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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
嗯?!
来吧来吧,好几年没见面,真的很想你!手机屏幕上,一张圆滚滚的胖脸,相声演员似的眼眉透着喜庆亲切。郝思俊用微信跟我视频。在寒暄了一通之后,他也催促我早些回去参加李校长生日的筹备会。
我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心里颇为高兴,他家住镇上,上大学时,每次回乡,提着行旅包先到他家落脚,他父母便张罗酒食,吃饱喝足,思俊再骑摩托送我回康家沟。有一年寒假,大巴深更半夜在桃源放我下车,四周一团漆黑,镇上人家都关门闭户,熄灯睡觉了。我摸黑寻到他家大门口,村子里的狗已经吠成一片了。啪啪啪打门,他父亲披着衣服来给我看门。
电筒一照我脸,回头大喊:建国回来了?!一家人纷纷披衣起来。大约是初二下学期,思俊跟我和志敏走得近,一两月带我们回家打回牙祭。他父亲在粮站工作,算是吃皇粮的,每月手里有活钱,隔三差五便上集市割一两斤肉。不过,初去他家拘谨,不敢放开大吃。
我记忆中吃的最香的一顿饭,是他村里有人做喜宴。思俊事先喊我拿了盘勺,到附近的河沟灌木丛后埋伏着。他用大海碗盛了满满的饭菜端出来,趁无人留意整个倒入我盘中,堆得小山一般。我坐在草丛里,端着盘细嚼慢咽,米饭被香辣的浓汤浇过,入口便刺激了口腔所有的味觉感官。肥腻多脂的扣肉,一口下去,油脂似乎在嘴里炸开,充满口腔,在学校吃饭,一向难得见到荤腥,嚼着,心里感到一股无比强烈的幸福。黄牛肉、红烧鱼块、香菇鸡块等四五样席面上的肉菜埋在盘里。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小勺小勺的往嘴里送,小心翼翼地连一粒米饭都不想弄丢,牙齿慢慢地嚼啊磨呀,一丝一毫滋味都不想错过。
那顿饭吃了足足一个小时,吃光,意犹未足,将盘勺舔干净放在一傍,放倒身体,半躺在沟边回味,打个饱嗝都是香辣的味道。
这顿饭是我独享的,连志敏也瞒过去了。
思俊不知住校生的甘苦,有时跟他聊起校长治下我们外地的学生半饥半饱生活,他竟有几分愕然。他高中补习一年,考到本省的师专,毕业后分到桃源教了两年书,觉得前途渺茫,便厉兵秣马考了浙江一个高校MBA,毕业后留在留在杭州跟几个人合作做公司,大约是做教培之类的生意。他为人四海,性情温和,交友甚广。
胖让你打电话吗?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故意说得很随意,我不想让思俊感到不舒服。
郭胖?现在一般般啦。他叔叔退了十几年,县里没几个人卖他面子?当然啰,他肯定比我们一般人有钱,其实就算以前他最威风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在前台张罗,真正操盘的他叔叔,老奸巨猾,隐在幕后,赚来的家产当然不光是郭胖的。思俊倒是快言快语。
哦?郭胖对李校长做寿表现的似乎很热心。我表现出兴趣来了。
建国,你难道还不晓得,李校长早已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学生找他的踏破门槛,下周做寿,光我们那届的提前回来就有二十几个。思俊故意卖起了关子。
李校长好像一直在教育局吧?我大为不解:不客气地说,这些人似乎没那么尊师重教,对老校长感情如此深厚!放着生意不做,早早跑回,必有所图啊。
那是自然?!郭胖为何这么积极,在初中大群里卖力的张罗如何给校长惊喜,如何哄校长高兴。他请你来就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要借用你的高才讨校长喜欢。思俊喜欢打探,消息灵通。
他冷不丁给我打电话,我想大概不简单。可是,我想不通为何如此兴师动众。李局长也退了吧。我这么问,听起来挺势力。
退了好几年了,思俊回答的很干脆。不过,他的三弟现在是省里某厅厅长,他大侄子现在是安县常务副县长,政坛新星。他另一个侄子在深圳做生意,身家过亿,三人都是李校长供出来的。现在李家是桃源镇最兴旺的家族,李校长在家族说话一言九鼎。所以大家都去攀附他了。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那些初中出来的同学,早经社会历练,比我更为实际,无利不起早。我脑中忽而促狭地闪过一句话,逐腥臊而居。
老同学,你的才华何必让郭胖拿去卖好,李厅长掌管的方向与你学校正对口,你可以趁机跟他搞好关系,以后拉点课题和项目,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吗?对不对?要给校长作传何必假手郭胖。跟他们一些土包子玩有什么劲。我们考出来的一起搞一下不好吗?
