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桃源堡(八)

      16

建国,喝茶,喝茶!思俊像一个不合格书童一般钻来钻去,一会端茶倒水,一会儿张罗零食。

我则像一个差生被父母监着勉强打起精神做作业一样。心不在焉却不得不应付。

在思俊家的二楼大厅,一张桌子,摊开纸张,摆好笔墨,我一连写了十几张,无非是宁静致远、仁者寿、君子不孤之类的经典语句加上几首唐宋诗词。心里烦躁,没有一张写得让自己满意。

不过,敷衍思俊倒是没问题。

他拿了一张一张往地上铺开:好!太好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我坐在椅子上盘算着李家祠堂这篇作文,思俊说他们要立碑刻下来。以往我也曾写过几篇类似的文章。有个山庄老板找过来,托付文章和字一起,润金若干,看在钱的份上,两日就交差,干净利落。于李家祠堂,我文思枯竭,下午回来,一个字也想不出来,我心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愿写。

跟着思俊去厚坊我就很勉强。万不想在祠堂门口撞上了郭胖一行,让我吃了鸡屎一样别扭。

在北京,景山、北海的气势宏伟的牌楼见过,自然不会对厚坊村牌楼感到吃惊,无非是漆得花里胡哨。彩绘也显得粗糙,不过思俊这样失去审美能力的,见了便咂舌叹道:哪个村的修的牌楼有这么气派。又高又大!

我听了无语,任由他指手画脚的演说一番:还得看花钱多少,火到猪头烂,别的村的花个三十万,五十万,有的就是拿水泥板砌的,外面贴一层瓷砖,过两年瓷砖脱落,坑坑洼洼的,太丑了。这个,外面全是有纯水泥抹的,又亮又光滑,再油漆,画上各种图案。明显档次就不一样。

我走过去敲了敲柱子,成人刚能合抱得过,沉沉的,原来不是木材做的。合抱的树木安县各地大山里大约不容易找到了,松树长这么大得花上一百年,我小时村里两侧的山谷倒下不少两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巨松,一条板车路盘绕着进去。村里老人说大炼钢铁的时候,乡里将山谷的大树都用蜈蚣锯锯倒,又将大树锯成几截,用板车拉出山。运动结束后,还有不少没来得及运出去的。老人们感叹,山里的古树全糟蹋光了。

我草草地看了一眼,便催促思俊开车进村。马路两侧一溜二层三层洋气小楼,临路的一面墙壁粉白了,刷了一些标语,诸如:做文明村民,创美好家园;建设新农村,倡导新生活,据说都是镇上统一出钱弄得。

檐下坐着几个老人茫然坐着,望见车过来,浑浊的目光中有一丝狐疑,几个跑跑跳跳的孩童停下来,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汽车。进大村厚坊同样感受到一种空寂,跟康家沟并无什么不同,无非这里的房屋多一些。正午三点多,日光正毒,街上鲜有行人。

思俊大约来了不止一遍,到村中十字街头往左一拐,迎面一幢崭新宏伟的徽派建筑傲然挺立,与四周的其他屋舍明显不同,如被群星拱卫之月。

就它!思俊把手一指,扭头看我笑:气派吧!施工队都是从外面找的,讲究吧,安县的泥瓦匠土老冒,搞不了高端活

我望着顶上一排白色的马头,并未看到它有精湛细腻的工艺。

嘿嘿,这才叫光宗耀祖,是不是,建国!何止是光宗耀祖,连整个村子也光耀了,一提起来,厚坊的,厚坊的。将来我们建国成了名人,安县人一提起来,康家沟的,康家沟的,连村子也跟着光耀了,对不对?

思俊兴奋起来,口水都喷到我脸上来了。

我懒懒地敷衍了一句,是吧,昨夜未曾睡好,午饭时又被思俊在耳边一通呱噪,心里烦躁,午间打盹不着,这会困倦袭来,张嘴连打了数个呵欠,像抽鸦片的人瘾犯了一般难受。

车开到祠堂门口,门口的土坪却停着三辆小车。下车之后,思俊纳闷,谁来了?

