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桃源堡(九)

 19

杜志敏,没听过呀,我们村没这人呀!

他爸爸是杜青杉!在厚坊当过赤脚老师,会刷标语的。

不晓得,不晓得!

午饭后,我骑着电动车一路打听到田下村。村头几座新盖小楼,对外的这一面统一用石灰粉白,刷着宋体的标语,什么:知荣辱,讲正气,树新风,促和谐云云。

檐下竹椅上靠着两个老人,我忙停车上前打听,问他们是不是田下村,杜青杉家在哪里。两个张着只剩焦黄的几个牙齿的嘴巴,眼神迷茫地看着我,我大声又问了两句,他们似乎耳聋了,听不见,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田下土话,不知所云。我只好跨上车往村里去,天上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有了难得的阴凉,檐下趴着的一条黄狗听见动静,竖起耳朵,坐起来望着我。我盯着它,犹豫着,放慢速度,眼神往地下踅摸砖块石块。

  山狗吃的,怨鬼转世跑来磨老娘!一个尖利苍老的妇人声音在屋里响起,话音未落,巷子里几只鸡扑棱棱乱跳乱飞,几根鸡毛飘荡在空中,一个七八岁猴儿从里面飞奔出来,身上脸上都是泥污。一个穿蓝布衣服的老妇人手里拎着一根树枝赶出来,满脸怒气,一面又教训道:一天给你洗衣两身衣服还不够!撂下碗就跑到河里沟里去玩水,看看水鬼会不会把你拖下去!快去你爷娘那里!我还要想多活几年!

小猴儿跑开十几步,知道没有被撵上的风险,停下来回过头望着她,没开腔之前先指手画脚,我还不想跟你在一起呢,你打电话教你仔来接我。

老妇人做势又要赶,没良心的!白眼狼,亏我养你这么大。气呼呼的大口喘气。猴儿拧着眉怏怏走开了。

我看这位大婶看起六十多岁 ,应该是耳聪目明。赶紧停车,过去打听。

这里是田下吧?我又跟她确定了一遍。

她点点头,上下打量我。

我连忙解释道:我在北京教书,有个初中同学叫杜志敏,从邙桥上跳下去,没了,我来看看他爷杜青衫。

不晓得,不晓得! 她仍旧把头摇摇,提着树枝,转身丢下我自去了。我想杜青山大约不在人世了。我欲走往里去打听,大黄狗充满敌意地盯着我,朝我汪汪地吠叫了两句,做势要扑上来,我跨上车,它往前冲了几步,我有些慌了,调转车头往村外骑,这狗一直追我到村头。

   出了村,我扭头看着它没追上来,才放下心里,心里颇后悔没有喊思俊一起来,他在乡下地界比我吃得开,操着一口的桃源话与当地人说说笑笑,散上几根烟,一起抽着,几句话就消除隔阂了。午饭后,他拽我去会校长当副县长的侄子,说等好几天终于等到人家时间了。我不想去陪酒陪笑,便说要静下来构思李氏祠堂的文章。思俊不能拿我吹牛,难掩神色间的失望之意。

破损的乡间公路上鲜有车、人,骑行进了一片茂密的松林,天色黑下来,抬头只见乌云翻滚,雷声隐隐,一阵急风,稀疏的雨滴如飘絮一般摇曳。

我慌忙拧了拧油门疾驰,咔嚓一个巨雷,一道闪电子从前面的路边划过去,狰狞可怖,

雨点密集起来,沙沙地打在树枝上,风忽而卷过来,卷过去。我身上已经被打湿了,头上脸上都是雨水,只能用嘴巴将眼前的水滴吹开。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都是雨声,到处一片白茫茫。我浑身已经浇透了。来时记得林中这段路有几个不浅的坑,万一撞进里面非一个跟头从车上栽下来不可。欲弃车躲到松树下避雨,雷声轰轰,万一被雷电击中,那只能到泉下去找志敏了。

雨滴劈面而来,打得脸上身上生疼,车是骑不了了。心忖干脆弃车在此,踅回田下村等雨停再说。于是将车停在路边,往林子里看,不远处打了一个雨棚,地上立了四根树杆,顶上拉了一块蓝粗油布。我飞快跑到里面,虽然有风卷这雨滴打进来,但遮蔽了大部分的雨水。我用手擦了一把脸,将头发拢到后面,身上淋淋滴滴的水落在干草上。听着头顶砰砰的巨大响声。