当年中考你全县第一,李校长的威名一炮打响,才能调到县教育局去,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况且你又是教授、书法家、诗人,你来主笔,最恰当不过,他们家族也会觉得很荣耀。思俊滔滔不绝地做说服工作,给我临时加上了书法家、诗人的帽子,我从未想着弄几个官方或半官方的头衔好卖弄或待价而沽,也从未在人前冒充过。听了,脸上不由一热。
惭愧,我并不是什么书法家、诗人,现在不过是个副教授呢。
哎呀,建国,你太实诚了!水平比你差多了的到处上蹿下跳,掏出名片来,两面都印满各种头衔,找个捧臭脚的,张口闭口就是大师。你得学会包装自己。老同学,现在是商业社会,酒香也怕巷子深,名来了,钱就来了,钱多了,名就更大了。没那么复杂。别躲在自己的桃花源里不出来。
我沉默了几秒钟,苦笑道,让我给李校长做传,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下笔。
这还不简单,尽捡好听的说呗。思俊嘿嘿一笑: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你知道吗?胖子给我打完电话以后,这些日子,我动不动想起志敏来?我的语气暗淡下来
思俊叹了口气:志敏太可惜了,当时他的字写的比你的还漂亮,你练字也是受他的影响吧。建国,你重情重义,看开点吧,将近三十年了,很多人都忘了以前的人和事,人总得往前看吧,不为自己,也为仔孙。
我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尽量赶去吧,我们院长下周带队到地方调研,有用到我的地方。结束通话之后,我盯着屏幕发呆,为何亲戚朋友都觉得我在遁世,觉得我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从办公楼出来,暮色苍茫。乌云遮月,路灯昏黄,我无心回家,只在树影信步走着,虫鸣唧唧,令人烦躁!
林间有个亭子,尚没被学生情侣占据,我走进去背靠着柱子坐了,不一时,蚊虫蜂拥而至,耳边嗡嗡响成一片,我明白这么一处幽静的地方为何空着了。我执拗地坐着,没有舍身喂蚊子的勇气,两个巴掌不停地啪打、驱赶它们,别人见了一定会觉得可笑之极。
小叶忽然打来电话,康老师,能不能找您聊聊,就一会儿,不耽误您时间。他找我时微信留语多,我看到多数时候及时回他,聊几句,有时第二天回。他从未给我打过电话。我听他话语是平静的,多半是想让我在院长前再设法进言,免了他随行的差役。
我告诉他来亭子找我,便起身踱步,小叶几篇论文也转我看了,不能说水平很高,然而较之我们学院的一些老师发表的八股文章毫不逊色。不过,话说回来了,就像王璐教育我说的,除非你水平高别人望尘莫及,否则你若想熬出头就得找靠山。陈院长原本是小叶的大靠山,可是靠山却变成令他畏惧的难以翻越的大山。
黑暗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股焦灼扑面而来。他走到亭边,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仍是穿着的一身灰色的衣服,瘦弱的身形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他停下来呆了呆,左右望望,才看见我在立在亭中。路灯的微光打在他脸上,显得暗淡、憔悴、焦虑。我时常注意到他镜面后面的目光,委屈、迷茫、忧伤、愤怒,此时显得有些呆滞,空洞,如同坐在檐下等死的老人的目光。