忽而从大门涌出来一群人,为首一个大胖子如一堆肉山一般滚出来,早一眼把我们认出来:思俊,建国,你们两位来晚了!哈哈哈哈。指了指思俊,老郝,论截胡你工夫还没到家!胖子身边八九个人,上次一起吃饭的戴建峰、吴志辉、张保卫、李春生也在其队伍中。身边一个穿着白色对襟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戴副眼镜,手摇纸扇,看起很斯文。料想是郭胖请来的中文系教授。

思俊未曾想胖子出现的如此突兀,颇为吃惊,又看了看其他同学,有些不解,似乎未曾料到他们复以郭胖马首是瞻了。不过他脸皮厚,胖脸上随之绽出笑容,我听说你们从县里过来了,我立马到康家沟接上建国赶过来。

郭胖颤悠悠走过来,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凌厉地盯着思俊,笑容忽然消失,沉着脸,胡萝卜粗的手指指着思俊:你在我身边安插了卧底?!把思俊说的一愣,赶紧辩解:怎么可能?

郭胖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的肉上下颤悠,等他喘息匀了,指着思俊说:打白话(说假话)最大的本领就是面不改色,老同学,你还差点远呢。

众同学都大笑。思俊自己跟着也笑。郭胖两句话就将思俊按下去了。相比郭胖,思俊显得很嫩,难怪这些同学会一股脑地跟了郭胖。雇来的豪车并没有给他加多少分。郭胖扭头望着我露出嗔怪的表情:建国,回来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还是跟我生分吧!

我直截了当地说道:桃源念书时我就跟思俊近。从北京回来哪次不先找他?这次当然不会先麻烦杨总。

郭胖大约憋了一肚子话想让我出洋相,听完一时没词,沉吟半晌道:我们粗人什么事过去就忘了,你们读书人嘴上不说,总是存在肚子里。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杨总,我没提过去的事吧,你说明你肚子里还存着,你肚子可比我的能装。

郭胖嘿嘿笑了:建国嘴皮子利索了。来来来,康教授、文教授,我来给你们互相引见一下。

指着身边戴眼镜的男人给我介绍:文教授,省里的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的文化学者。我只好伸出手同对方女人搬细嫩的手握了握,说道:文教授,幸会幸会。我在北京的小学校教点书,请多多指点。

胖子用夸张的语气介绍我:建国同学从初中开始就是全校的学霸,现在是教授、书法家、和诗人,在北京鼎鼎有名。

文教授拱了拱手,口称失敬失敬,一面缓缓说道:建国兄研究书法和诗词,正是同行,我有个师兄在北京,搞了一个书法研究所,他跟书协的几位大佬交厚,在中国美术馆也开过个展,在全国书法界也算有些名气。姓唐,名世明,不知康兄听过没有。

现在搞书法的,靠书法吃饭的太多了,来陈院长书室的形形色色的书法家倒是不少,想不起有什么姓唐的。我想早点结束谈话,淡淡说道:恕我孤陋寡闻,还不曾幸会您的师兄。我跟文兄一样是教书的,书法只是业余爱好,跟书法界并不算熟悉。书法家、诗人之类的称呼只是朋友们抬爱,不必当真。

文教授脸粉润的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镜片后的目光略带惊讶,下次进京可以引见康兄认识,现在不少藏家抢着收藏他的作品,一平尺破两万了,启老之后,书法界下一个大家了。他转身看了胖子和其他人,等着众人露出钦佩的表情。

我心里不耐烦了,恨不得转身立刻走人,强忍着,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文教授打开扇子,在手里将扇面将呈给我看:唐师兄写的扇面,康兄你看如何!