雨水渐颓,天色渐亮,我惶惶四顾,纷乱的雨滴中,四面都是坟墓,墓碑被雨水洗刷干净,如新立一般。我见了,脚底升出一股寒意到心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赶紧离开。

     松树树叶随风摇摆,似乎发出放肆的嘲笑。风挟着雨打进来,从我脸上扫过去,我克制住狼狈逃窜的念头,环顾坐落在这里山地草木间的坟墓,有七八十座。显然,这里是田下村的祖坟山。

志敏会葬在这里吗?倘若他爷杜青山不在人世,大概会葬在这里吧。我脱下上面穿的短袖衬衣 ,拧了一把水,展开戴在头上遮雨,走到一处墓前,看刻着的墓主人的名字,凉风一吹,皮肤竟起鸡皮,一股凉意侵入。

我从坡上开始找,犁地一般一座一座看过去。雨停了,我也看完了,没有找到他们父子的名字。我颇为失望,田下大约还有别的祖坟山吧。

身处坟墓当中,如迷宫似的,我转了半天,忽然发现找不见马路了,风吹着我的赤膊,我竟浑身哆嗦。我定了半天神,重新找到了雨棚。我长出一口气, 似乎不会被困在坟堆间过夜了。

走到电动车前,我扭头看了一眼坟丘,来田下是我临时起意的,不知来了想做些什么,可能是躲避跟思俊一起去县城吧。

我跨上车,慢慢地骑到思俊家,街上有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了我几眼,我停了几秒 ,驱车往康家沟了去。到大哥家,将电动车停在檐下,招来干毛巾擦了擦身体。来时,只带了两条换洗的内裤,换上,倒在床上,浑身瘫软无力,额头滚烫。

昏昏沉沉之际,易小琴给我微信语音,康建国,我现在是不吐不快了。在家人的巨大压力和严密监控之下,我也曾想过跟志敏彻底断了,一天放学 ,我走到他面前说:你以后再不要来找我了。他听了故作镇定,无所谓地笑笑,好呀!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难受的要命。我回到家里,感觉半条命都没了。抑制不住对他的想念。这样过了一周,我们连眼神都不交流了。有一天放学,我忽然想起他说起过的接头暗号。被我姐大骂之后,我们约定有什么要说的,写好了塞在学校围墙一处石头缝隙里,我放学回家经过,靠着墙走,悄悄就取了,神不知鬼不觉。我头一次取时,从缝里面抽出十张纸条,都叠得整整齐齐。他每天给我写一封信,一直没有中断过。我塞在裤袋里回房间悄悄偷看,又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把对他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上课路经过围墙塞缝里面。我们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鸿雁传书,这种感觉既酸涩又甜蜜,不知不觉他给我写了三百多封信,整整装满一个盒子。

我们的成绩都很一般,初中考出去没什么机会,于是我们约定一起念高中,一起考出去,这样我们就能摆脱他们的管束。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我自以为把志敏的信件藏得很好,不想还是被我姐翻了出来了,她勃然大怒,将它们都交给我姐夫了。李校长出面处理,他可能说了一些伤害志敏自尊的话,志敏一时想不开就跳桥了。

     食堂的柴米间成了临时审讯室,校长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手里捉住一叠厚厚的信件。卷毛站在一侧,两手叉腰,目光凶狠。房间靠四面墙放了四个大木桶,桶里都装满了大米,盖得严实,西墙两个桶之间垒着一溜一米多高的劈柴堆。志敏被传唤之后,走到食堂大门口,迟疑了一会,天色已黑,教学楼灯火通明,学生们正在晚自习,这份习以为常的安静此刻让他颇为忐忑。他咬了咬牙齿,把心一横,迈步走进食堂,为了小琴,他不能躲避,、必须拿出男子汉的气概面对校长的镇压,拖鞋打在水泥地面,踢嗒踢嗒的响着,他走到门口,额头鼻头已经见汗,不由用手抹了一把,暗暗舒了一口气,不再停留便推门进去。

两对锐利威严的目光向他射来,他桀骜不驯的目光直直的迎上去,身体笔直地挺立着,他已经长成一副年轻后生了,虽然身体消瘦,然而浑身透散发出一股勃发的生命力量。

卷毛大喝一声:杜志敏,跪下!知道犯了什么事吗?