我两步从亭子出来,问他:小叶,你怎么啦,脸色可不太好。
他几乎是痛苦地呻吟了一身:康老师,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想,倘若我是他亲近的人,他一定会抱住了嚎啕大哭。
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跟院长说呢?我心里充满愧疚,轻声说道:明天,明天,我去说一下。
他摇摇头,眼里已经噙着泪水,强忍着不让落下来:康老师,我真没用,别人都以为我攀上高枝呢,谁能想到我搞得这么狼狈。
那院长当初为何招你?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他摇摇头,那会他还不是院长,我是他招的第一个博士生,过线的三个人里面,我成绩最好。面试时他说想找一个能吃苦耐劳、又肯专心搞研究的,所以连本院的那个都放弃了选了我。第二年,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他当上了院长。对我的态度就慢慢变了。
我叹了口气道:院长最初也许有学术上的抱负的。在行政上施展开了之后自然也就对学术失去兴趣了。
他情绪平复下来:我不知道怎样做能让他满意,能让他看我顺眼一点,放我一条生路。四年来他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我在跑腿,小到送一桶水,大到送老人去医院,我又有没车,每次能骑车就骑车,骑不了只好叫车,花销又不能找他报,他每月在项目上给我的那点钱基本都开销这方面了。然后,他自己出去讲话PPT,、讲课的课件全都丢给我。这些也就算了。最难受的是他大小应酬都喊我一傍伺候,端茶倒水、结账开发票,有时还要负责把喝醉的客人送回家。他招得另外两个博士宝贝似的舍不得使唤,我承认他们家境比我强太多,有很多资源会对院长有用!我没这条件,我不眼红他们,我以后也不想打着院长的旗号谋取好处,就算是一桩交易,我奴隶一般被使唤四年,完成博士毕业的最低条件,他还我自由。可是,我从他哪里看不得任何期限,五年?八年?还是更长时间。
康老师,我有时可能想得有点偏激,他可能从对我的奴役和折磨中找到乐趣。
他今天又骂你了?
下午毫无征兆、劈头盖脸地打电话骂我一顿,骂了一个多小时,我压根想不起来哪儿做错了。我猜大概是喝了酒哪儿不顺心需要找人发泄一下,就拿我撒气。
骂的很难听?
是的,想起来,我都不知道这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往后想,就感到绝望了!他锁着眉头,喃喃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夜里想起来都会做噩梦。康老师,我太软弱了!太无能了。我想,但凡我能表现的强横一点,他也会有所顾忌的。
小叶,很多事情往细了想,就好像迈不过去了!其实未必会像想得那么糟。陈院长作风霸道,整个学院的老师知道,他大约还没遇到什么挫折,月满则亏,人满则损,也许一两年就会起变化,熬着,自然就熬出头了。我的正教授这么多年不是也没评上吗?我只好这么宽慰他了。
他点点头,但愿如此,家里眼巴巴等着我出来赚钱摆脱困境呢!