我瞥了一眼,写得是朱熹的诗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竟将亩的繁体字竟然写错了,右边的久写成了犬。笔法如一团烂面条,我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文教授说:唐师兄现在个人风格出来了,自成一家。

我敷衍道确是确是。

文教授颇为遗憾地对众人说,不巧我师兄这几日害病,不然可以赶来赴杨总的雅会。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对他说,杨总,文教授和诸位同学请便,我还得进去瞻仰瞻仰!

郭胖觉得文教授已经将我成功压制,大占上风,面色轻松,做出大度的姿态,对我说:、建国,今晚、明晚连着两个晚上我在芙蓉宾馆请老同学吃饭,算校长寿宴之前暖场,你至少得参加一场。不然真的跟同学们生分了。到寿宴那天大家合起来灌你酒哦。一面拿出老大的做派命令思俊:你负责把建国带去,建国没来,可就要怪你身上哦。一挥手,我们先回去了。晚上等你们。说毕纷纷上车。

望着他们扬长而去,思俊气沮,想不到胖子还留了一个后手。

我冷笑道:就这个文教授吗?

思俊惶惑道:来者不善,摆明了针对你来的。

我嗤笑道:现在欺世盗名的有的是,写错字的还敢到处显摆,搞书法不读书也就算了,中文系的教授看不出错字来。

思俊不明所以,茫然看着我:怎么啦?

我跟他解释扇面亩的错误。他双目放出光:狗操的,叫他给唬住了!回头揪住他错叫他出个大丑。

我顿时后悔说出亩字繁体错误,叫思俊息了跟郭胖的争竞之心岂不更好,我何必夹在中间难受,我大约是太烦这个姓文的家伙了,装腔作势而粗俗不堪。

思俊重新振作了精神,双目有了光泽,我们进去看看吧

我摇摇头:不看了,回去吧!

思俊大为奇怪:来了也不进去。

我答:来了何必进去。见其外知其内,走吧。

他拧不过我,只得上车,车开出村,我不禁自言自语:挖出来一只假手镯。

什么手镯!他扭头看我

没什么,看路看路!我想,说出来他也不会懂。

我起身走到门前,夕阳西下,远处连绵的群山云气氤氲。落日的余晖洒在屋舍和山野的林子间,显得异常祥和静谧。思俊被我赶到他的房间了,瞬时鼾声大作,他成天喝得熏熏的,忙忙碌碌,不知有没有欣赏过门前这份悄然划过去的美景。           

我扶着栏杆,望着外面,和这苍茫的暮色融为一体。

                              17

建国,有人跳桥了,好像是志敏!

建国捧着书,刚走出林子,思俊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道。

离中考还有一周时间,建国如老僧入定一般沉浸地在自己的世界,与外界几乎隔绝。

前不久,学校连着发生两件闹哄哄的大事。一是有个学生夜间溜到附近的瓜场偷西瓜,结果被埋在地里的土炸弹炸断了腿,他村里两拖拉机拉满了人开到学校。二是新来的生物老师一记高难度的劈腿把张宝贝踢伤了,宝贝的老子自然不干,远近有名的台湾佬,喊了村里三四十个后生气势汹汹大闹学校。扬言要揪生物老师回村处以私刑。这么大的热闹,建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捧了本书便往林子去。

学校闹翻天了,也不能影响复习。

初三年级的寝舍到夜间极为安静,成绩在中上位置的学生们等10点教室熄灯之后,点蜡继续复习。初三,零用钱主要的花销在蜡烛上面了。建国每周要烧掉半打蜡烛。每天一支。那些铁了心混毕业证的差生们,老师也不管,课堂爱睡觉睡觉,爱看武侠看武侠,只要不吵不闹就行。连走私卷毛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害怕管急了被他们报复。有的干脆连晚自习也不来,街上乱逛乱混,或凑了钱到熟悉的农户家打平伙。等熬夜的学生们披星戴月回到寝舍,他们早已酣然入梦。校长特意在年级大会上再三警告他们不要在学校滋事,否则毕业证拿不到,三年白混;不要在校外偷鸡摸狗和打架,出了事,学校一概不负责任,家里闹过来也没用。你二十辆拖拉机拉人来也没用!没王法了,派出所就在对面!