志敏翻眼皮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与你无关。

   卷毛大怒,转身抓了一块劈柴在手里做势欲打。志敏两道剑眉一挑:彭老师,我快毕业了。

   校长嘿嘿一阵冷笑:你以为你能毕得了业吗?眯缝眼放出两道寒光,给我跪下!

   志敏梗着脖子,脸上涨的通红:不毕业就不毕业,大不了回家种地,凭什么可以随便侮辱我!

校长将手中的信件晃了晃:凭什么,凭你骚扰学校的女生,凭你骚扰我的亲戚。作为校长就可以把你开除。作为厚坊人,我可以将你捉到村里吊起来往死里打。

志敏辩解道:我和小琴是自由恋爱,你们无权干涉!

校长哑然失笑:恋爱?呸!你懂什么是恋爱吗?你以为能写几笔字就挺有能耐的,你的字卖过一块钱还是五分钱?你爷不是号称全县的标语大王吗?混得怎么样了?连老婆都养不起!

恋爱?没有家里给钱,一天都活不了,还恋爱个屁!你晓得牛崽大了乱爬母牛背主人就要把它煽掉。就你家冒出穷酸气的,配得上易小琴?等她年纪大两岁,见过世面,多见几个人,会发现比你强的人大把大把的,还能看上你?甩了甩手中的信件:想一想信件怎么到我手里来了?她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喜欢字还是喜欢人。穿开裆裤的小孩一起玩过家家能当真吗?什么永世不渝,什么白头偕老,什么贾宝玉林妹妹,狗屁,猪狗一样的人家也配说这些。校长一面说,一面撕扯信件,丢到志敏脸上。

      明天就从老子的学校滚出去,我还告诉你,以后想出去做点什么,厚坊大队不会给你开证、盖章。练字写诗谈恋爱,扛几年锄头再看看看。到时候,小琴还会知道你是谁!

  给你阳关大道你不走,偏偏要上独木桥,你有什么本钱跟我抗衡,我只消一只脚把你踩在泥里,叫你永世不能翻身。说吧,将手中的碎屑全部丢到志敏的脸上。给老子滚蛋!

  志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嘴唇颤抖着,待要反驳,被卷毛一把推出门来,滚吧!

 志敏失魂落魄地走出食堂。

易小琴说完,仿佛如释重负,仿佛将志敏之死的负疚转移到我身上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接着过她安稳平静生活了。实际上这段久已尘封的往事,是因为我的突然出现才让她心里起了波澜。它不是一坛老酒,再喝下去对谁都没好处。诚如校长所说的那样,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缺乏了物质的支撑,更多的不过是青春期的懵懂的冲动。志敏用他短暂的人生写下的剧本。在桃源这样的地方,就想一粒石子丢到池塘,泛起涟漪后,很快就平静了。

有才华的穷的小子被世俗社会嫌弃、鄙视发奋努力 ,读书考出去,出人头地,然后衣锦还乡,再来寻找他当初的恋人和侮辱他的人们,让他们悔恨交加,重新换一幅敬重和谄媚的面孔来仰视他,这才符合世俗的口味。可现实是何等荒谬,不管是读书考出去的,还是做生意出去的,到头来一个个像风筝一般拖了回来,想方设法取悦当年暴君一般的校长。

我睁开眼睛,夜色渐浓,除了房间里嗡嗡的蚊虫声响,窗外没有一丝声音,不像小时候的夜晚,外面常有一阵脚步,一声咳嗦,一阵欢笑,几声咒骂,一阵狗吠。我想现在大约是七八点了,手机不知道丢哪里去了,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一场雨浇得跟落汤鸡似的,手机怎么幸免于难呢?

浑身烧得厉害,脑子迷迷糊糊的,想爬起来点支蚊香驱赶蚊虫,好像被恶鬼压身一般不能动弹分毫。于是索性闭上眼睛,僵卧不动。

 不知何时,忽觉外面一阵风袭来,一个人影飘然而至,坐在床沿看着我,建国,醒来,建国,醒来。我努力睁开眼睛,歪头向那边看去,黑暗中,一个朦胧的少年轮廓安静地望过来。

我呻吟了一声:是志敏吗,我找得好苦!

