整一个月你都肿得惨不忍睹，一个月后你被拆掉了塑形面带，但你依然不能吃稍微硬一点的东西，不能笑、不能哭。钉子与骨骼融合的过程还是会让你常常从梦中疼醒。
我看着你如此痛苦，有想过劝你到此为止，因为我太了解你，其实你只要这个时候停下来，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可你越来越爱照镜子，你经常对着镜子说：“我要变得更美，我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会心虚吗？你从最开始的只是想改变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执迷不悟。你的经济能力还能再支撑你的下一次手术吗？
你照镜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再兢兢业业地忙于学习，更不可能为即将毕业的出路做打算。原本以你的成绩很有可能拥有一个不错的前程，但是变漂亮会让你更快的获得幸福感，一旦那种幸福感转瞬即逝，你就迫不及待地去追求更多，更多。
“我要变得再美一点、变得更美一点！”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抚摸那张精致而又立体脸，对着镜子妩媚轻笑。我在你那张脸上几乎找不到属于你的痕迹。我想我不用再过于担心了，不如和你期待下一次蜕变后的狂欢吧！
我这么想的时候，感觉自己又瘦了一点，没关系，这个过程不会太漫长，我会一直陪着你一起蜕变。
“美丽，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可以一起慢慢奋斗，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一个年轻的男人抓着女孩的手不肯放弃。
女孩鄙夷地推开他，跨进一辆路虎揽胜中，扬长而去。
做完颧骨+下额角手术之后的幸福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你的心又开始跃跃欲试，在小米的怂恿下，你打了美白针、嘟嘟唇、卧蝉，连眉毛和发际线都重新种了一遍。
你一遍又一遍地照着镜子，越是照镜子你就变得越是寝食难安。
“不够，不够，我还可以继续变美！”你痴痴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每照一次镜子，你的眼睛就更空洞一点，你想变美的欲望更迫切一点，而我也会变得更瘦一点。
你觉得改变了脸部原生的骨骼导致皮肉下垂，需要一次拉皮手术。
终于，你在两年时间里，换掉了整个头，你的五官已经和橱窗里的模特相差无几了。那天你回家，你父母完全认不出你。
“女儿，是你吗？”母亲佝偻着身子出来迎接你，她眯着眼睛凑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仔细地端详你。她的眼睛早就坏掉了，但是一直舍不得花钱去做手术。
“妈！谢谢你！”你握住母亲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心头闪过过一丝丝内疚。
“我们的孩子终于变漂亮了。”母亲苦笑着看着父亲，将你的手拽得更紧了。
“但她还是我们的孩子吗？”父亲没有看你，只是低着头回应着母亲，他的眼睛明明就湿润了。
我看着苍老的他们，很想对他们说一声抱歉，但是我始终无法开口。
你软磨硬泡，拿走父母最后的储蓄，丢下惊愕的他们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你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镜子，那张新脸总算是让你满意了，但是这种喜悦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你那扁平的胸部、稍显圆润的腰肢和不够圆润的臀部又开始碍眼。
你越看镜子里的自己越是焦虑，恨不得马上飞去医院将这些部位全都换一遍。
“我要变美！变得更美！成为世上最美的女人！”你开始失眠，你几乎什么事情都不做，而是花掉一整天的时间站在镜子前发呆，有时候你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感觉自己又瘦了一点，快了快了，我很快就要消失了，在这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
“美丽啊，高利贷我帮你还！你要做全身抽脂的费用我也给你出，你整好来我直播公司，哥尽力捧你！不过…”
一双手剥开了女孩，也剥掉了她最后的尊严。
你最后一次手术的那天没有一丝风，你望着窗外纹丝不动的树枝，你的大眼睛装着只有我懂的情绪。其实你此刻回头也还来得及，但是我懂你，只要走上了捷径，那么捷径就是唯一的路。
麻醉药很快起效了，你失去意识前终于望向我的方向。你抽搐了一下，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小陈，这台手术交给你了，我要去隔壁做一台隆胸手术。”
“放心，王院长，这里交给我！等脂肪吸完过滤后，你再来给她填充胸、臀部！”新来的陈医生拍着胸完，皱了皱眉头，拿着手术刀向你走来…
别担心，我会陪着你，陪到最后。
连接着负压真空吸引器的金属管插进你的胯部、臂膀、大腿…，那黄褐色的脂肪缓缓地流出来，装满了两大罐透明瓶子。
当金属吸管插入你腰腹的时候，也扎破了你一根比较大的血管，脂肪随着针孔流进了血管，血液带着你的脂肪开始循，脂肪栓塞到肺部的时候，你开始呼吸困难，心跳猛然加速。
随着你越来越快的心跳，我感觉我自己越来越瘦，越来越透明了，别担心，我一定会陪着你，陪到最后。
“王院长，快呼叫王院长！”陈医生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忘了他是如何自信满满、信誓旦旦地向王院长要来的这台手术。
你开始疯狂地冒着冷汗，汗水浸湿了手术台，你的嘴唇与脸色都开始发紫，血压不可逆回地下降。
随着你越来越低的血压，我感觉到我消失得越来越快。
王院长终于放下另一台手术赶来抢救你，手术室已经乱成一团。但是一切可能来不及了，你已经陷入休克了。
终于到了，在一条窄桥上，我们擦肩而过，那条桥架在无边无际的血红大浪上，你像行尸走肉般穿越着那翻涌的红浪。
“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你麻木地看着我。
“当你第一次躺上手术台，第一次决定抛弃自己的时候，我们就见过了，只是你每次醒后忘了我。”
“你从彼岸过来的吗？”你指了指血河对面的那一片宁静美好的风光，你甚至能看见那些诺大的不知名的花朵正在怒放。
“你到达不了彼岸的，你会一直在这翻涌的血浪上的小桥上徘徊，直到等到下一个你。抱歉，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再见。”
“刘院长！不，爸…快救救她！救救她啊！”王医生失魂落魄地双手抓头。
“已经没有生命特征了！”刘姓院长摘下口罩摇了摇头，然后慎重地看着王医生说：“为了你的职业生涯，也为了我女儿，作为岳父，我会扛下这一切。”
我睁开眼已经是你手术后一个月的事情了，他们都说你当时已经脑死亡了，能醒过来简直是个奇迹。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足足三年。
再次呼吸空气、吃到美味的食物真的很棒，谢谢你了给我这么温暖的父母和重新开始的机会。我成了一位人气很高的网红主播，找回了你的男神谈了甜蜜的恋爱。
试婚纱的那天他指着穿着婚纱的塑料模特对我说：“亲爱的，这个模特儿有点像你。”
我没有回答他，我看着镜子里穿着婚纱的自己甚是满意。
“亲爱的，你真美。”他将我拥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我用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看着那个被剥掉婚纱的赤裸塑料模特儿，扬起嘴角、悄无无声息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在回家的路上，婚纱店里的人拆掉了那个拥有完美五官和身材的模特儿，将它随意地丢在门口的垃圾桶。我愣了一下，看着垃圾堆里可怜的残肢断臂，转过身哼起一首歌。
当那些炽热的灵魂
遗忘掉破旧的伤痕
变成了冷漠的路人
你能否认出我是谁
“我叫吴美丽，三年前做全身抽脂的时候死在了手术台上。当然，这个秘密不会再有人知道，我会代替你好好活下去。”
昏暗的卧室里，一个拥有完美躯壳的女人对着镜子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