清早,附近村里的鸡鸣过二遍,建国就爬起来了,冬日外面还是黑黢黢的,冷风如割,露出来的脸瞬时麻木,寒风往脖领里灌,冻得身体不由地一抽一抽。摸黑到教室点蜡烛直到天亮。课桌前沿各种复习资料堆得高高的,埋头期间,从前门进来,前几排都见不到人。下午下课后,学生们捧这书便寻了林子的僻静处诵读或默记。

思俊有时不回家跟着建国林中复习,不通的地方可随时请教。初三的学生打饭不再急急吼吼地到食堂抢占前面的位置。慢吞吞拎了盘去,脑中还迷迷糊糊没回来,到窗口一望,大饭框空荡荡的,婆子们凑在灶边聊的火热,绝不废话,转身奔私人家。

建国则鲜去私人家,剩冷饭他就将就冷饭,有一次穿红着绿的易月琴在里面跟婆子们海阔天空地聊,无意瞥见建国将盘子伸进来。她喊了声,康建国!怎么这么晚打饭。一面嗔怪婆子们,怎么能叫学校最好的学生吃冷饭。亲自拿了一个五两的饭勺到小锅挎了一勺晶莹剔透的米饭扣到建国盘里。建国讷讷地说了声谢谢,转身走开,身后听得校长夫人做了件善事似的对婆子们宣布:你们知道吗,别看他不声不响,这次摸底考试全县成绩第一。她大为兴奋地说道:很有可能全县中考状元就出在咱们学校!然而校长夫人的一次善举并不能改变硬心肠的婆子们,下次来窗口扣到他盘里照样是冷饭剩饭。

建国比初二显得更瘦了,两腮明显嘬了出来。身体单薄如纸,临考前一个月,他老子提了一瓶补脑汁让他补补脑子,每次吃一瓶盖,黑乎乎糖浆似的,建国总觉得像敌敌畏,喝了半瓶地丢下不喝了。他老子去街上饭馆要了一盘辣子吵油渣带给他,吃了三顿好饭。

初三后,志敏和建国便不在一个班了。摸底考试,志敏有时考到中游,有时到下游,打摆子一样,成绩不稳定。在吃上志敏是不肯委屈自己的,很少在食堂打饭,初三这年身体猛蹿起来,比建国高了半头,喉结也长大了,嘴角和下巴长出了稀疏的胡子,身体明显变得厚实了。他跟拼命复习冲刺的优等生不一样,显得不紧不慢,从不耽误写字画画看闲书;跟那些混毕业证流里流气的差等生也不一样,成天吊儿郎当,无所事事。他独来独往,看不出跟谁也特别亲近,时常用一种讥讽的眼神看着周遭的一切。

有时候操场上瞧见建国迎面过来,只顾痴痴呆呆地想事,他跑过去用手指在建国眼前晃悠,建国,建国,还认得我吗,念书念呆了!

建国恍然惊醒,志敏,怎么啦?

志敏摇摇头:建国,瞧你成了什么样子了。

所有的老师都说要心无旁骛,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中考。建国深以为然,天塌下来都不管,只管复习复习复习。

  哪个,建国好像睡梦未醒!

志敏!志敏!思俊圆嘟嘟脸红了,不解地望着建国。

啊,啊,志敏啊!建国目光茫然,名字这么熟悉,怎么一时想不起谁来,喃喃地问了一句:哪个志敏?

思俊急得一跺脚:写字写的最好的,你以前的好朋友,二班的!

建国目光闪烁,终于想起来了,仿佛魂魄刚刚归位一般,又问:志敏怎么啦?

思俊往邙桥方向一指,从邙桥方向跳下去了。好多人往那边跑。

志敏,跳桥!建国苍白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安,目光仍是迷茫:啊啊,我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

思俊上身的白背心汗湿了一半,额头鼻头的汗水不住的往下流,他不断地用手抹擦脸上的汗:哎呀,建国,他以前可是你最好的朋友!我要去看看,你到底去不去!