他嘿然一笑:你不记得了,当年是你不要我的

不要?我不要你?我努力回忆当年的情况:我记得,我只是努力地复习功课,拼命地想考出去,你不是,跟易小琴谈恋爱吗?

他把头摇摇: 你又忘了,我就是另一个你呀,你想拼命的考出去,你又想跟易小琴谈恋爱。

我脑子很混乱,我是建国,他是志敏,怎么我们忽然又成了一个人呢。

他晃动两只空荡荡袖子,平静地说道:你把我丢在桃源了。

丢在桃源?我只觉得脑仁一阵生疼,望着他空荡荡的袖子,不觉大吃一惊:难道我前天做的梦是真的,你的双手真的叫冥王剁掉了。我心里慌乱起来,他让我写的祝词我还没动笔。

冥王?志敏哑然失笑:他不过是桃源地界的一个城隍,一个恶鬼爬上来的。上来便大发淫威,敲剥新鬼,为所欲为。羡慕阳间桃源中学校长的统辖方式,事事效仿。我不像其它新鬼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写了一张字讥讽他,他下令对我百般折磨,不能屈服,于是下令剁掉我的双手,让我从此不能写字。正好,我自此也不用写字取悦诸般恶鬼了。

我听了心中惨然:志敏,你受苦了…

志敏淡然一笑:鬼何惧再成为鬼呢,我无所畏惧,他奈何我不得,只好舍我而威吓其它鬼魂。可惜,此等劣鬼竟然皆以我害群之马!可笑可叹!

我叹了口了:想不到阴司与阳间如此相似。

 他望了望半晌:你此次回来做什么?

 我迟疑了一会,羞愧地说道:躲避。

他颇有些失望:我以为你回来是专程找我。

我慌忙解释道:回来了就想找你了!

他仰天大笑:不再把我丢下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仍旧坚定地点点头。他连说两声好好,往我身上一跳,没入我的身体消失不见。

一股浓烈的倦意袭来,我沉沉睡去。一睁眼,浑身汗腻腻的,蚊子在耳躲嗡嗡乱叫,一骨碌坐起来,摸了摸额头,凉凉的,烧已经退去。床头摸到电灯开关,打开房间的灯,床头柜上放着手机,抄过来一看,好端端的,似乎没被雨水浇湿,时间是凌晨四点,肚子咕噜噜叫唤得厉害。好像两三天没吃饭似的。于是拿手机开了电筒,下楼摸到厨房,开灯,灶台上放着一盒拆开来的挂面,只剩半挂,掀开锅盖,锅里一坨面条。不知何时煮得?我心里嘀咕,我不是在堂哥家吃饭吗?回身看饭桌,摆着笔墨和纸张,我想也不想,铺开纸张,蘸饱了墨,写了:士不可不弘毅。雄浑凝重,往昔临颜鲁公不能得也,自己也甚觉惊奇。

橱柜搬出碗来盛面,已经馊酸了,心中疑惑,撂下碗,步入黑黢黢的院子中,空中挂着稀疏的几颗星斗,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21

天色微明,我在村中鹅卵石铺得老巷踱步,橐橐的皮鞋声带着悠长回响,仿佛逝去祖先的应答。我想起小时候在晒谷坪,须发皆白的老族长告诉我们一群猴儿们,康家沟的先人们最初是为躲避兵祸,携老扶幼逃到这处偏僻的与世隔绝的山谷中,开山拓荒,伐草木以为屋,历经艰难,才得以繁衍生息。在兵烽四起的年代,这里简直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可是到了太平年代,群山阻隔,交通不便,却又成了穷山恶水之地了。

我走到自己的老宅,屋顶和两面土砖墙倾塌,父亲没有盖新的砖瓦房之前,我的童年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堂屋的黑土地面凹凸不平,靠着土砖墙摆着一张泛白的粗木桌,一个脚用砖块垫平,桌上三碗菜,辣椒炒空心菜梗,辣椒炒豆角、辣椒炒茄子,菜已经见底,只有汤汤水水,一个光着黝黑脊背的中年男人坐在条凳上,嘴唇上面和下巴都是浓密焦黄的胡子,手臂上青筋毕露,面前放着一碗饭,筷子在菜碗里戳着敲着…正午的阳光从屋檐打进天井,光柱里灰尘如狂魔乱舞。