会好起来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如削无肉。
他感激地望着我:谢谢您,康老师,放眼这个学校,我只能找您诉诉苦!也只有您才不嫌弃我。
我感慨道:农村出来的孩子都不容易,我也是深山沟里出来的!我看他的气色好了一声,眼神有了一丝生气,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好多了。
他踌躇了半晌,向我作别,谢谢您,康老师,不耽误您了。转身离开,忽而轻声说道:做人太难太累了,现在理解小时村里为什么有这么多自杀的。
我大吃一惊,连忙追上去,小叶,你可别做傻事。老话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死了,可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扭头看我:我明白的,我不会做傻事的,您放心,您放心,说着,从林子抄近路慢慢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中。
回家拖鞋尚未换上,王璐劈面问我:干嘛给儿子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以为受穷受苦多光荣,不知道会影响孩子的价值观吗?知道什么叫润物细无声吗?你事业成了,受人尊重儿子自然而然尊敬你,而不是靠讲你以前熬过那些贫穷生活证明你吃过多少苦头。康建国,你不要沉迷在过去的回忆中,要从过去的贫穷走出来。你看看身上遗留的贫穷的痕迹,自卑、敏感、心胸狭小。我可不想孩子身上再出现这些东西。
我听了勃然大怒,抓起鞋架上的一双鞋往地板啪地一扔:放屁,给老子闭嘴!我从康家沟这个穷地方出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连给儿子说说也不能了?你是县城的不假,可是你爷爷奶奶那辈呢,不是在农村辛辛苦苦地种地吗?吃了几天饱饭就可以忘记祖宗?有点权,有点钱,有点地位便要跟祖宗切割,就从贫苦走出来了?就人模狗样地体面起来了?
不停地攀比、炫耀、挖空心思追名逐利,就从贫苦走出来了?拿你来说,殚精竭力想谋取处长的位置而得不到,满腹怨气;婚姻也没有给你带来过去诰命夫人或者阔太太的荣光,你内心一直在怅怨、悔恨。内心从未得到过片刻的宁静和快乐,你自以为从贫苦中走出来了吗?我山洪爆发一般,疾言厉色地说出这番话。
王璐大吃一惊,张着嘴巴愕然看着我。向来都是我让着她,老黄牛一般默默忍受。康冲听见动静跑出来,见我面目狰狞,怒气冲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怎么啦?
我回过神来,面色缓和下来,换上拖鞋。对他说,回屋去吧,没事了。径直走到阳台,点着跟烟抽着,月亮出来了,上弦,昏暗。我倚在墙壁上慢慢抽着,王璐探头,夹着小心问我,康建国,你今天吃了枪药了,我说什么了,你就蹿了,咬牙切齿的,一副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我从她摆了摆手,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有时候,我也想到死的问题。
8
动车徐徐出站,我坐在窗口扭头望着窗外站台、林立的高楼向后掠过去,不久到郊野,整个人松弛下来。车行一小时,到山东境,外面土地平阔,极目数里,山林、果园、菜地、农田,往后飞掠,心情大好,竟有一丝激动,如笼鸟返林。
士不可不弘毅。陈院长写了五个字横幅。将笔架在笔山上,双手叉腰,踌躇满志地望着我,等着我适时地奉上点评。
我立在他的左侧,心里忽然有一股冲动,揭了这幅字呼在这张满脸横肉的肥脸上。妈的,如同烂面条呼在纸上的狗屎字让我搜肠刮肚地吹捧。这里时常来些欺世盗名的所谓书法家,恬不知耻乱涂乱画,还以为自己的作品做多宝贝,毫无廉耻的互相吹捧,然后就是汲汲钻营,认识这个官,运动那个资源,追名逐利,对外竟然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的书法艺术如何云云。
偶尔来一两个有点真材实料的,谈古论今,眼前这个胖子怕接不住话,出丑露乖,我的用处便显现出来了,替他托着兜着。
我淡淡地说道,还不错。这种敷衍的态度让他大为诧异,他翻眼皮望着我,仿佛不认识似的。他的脸色沉下来,目光锐利起来,发出威胁的信号。
我很想抄起桌上沉重的砚台朝他差不多秃瓢的脑袋砸去,一下两下,砸它个血肉模糊。我掏出手机将事先打开的李厅长的履历送到他面前。
院长,您看看这个人。
他将手机拿到手里看着,李厅长,你们省厅的,这两年项目可不少,怎么?你认识?