建国踌躇道:去看了又能怎么样?他瞥了瞥手里的书,淡淡道:我能做什么呢?!

思俊诧异地望着建国,露出失望的表情,不满地嚷道:记得以前我们三个发过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志敏有难,你连看一眼都不看。不错,你成绩最好,中考最要紧,不能耽误你时间,影响你复习,可是,过去看一眼会耽误你一分还是两分?如果耽误你一分两分能救志敏,估计你也不会干,建国,你这个人太自私了。说完,气哼哼地离开。

建国看着思俊的背影,呆了一呆,慢慢地回到教室,将书本放好,出了教室,操场上有几个学生喊:有人跳桥了,有人跳桥了。快去看啦。一面喊一面往邙桥跑,后面一群学生跟上去,队伍越聚越长,各个兴奋的像吃了蜜一般。

建国又呆了一呆,这个时间该回寝室取盘勺到食堂打饭了,然而一点也不饿。志敏,志敏怎么就跳桥啊,他看上去不是一直挺好吗?建国满腹狐疑,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往邙桥。稻田的稻苗又壮又高,再有一茬水就该灌浆了,日头慢慢西沉,走得急,将路侧草丛里的青蛙赶得乱跳。一抬头邙桥四周乌央乌央一圈又一圈人。他赶路赶得脸色煞白,心扑腾扑腾地乱跳,身上的短袖衬衫被汗湿透,沾在后背,解放鞋也是泥腻腻的。到时,派出所的警察正四处赶人:走开!走开!人群一哄而散,建国被人群裹挟着往回带。听见有人说:没救了!桥底水又深又冷,会水的都难浮上来。有个老汉说:老古板说桥底有好几只水鬼,晚上在岸边他都拖你到水里去。这水潭邪的很,我们附近的人从不去桥底洗澡。

建国跟着其他学生又回到学校了。太阳已经落山了,夜幕渐渐下沉。建国没吃饭,也不觉饥饿。晚自习照旧熬到夜里十二点,回到寝舍躺下,席子上倒下来,张开眼睛,望着黑魆魆的楼板,喃喃喊了几声:志敏!志敏!拉过毯子蒙头低声啜泣!

三天后,下午放学后,他照旧捧着书往林子那边去,只见从校门摇摇摆摆走来一个中年人,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是杜青杉是谁?建国慌忙闪在林后,看他往教学楼去了。

班里后排那些差生晚自习或课间时常议论起志敏的死,把死因都是归结为失恋,郭胖幸灾乐祸的评论:活该!早说过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吧!

建国什么都不要听,不能让这些往耳朵里区,不能让这些往心里去。

除了生死,就是中考了。

夜晚,月亮昏黄,不过繁星满天。我站在邙桥破损的栏杆边,望着下面沉静的一潭水,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寒凉的水气,水面似乎有人冲我招手:建国,你来,你来。

我魔障一般竟打算跨过栏杆。

      建国!你干嘛呀!思俊上前一把把我拖住。他赶得气喘吁吁:我一觉醒来,没看见你,猜你就往桥边来了,你怎么啦?!

我恍然若醒,稻田和山野虫蛙叫成一片。

我望着思俊缓缓地说:志敏好像在下面喊我!

思俊苦笑不得:建国,多少年的事了,以前你觉得无所谓,现在反倒放不下了,如果有来生,志敏早就投胎了。

我凝望水面,不看思俊:你不记得了,因为我对志敏的死反应迟钝,你三四年也没怎么理我,你那时一直在怪我,嫌我冷漠自私!

思俊摇摇头,那时不懂事,你不会到现在还怪我吧。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拿你来说,中考全县第一,本来好中专学校尽管挑,可是县教育局一纸文件,中考前一百米必须去念高中。结果,成就了现在的你。你爷老子让想让你早点出来工作,觉得保险,谁知你一直念到博士!