男人脊背上流下几道汗来,筷子敲击菜碗的声音越来越响,在汤里捞了一把剩菜,将筷子往桌上一撂,吼道:这个蠢屄,恶得很,犁了半日地,菜都不给你留一点。巴不得你死。

  厨房擦洗灶台的妇人听了,把头探出来:临到吃饭就拖,这些山狗的吃的会给你留么?我不是也没吃吗?

 男人眼珠向她一瞪:蠢屄蛇蝎一样的心肠!

妇人满脸委屈:要吃好的把我杀了吃

 

  男人独自一人端坐在饭桌吃饭,一个瘦弱的男孩端着一碗饭,怯生生走过来夹菜,男人眼珠一瞪,骂道:娘个屄,讲吃一个个眼珠比贼都亮,做事比蛇都懒,以后不干活不准吃饭!

男孩夹了一筷子菜放饭面,慌忙出门到巷子里。

 

妇人扯着男孩到灶边,压低声音道:让你不要去隔壁你又去,

男孩辩解:青仔青婶叔给我吃的,还教我写字!

妇人怒道:那也不准去,再去打折你的腿。

男孩撅着嘴巴不服气::为什么?

妇人:他们方人

男孩:什么是方人?

妇人:对你没好处,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不准去!

我走到村头,天色大亮,东山一团云霞,半个太阳升上来。我在参天的樟树下逡巡,堂哥头带着草帽扛着锄头过来 ,离十几步认出我来,喊道:敏仔什么时候来的?

  敏仔!我一愣,朝他走去,挨得近了,他放下锄头,从裤兜里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吃一根,莫嫌不好!自己也叼着一根,点着。抽了一口,又看我,笑道:不年不节的,回来做什么,老的老,小的小,连做饭的人都没有。

     我说来县城办点事,顺便来家里看看。

      堂哥抽着烟,望着两侧的山谷:现在村子都快空了,再过几年恐怕平常就没人了,以后大家也就清明节回来烧点纸。剩下的几把老骨头,什么时候死都怕没人晓得。去年老水死在老屋里,臭了,我从巷子路过闻见,推开进去看,都快烂在床上了…娘个屄,他四个仔跟没仔一样。

唉…堂哥一阵伤感,猛抽了一口烟,将烟头丢地上踩灭,又说:我六十来岁的在农村都是年轻的,要不是有几个小鬼绊着,你嫂嫂身体又不好,我也在外面再赚几年钱,哪怕替人家看门也比呆家里强呀!

     我面带愧色,揣揣说道:是我没用,虽然念书念多,对大家没能帮到什么。

   堂哥摆了摆手,不是这么讲,你也有一个家,各有各的难处,亲戚朋友大大小小几十人,你哪能都帮得过来?除非当官或者做大老板。大家都传厚坊的林仔厉害,娘个屄,从桃源中学做校长开始,一步一步把家里人弄出来,到现在家族几兴旺,不是当官就是当老板,一代比一代强盛,整个安县找不到第二个。

   我讪讪地笑着,问堂哥:去地里呀?

堂哥说:下雨草就疯长,现在不铲掉过两天就费劲了。中午来我家吃饭!我多摘点菜。

我点点头。堂哥扛着锄头往地里去了。

我溜达回家,将锅里的面条都铲到碗里,倒在树底下,将锅刷的干净了,在灶边重新生火,烧水,下面条,又打了一个鸡蛋。我很诧异,我下面条似乎很熟练,盛到碗里,不顾热吸溜吸溜吃得满头是汗。吃完,肚子踏实多了,撂下碗筷,走到院子,脑子还是一片混乱,堂哥叫我敏仔,我前天不是在他家吃过一顿吗?我记得还给堂嫂转过一千块,对了,查一查,翻开微信支付却找不到纪录,三天前只有一笔五十七块钱的支付纪录,一周前一笔三百块的纪录。    我有点懵了,难道出现幻觉了?