何止认识?他是我初中校长的三弟,也是校长供出来的。我平静地说着。
他扭头看我:这么近的关系要维护啊,康老师,每年要点课题项目很不算难事啊。而且给我们学校没毛病啊。说着,把手机递给我。
唉,我就是抹不开面子。抹不开面,下周校长六十大寿,要大办,好几个同学打电话让我早点回去,有同学提醒我好好跟李厅聊聊业务。我还没想好去不去。
院长大手一挥,好有什么好想的,必须去,你先去跟李厅搭上线,深了也不用聊,后面我领着人上,学校几个院士可以整过去讲讲。谈到拉项目,院长两眼发光,立刻来了精神,比谈论书法兴趣浓厚多了。他有意无意地暗示我:小康,项目上你有表现,职称评定上好加分,别人说不出什么呀。
我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不过时间跟院长这边的时间有冲突。
院长哈哈大笑,笔会就是个噱头,杀鸡焉用牛刀,下面的人有几个真正懂书法的,我这点水平足够应付了。说毕,院长又指点我项目的谈法,学校做过那些有影响的项目,跟那些省厅合作过,有其他学校研究机构不具备的优势。我心里不禁疑惑,他是个经营人才,假如出去做公司,也许能成为一个成功的老板。
他讲得唾沫横飞,我听得云里雾里。
院长说:你还可以邀请他来北京考察,学校几个重点实验室看看,几个著名的教授聊聊,部里想见什么人,咱帮他约出来一起吃饭。还有,亲戚朋友的子女想上咱们学校,都可以想办法。总之,我们也有很多资源可以帮到他,直接的对他的仕途,间接对他有关系的人,都有好处。你千万要注意一点,你不是凭着你们的关系找他要项目,而是你有这么多资源可以跟他交换。做项目不能把自己的姿态放低,我们不是公司销售,我们不是找他去拉项目,我们是高校教授,我们能帮到他。
我不住地点头,我不清楚,是不是听了小叶的倾诉之后,对随他出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倦感,急于 摆脱,便临时决定回乡了。
他再一次强调:你搭上线就行,后面的我来。
我摆脱差役了,小叶的怎么办,我答应帮他递话,可怎么说呢,我原先编了一个牵强的理由,找个人去做住手,做些初步调研之类的,然后让他提出来让小叶跟着去。可是就搭个线,用得上助手?
倘若我直接替小叶说话,他定会疑心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他折磨小叶的那些事我都知晓了?岂不惹火烧身。
出了书室,发现出了一身的汗,衣服都沾在后背了。
动车上,四个多小时的旅途是愉悦的。思俊来接我的站,见面给我一个大拥抱,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西裤,皮鞋锃亮,身体滚圆,油光的胖脸堆满笑。我在他厚厚的狠狠背上拍了两下,笑道:又长胖了!
天天出去吃吃喝喝,想不胖也不行啊!他一手接乐我的包,楼了我的肩膀往停车场走。我一向惧怕跟人靠的太近,有点距离,才会自在舒服。唯独与思俊亲密无间,略无禁忌。往年春节回来,夜寒,常在一个床上拥被聊到半夜,困极,然后一起睡下去。
他引我到一辆黑色宝马X5前,开后门,将包放在座位上。
我诧异望着他:行呀,发达了,我记得前几年你不是开辆黑色的帕萨特吗?
他冲我咧嘴一笑:租的,装点门面,安县好多做生意的一回来就租好车。就这个风气,你开个次车来,人家看不起你。好多人都是空架子,不像你,是真材实料!
汽车在山间高速公路上疾驰,两侧林木葱翠繁茂,满眼皆绿,时或山谷间一片金黄的稻田点缀其间,有时,从树梢望去,村子时隐时现,水库或河流一闪而过。
车厢内播放着李宗盛《凡人歌》
你我皆凡人 生在人世间
终日奔波苦 一刻不得闲
既然不是仙 难免有杂念
道义放两旁 把利字摆中间
多少男子汉 一怒为红颜
多少同林鸟 已成了分飞燕
人生何其短 何必苦苦恋
爱人不见了 向谁去喊冤
问你何时曾看见
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
思俊把音量关小,扭头看我:怎么样,乡下舒服吗?