我扭头望着思俊,叹了口气,说道:大学毕业有一年我在桃源街碰到志敏的爷,他在街边卖甘蔗,白发蓬松,脸邹得跟树皮一样,老得不成样子。我上去喊他,他眼神不济,半天才认把我认出来。我塞给他一百块钱,推了几回才收下,又要塞给我甘蔗,我不要。问他还刷字么。他说:刷不了了,志敏走了之后,他的双手拿笔就抖得厉害了。说着眼里露出无尽的悲伤来。我见了,鼻子一酸,转过身去,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说着,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思俊见了,愣住了,半晌才说:建国,我想不到你对志敏的感情这么深。可是,可是,你好像还没有从桃源中学走出去。

我仍在邙桥徘徊,我从桃源中学走出去了吗?我不知道!

星光,淡淡地洒在水面!


        18

康建国,你为什么不回我话?你难道也把志敏的死归到我身上吗?微信语音通话时,易小琴有些激动,连声音都有点颤抖。

早上八点,我还睡眼惺忪的,她忽然语音呼我。我犹豫半刻还是接通了,假如后天我还去赴寿宴的话,见面恐怕难堪,而我心里是不愿招惹易家女人的,我跟她只见没有半分所谓的旧情,她有一个看护的这么紧的丈夫,别闻到风声不清不楚地和我闹将起来,惹出一个天大的热闹来给全县百姓笑话。她出人意外地给我发微信时,我脑中隐隐地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易家的女人宜敬而远之。此刻这个念头更加清晰和强烈罢了,等回到北京之后或将其拉黑,彻底断了联系才安稳。

我于是淡淡地说道:志敏啊,快三十年了,我都快想不起来,你怎么倒提起来了呢。

你骗人!我从你眼神中能读出来,你不可能忘了志敏。你们两个骨子里就是一个人。别忘了我是女人。她有点歇斯底里。

你们两个骨子里就是一个人,这句话如触电一般击中了我。我从来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对了,骨子里不像,我们能这么默契吗?即便长时间不在一起,想起对方,便如照镜子一般照见了自己。

我们聊聊吧,就我们两个!你别叫郝思俊知道。她冷静下来了,又补充道:你放心,我断不会从你身上找志敏的影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青春期懵懵懂懂的情爱早就冷却了,人生谁没有遗憾呢?我现在有个满意的家庭,我不想它出任何问题。只不过,这事搁在心里太长时间了,需要找人倾诉,把它彻底放下来,你也许也是。我想,志敏泉下有知,他也会希望我们过得好的。

我的睡意全消了,好吧。于是跟她预定见面的时间和地方。

在市里的一个咖啡厅我们见面了。她穿着淡白色的衣裙,一条绿色的披肩,淡淡上过妆,身上的香水也是淡淡。她身材保养的很好,略略有些发福。不过离近了看,还是能看到岁月留下的痕迹: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和眼袋,脸上有不少小坑。

我去吧台点了咖啡,端了过来,将一杯放在她面前:这是你的“随便咖啡”。她说了声谢谢,端起来低头啜了一口,长长的睫毛往上一挑,眼睛看着我,轻声说,没想到你会回来!但我看得出你挺勉强的。

我喝了一口咖啡,抬起了头来:勉强?!

是呀,在校长家,我送你们出院子的时,你表情泄露了你的内心,你如释重负,一幅要急于逃走的模样。她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望着窗外:你心里不喜欢,但仍勉强做着,志敏不喜欢,他就不愿勉强自己。这是你们的最大差别。

我目光也转到窗外,街上汽车、电动车、行人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常常令人担忧发生车祸,不过当地人习惯了,倒是习以为常。在这个人世间,有几个人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谁不是勉强自己做这做那。我叹道:人家看我读到博士,以为我多喜欢念书和搞研究呢,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可是,我得靠它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对很多人来说,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他得赚钱,他得活下去!现实的逻辑就是这么残酷。