        电动车怎么不见了,我雨中骑回来明明就将它停在檐下,我赶紧到堂屋一看,挨着,墙地上铺着一溜写好的条幅,电动车好端端地停楼梯底下。

       我看了看这些条幅的落款,已亥年七月,康志敏书于康家沟。

  我依稀记得这些字是应思俊的要求,我勉强答应写给校长的,可是落款里面怎么不见校长的名号。思俊这半日因何如此有耐心不来催促我,难道昨晚喝得大醉未醒,还是酒后开车出事了?

想到这里,我慌忙给他微信语音。响了许久,没接。我心里由地一沉,难道这小子出事啦,天哪,我心里岂不是又添了一个沉重的负疚。我应该跟他一起,拦着不让他多喝,他应该会听我劝的。我脸色苍白,走到院内,清晨的阳光已经很热了,我感到浑身汗津津的,焦躁不安。 在檐下拉磨似的转来转去,树上的一只麻雀好奇的看着我。十几分钟后,思俊语音回过来。

     我披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小子昨天晚上没事吧,害我提心吊胆的!

     思俊莫名所以:没事啊!

     我长出一口气:我担心你吃醉酒又开车!

     思俊沉吟了半晌:我昨晚没喝酒啊

      没喝酒?我有些犯晕:回来这几天你几乎顿顿不落,喝了还开车拉着我到处跑!

     思俊:回来?哪儿?我一直在杭州呢!

     杭州! 我几乎要跳起来:那是谁拉着哦到处转,还领着我去校长家里,还缠着我替郭氏祠堂写文章。

     思俊:你回去了,校长生日在下个月啊。太好了,你等我,我租一辆宝马X5来,我带着你多见几个郭家的人,哎,志敏,听我的,就对了!

     我拿着手机迷糊了好一阵,这场大烧大约把我脑子烧糊涂了,好多事情都错乱了。

     志敏?志敏?思俊不断喊我

     我惊慌失措地喊道:不用回来了,我做梦了,把梦里的事当真了。

      思俊有些失望,不过使劲劝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志敏,没关系,你在老家吧,等我回来,开车十个小时就到了。咱们哥们干掉死胖子,还他妈的请中文系教授。

     我兴意阑珊,算了算了。我马上要回北京了。

    我想很多校长同学的信息是思俊传达给我的

  午饭时间,堂哥来喊我吃饭。我支了一张圆桌坐在檐下用小楷抄心经静心,堂哥凑近来看,一拍大腿,赞道:比印出来的还整齐呢,没想到字还能写到这个程度。以前大家说老青刷的字像印出来的,也没法跟你现在的相比。

我将笔笔山上不写了:哪个老青?

堂哥一愣:哦豁,你连老青也忘了,你小时候没事就跟他黏在一起,跟他学写字。他在厚坊当赤脚老师,哪个地方要写标语都喊他去,给钱也行,不给管酒也行。他老婆不是田下的么?有个仔养到五岁上,死了,后来就变得疯疯癫癫,吃两口酒就跳神,有一年走没了,就剩老青一个,他连赤脚老师都不干了,又不愿种田,没事看看闲书,刷子赚点钱钱就打酒割肉和人家打平伙,没钱一天吃两顿也行,吃一顿也行,一碗空心菜吃一天。九二年还是九三年,吃醉了就从邙桥掉下去淹死了。

我挠挠头皮,全然对不上了,康建国去哪儿了,仿佛将我楞变成另一个人似的。

堂哥见我没什么反应,又笑道:娘个屄,春节时候,田下的老鳖跑到镇街上写对联,一天收入一千多,过个年赚万把块,来钱多块!