她抿嘴一笑,看着我:这次你也是因为现实的逻辑而来?!你是被郝思俊叫过来的吧。

我摇摇头:不是,我在躲我们院长的差事,我不想出差到北方成天喝得醉醺醺的。

可安县不也挺多酒局等着你吗?她用勺子搅了搅杯中咖啡,抬头看着我:郭胖对你好像一肚子意见,昨晚聚会非喊我去,一个姓文教授说问他师兄了,说书法界没听过你这号。郭胖说你回来是招摇撞骗,被文教授戳破了,胆怯了,不敢去参加酒席了。我听了心里不舒服,我说你写的字我看了,不用多看,一笔下去没三十年的功力不可能做到。姓文的见我不高兴,口风立刻变了,说康兄的字肯定是好的。他可以作对联和文章,你来写字,强强联手为李校长贺寿。我心说,你才是招摇撞骗,建国才不屑与你们为伍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思俊想哄校长高兴,缠着我写着个那个,我每次回来麻烦他不少,以前常在他们家落脚,不忍心拒绝。瞥了她一眼,说:不知他从哪儿得到 风声,说校长要染指安县的政府项目,不好从家族里面找人出面,因而想物色一个学生来充当代理人的角色。

易小琴沉吟半晌,这倒新鲜,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不过,他们家族也不会当着我面议事。倒是有不少人上门来求他办事,找关系。有的能办成,有的办不成,他又不是县委书记,安县什么事情都能做主?!又说:郭胖也就是最近上门比较多一点,以前也都是年节来个一趟两趟。

我笑道:不管它了,我能帮思俊做的也就是写几个字了,再多了就不能了。

易小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端起咖啡慢慢地喝着,似乎在整理思绪,我清楚她要把话题转移到志敏身上了。

我望着她宽而明亮的额头,心里也在问:当年她跟志敏发生了什么?

她放下杯子,浅浅一笑,目光闪烁,轻柔地说着:我和志敏是初二下学期相互来电。你知道我那时个子挺小,人也挺内向的,不爱说话 ,我姐姐念师范带回来的小说、诗歌我都翻出偷偷地读,有《飘》呀,《简.爱》呀,《呼啸山庄》之类的,还有《海涅诗选》,《普希金诗选》… 我早就注意到志敏了,他写的字那么帅气,我 一直想让他帮我抄一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我很胆怯,没有勇气对他说。有一天下午放学,我往家走,走到大街,他忽然从后面追上来,塞我手里一张纸条,跑开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又不敢回头看我,很狼狈的样子。我打开一看,是普希金的《我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后面几句: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怀念我,

在世上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整篇用楷书一笔一划写下来,潇洒整洁,我看了心里扑腾腾乱跳,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晚上在房间偷偷摸摸拿出来看了好几遍。

她沉浸在回忆中,脸上竟然有几分腼腆:他就这样悄然推开了一个少女的心扉,我心里既感到几分甜蜜,又感到几分害怕。这是爱情带来的感觉。我后来也谈过两三次恋爱,再也没有最初的那种喜悦和幸福了。第二天放学,他又做贼似的跟在我后面,又塞给我一个条: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塞完又要跑开,我对他笑道:你哑巴了吗?连句话都不会说。

他挠了挠头皮,脸臊得红到耳根,结结巴巴地说:我…有红楼梦,你要不要看。

我低声说:明天偷偷拿给我吧。

他傻笑着只是点头。我走了很远他还站在那里望着我。后来,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地下党接头一样,一个眼色,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的心意。有时候,下课约在林子偏僻的地方说几句悄悄话。有时,半天不见就觉得时间太难熬了。有两三个月,时间太美好了,这世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家的反常表现,我妈看出异常来了,让我姐暗中盯我的梢。有一次我和志敏在林子里说悄悄话被她当场抓住了。她泼妇似的指着志敏的鼻子破口大骂,警告他离我远点,不然就把他开除。

我插话道:我记得志敏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拉我去邙桥聊了很久,说假如活得烦腻了就从桥上跳下去。谁能料到他心里竟然存了这么个的念头。