我淡淡一笑:搞书法的有名气的一幅字卖几万块也不难,要是古代名人留传下来的,几十个字卖到一两千万也不稀奇。

堂哥惊得嘴巴合不拢,半晌,说道,老天,这么值钱!看着我笑道:那你的字呢。我摆摆手,写到我这种程度,值不值钱主要看名气了,我现在还没什么名气。堂哥像所有乡下人一样反应快速:那趁你在家赶紧让你多写几副,等以后有名了值钱,而今指着仔女养老靠不住,指着你的字养老更有希望。

我腼腆地笑笑,你愿意留着,我就给你写几副。

中饭,堂哥陪着我坐在桌上吃,菜是地里摘得辣椒、豆角、茄子、黄瓜,加上一碗家乡肉,炒豆腐干。堂嫂立在一边不上桌,和我说话,三个孩子盛了饭夹了菜到楼上看电视。最大女孩已经有一米五几了,闷声不响了夹菜离开,他婆婆数落她,这么大的人像个锯了嘴巴的葫芦,也不开腔,明年到安县念高中,我和你公公怎么过得去?你爷娘连个电话都没有,一年就寄几千块钱来,够什么?!看看能找到人搭个伙,情愿多出一点钱。要跟一个人过去,家里哪里吃得消。老天爷,仔孙会读,我们多吃点苦也心甘情愿,好歹有个盼头。 像今年田下老莽的孙女初二才转到县里,中考全县第一,县里奖励五万块,高中一多半问题解决了。你看老莽痴痴呆呆的,想不到仔孙这么会念书。

   堂哥听了,放下筷子,散了我一根烟,自己也叼了,点着,抽着,叹道:这不是命中注定的么?会读书不用你逼他自然就会读,不会读的,怎么逼都没用,拿敏仔来讲,初二不上心,练字、走私,谈恋爱,什么不让做做什么,校长都要开除他,期中考试全年级垫底,我叔叔气得脸都青了,把敏仔的字帖闲书全部丢水塘里,说马上就要拿下来放牛。初二下学期开始用功了,一个学期马上就冲到中上游去了,到初三全校第一,中考,全县第一。他会读的,一日抵别人十日,肯下苦功就冲上去了。顿了顿,看着我说,后来你爷讲起来总是说幸亏当初没把你拿下来。

吃完饭,我回到大哥家,好像腾云驾雾一般,老天!我究竟是谁,我的记忆何以如此混乱,难道我精神错乱了?

我怔怔立在檐下阴影里,烈日当空,树上的蝉鸣拂了拂了不知疲倦地叫喊着。

      对了,易小琴,我搜微信却找不到易小琴,搜通讯录也找不到,难道是我把她的信息全删除了?

       对了,微信里还有不少未读的信息。王璐三天前说:你先别急着回来,家属闹得挺厉害,听说在到处打听你。昨天又发了一条:怎么连个信息也不回,不会和初恋相会了吧?

我心中疑惑:家属闹得挺厉害?谁的家属?

叶小田微信有一堆未读信息,三前天,三条语音通话未接通,两条语音。上午十点一条,下午四点一条,点开 ,浓重的河南腔的普通话。

康老师,俺翻看俺哥的微信记录,发现俺哥跟您合得来,愿意跟您多说话,俺不想给您找麻烦,就像弄清楚俺哥咋死的。

校方遮遮掩掩的,巴不得赶紧打发俺们走人,俺单看俺哥手机资料,就发现里面没那么简单,他导师待他不是一般的差,俺家里虽然穷,也不是光给俩钱就能打发走的,俺要给俺哥一个说法,一个真想。康老师,把您知道的告诉俺吧。

昨天夜里十二点发来一段文字:康老师,俺知道您在躲俺,您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俺哥的导师是院长,会对您不利。可是,以后您良心真的过得去?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将与叶小天的微信记录重新温习了一遍,我大约清理过聊天数据,只有最近一个月的纪录,大体都是他情绪有波动,我安慰他的,或者是他请教一些学术上问题的。八天前的凌晨一点,他忽然发来了一条文字:康老师,我看不到任出路了,我彻底绝望了,活着对我而言就是一个悲剧,我要彻底解脱了。谢谢您,整个世界都抛弃我的时候,唯有您对我还保有一份善意和理解。

隔了三分钟,我语音过去未接,语音留言,声音嘶哑而关切:小叶,千万不要做傻事,你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不要为别人错误而惩罚自己。就算陈院长不让你毕业,大不了不读了,重新找个工作!千万不可钻牛角尖。

     我看完,像个失忆者忽然恢复了记忆一样,一切都大白了。那个夜晚,我康志敏一夜未睡,我先赶到博士生公寓寻人未得,赶紧给保卫处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到各楼楼顶寻人。又给陈院长连打四个电话,未接,大约是吃醉酒睡得沉。忙到天亮,学校附近的假日酒店传来消息,有人跳楼了,赶过去一看,尸体由一块绿帆布盖住全身。酒店保安最先发现,心有余悸说,头朝下栽下来,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地。我在围观的人群后,朝里望了望,心里一阵哀叹,忽然想到自己不合适代表校方出面跟派出所打交道,那句话深了浅了,将留下后患。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王璐在厨房给儿子做早餐,质问我为何彻夜不归,我告诉他小叶出事了。

       她撂下锅铲,脸几乎变形了:康志敏,你脑子又糊涂了,这种时刻你怎么能冲到前面,你把信息传达给保卫处和陈院长就足够了,也对得起自己良心了。回头被卷在漩涡里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

我对她的教诲毫不惊讶,默然进房间,床上躺下去,直到下午都没有人找我 了解情况。陈院长仿佛忘记了我给他打过电话似的。

晚上,王璐对我说,不如你回老家躲一躲。

我是谁这个问题无疑豁然开朗了,我给小叶的微信回了一句话:我明天回,会把我所知道的如实相告!也不会逃避一个老师的责任!

我决定即刻卖火车票回京。

正午的阳光炙烤大地,屋檐投在巷子里的影子很短。我立在老宅的危墙之下,看着隔壁的一片废墟,瓦砾、土砖、壁板、房梁垒成几堆,年深日久,露出来的土面被雨水冲刷得光滑了,低一点的狗尾草和高大的茅草一簇簇的从低洼处蓬勃地冒出来。

每次回来,我都要站在这里久久凝望。如同一个固定仪式。 

  小敏,进来!瘦巴巴的男孩站在门槛上一探头,明亮的眼眸往里看了看。堂屋内地面用水泥抹平,桌椅都很洁净,靠东墙一张桐油漆得八仙桌,桌上四个菜,肉、带鱼、青菜、黄瓜、一对中年夫妇面对面坐着吃酒。妇人穿着米色的裙子,面色白皙,容貌周正,俏模俏样好似城里坐办公室的。男人面貌忠厚,一幅沉默寡言的样子。女人扭头看见男孩,露出笑容,向他招手。

男孩迟疑了一会。迈步到桌边。

女人吩咐男人:青衫,去拿一幅碗筷来,可怜的小敏,平日难见荤腥。

男人起身去橱柜拿了碗筷,放在桌上。

女人拉着男孩的手,让他坐在身边,颇为心疼地说:我的小敏瘦得跟猴子一样。筷子夹了一把肉 到碗里。吃吧!

男孩喉咙吞咽着口水,望了望男人。吃吧吃吧!男人温和看着他,一面说:敏仔写字有天赋,过几年就会超过我。

女人大口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悲伤之色。

男孩停下筷子,清澈的眼眸看着女人,婶婶,你又想建国哥了么?

女人点点头,我愿意做我仔么?就我们三个晓得,不让别人晓得,也不让你爷娘晓得。

男孩坚定地点点头,我愿意!

女人将他搂怀里,我的好仔啊,说着,泪花在眼眶里闪动!

 

上午,巷子里阵阵凉风吹来,檐下细沙铺了一块地方,两个年纪相仿,体型相仿的男孩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

傍边檐下,竹椅上,一个年轻的妇人一边打着毛衣,一面望着两个孩子,脸上洋溢着笑意。

墙角,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妇人端着一盆浆洗好的衣服走过来。

年轻妇人朝她笑道:瞧瞧他们两个,多像一对双胞胎,嫂嫂,把小敏送给我一起养吧。

年纪大的笑道:你这么年轻,多生几个又不打紧。

 

冬日黄昏,巷子里呜呜地挂着北风,面容沧桑的男人立在檐下,身上穿着旧棉衣,朝巷口凝望,任凭寒风打在脸上。

 一个少年提着菜罐从墙角踅出来 ,望着男人,脚步加快,走近了,轻轻地喊了声,干爷!

 男人脸上舒展开了,攥着的手递过去。

少年摇头:我有!

男人塞到他的口袋里:给你就拿着吧,我留着也是喝酒喝光。

  光滑的鹅卵石反射出五色光芒,我望着,泪水模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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