易小琴面带着悲伤之色,叹息道:虽然他看起来少年老成。可是他的内心是很纯净的。像诗人一样。在家里人强大的压力下,我开始假装疏远他,可是两颗像磁石一样相互吸引的心,如何能说分就分。即便不说话,抛过去一个眼神他也会理解我的。

我姐玩了一招更狠的,暗中让郭胖几个盯着志敏,彻底断了他的念头。每天放学,我妈命令我必须立刻回家,在家里复习不准出来。

易小琴一家是草桥的,也在山里,离桃源十余里,易月琴嫁给校长之后,校长在街上找间门脸房,将丈人一家搬到镇上来,买了两台缝纫机做裁缝营生。她娘在那条街吵架是出了名的厉害。

隔三差五,我娘就要翻我的书包,看看里面有什么夹条,志敏给我写的纸条全叫她撕掉了,她说要去学校把志敏揪出来吊起来打,再让我姐夫把他赶走。我说你要敢去,我死给你看,绝食不吃饭,两餐她就慌了,倒过来哄我,说只要我以后不去找他,她就不会去找他麻烦。我娘怕我走我姐的老路,虽然她觉得结果是好的,但中间让她担惊受怕。

校长娶她姐的内情,桃源许多人都知道。初三的时候易月琴便失身于校长,

三年师范毕业之后再成婚,传闻是她娘逼得校长没法,才有了这门亲事。

说话间,她的粉色外壳的手机响起,她放在耳边不耐烦地说,哎呀,我这就回去。

大约她老公打来的,我心生一种莫名的忧虑,恨不得拔腿便走,万一这男人盯梢过来,薅着我脖领一顿老拳,我冤不冤?

是我姐!她想我解释道:李家人一个个都回来了,把她当空气爱理不理的,李老二甚至嫌她碍眼,回来就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我要不在,我姐在家就立身不住。这些年,我尽量弥合她跟我李家上下的关系,跟他们说长说短,插科打诨,讨他们老老少少开心。他们倒是还拿我当小姨。连李老二见了我都主动说几句玩笑话。说着她起身站起来,将座上的黑包挎在肩上:建国,不好意思,等我救过这个急,咱们微信聊。

我们于是并肩出来。

当初我姐千方百计阻止我和志敏接触,又嫌我读了她带来的小说诗歌会想入非非,将它们全部没收走。最后搬出李校长来镇压志敏。没想到她自己后来却入了魔似的跟新来的年轻老师发生了婚外情,那人也写得一笔好字!你说是不是命运的嘲弄。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我父母当时忧心如焚,如果李家人将她扫地出门,我们一家也失去依靠了。我家就我姐俩,能从山沟到镇上,从镇上到县城全凭我姐夫呢。

我姐夫这个人,典型的打江山的男人,对外像个山大王,做事果敢狠辣。对他们家族像个大家长,想法设法帮扶每个成员,谋划他们的出路和未来,因此在家族里面、在整个厚坊威望都很高。他自己也以此为傲,把家族带上兴旺发达的轨道。他对这件事选择隐忍下来,当然有各方面原因。但你永远没法当这事从未没发生过,时间无法弥合这种裂痕,尤其是李家男人传统观念都强。我姐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长时间的心情郁郁,肝上肾上都得了毛病,变成一个病秧子。唉!她从没未吃穿用度操过心,却落到这步田地,怎么说呢,这就是命吧。我以前文文静静的,是个文艺青年,后来慢慢地也就变成大大啦啦的性格了。

我们走到路边停着的一辆红色的宝马mini面前,她包里掏出钥匙,打开车门,问我,你要是搭我车,路上还能聊会。

我冲她摆摆手,说,你先走吧,我还要去买点宣纸。我望着她开到主路的车流中才上了思俊的X5。

高速一个小时回到思俊家,他才刚刚爬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问我:这大清早的,会哪个朋友啊,会女同学吧!

我听了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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