我扭回头,笑道:连空气都是甜的。说着,我按下一截车窗,热风扑面而来,将头发吹得乱翻,直到眼睛睁不开,才按上车门。记得以前念高中时,每次坐大巴回家,不管寒暑,汽车在山间公路蜿蜒行驶,我喜欢将头探出窗外,强风吹打在脸上,面皮麻木,眼睛流泪,这才作罢,将头缩回。
刺痛让我感觉还活着。
我由衷地说道:真想在这样的山谷里,临水盖两间屋舍,每年夏秋呆几个月,读书、写字、品茗、会友,什么包袱都没有,什么职称啊,项目啊,头衔啊,收入什么的,统统忘掉。
思俊大笑:那还不简单,我家挨着邙河还有几分宅基地。盖个带院子的小别墅。给你弄间大书房。最困难的是没法找佳人来相伴。
我笑道:有你就行了。
思俊坏笑道:我是我,佳人是佳人。顿了顿:昨天晚上您确定来,我给李校长打电话了:我说校长最得意的门生,推掉陪学校领导出差任务,专程赶回来给你贺寿!他听了大为高兴,说这么多年你也没个音讯,还以为记恨他什么呢。我说哪能?他是校长亲自培养的,心里能不感激吗。就是他人比较内向,不善于表达感情。他听人说你在北京的高校当老师,问现在怎么样?我说,他在北京文化圈是名人了,教授、诗人、书法家。只是我们这地方只盯着谁赚钱多,谁官大,孤陋寡闻,不知道他的影响力。校长很兴奋,说有钱、有权都是一时的,有文化才是最了不起的,名字是会写在书里传世的。能培养出这么一个学生,是我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怕在全县吹特吹的。
我听着,无奈地摇摇头:思俊,你就把我架在火上烤吧。你这么说,我敢去见校长么?
思俊拍拍胸脯,建国,你听我的,放心吧。我几乎天天跟那帮院长、专家之类的鬼混,哪个不是头衔一大把的。论文章、书法,你亮出来之后,他们哪个有胆子拿出来比一比。
虽然内心极不情愿,但碍于与他的这种关系,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淡淡说道:你高兴就行,只是别弄得太难堪,以后我不好回来。
放心,老同学,我还能害你吗?我还趁这个机会替你扬名。思俊扭头望着我。
看路看路。我有点紧张了。
见我有点不高兴,他转移话题:这条告诉去年通车,桃源有出口,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车到桃源,已过饭点,饥肠号腹。思俊在一家饭馆面前停车。乡间饭馆。门口支个大煤球炉子,架着一口大炒锅。门内傍有一长条案,摆上蔬菜几种,熟肉几品。店老板和伙计是五十上下的两口子,身上穿着蓝色的围裙,坐在树荫里打盹,见我们进来,忙站起来,冲思俊笑道:郝大老板,吃点什么?
思俊似乎跟他很熟络,用玩笑地口吻道:老赖,你别打瞌睡,拿出点真手艺来好好弄,狗操的,昨天给我炒盘家乡肉总共还没有十块肉。
老赖被冤枉似的夸张地跳脚:康总,说话要讲良心的,没十块肉我敢做生意?笑着,将我们迎进屋去。屋里水泥地面,十几平米,门口是操作的地方,里面一个长形的厅,沿着两边墙摆着四张桌子。没有菜单,思俊走到案前报了四五样菜:家乡肉来一个,猪肺来一个,烧一条鱼,炒盘米粉。拿啤酒来,先凉快凉快。
老板娘搬来一个立式电风扇,对着里面呼呼地扇,搬来碗筷,啤酒。
桌面不太干净,粘手,几只苍蝇乱飞。思俊冲我笑笑,条件是差点,不过老赖正经的二级厨师,味道这一片是最好的。
我记得上初中街上一间包子油饼铺,每次炸着蒲扇大油饼,黄金色的一块,装在竹篮里做广告, 见了,口水三尺长,不怎么在乎老赖随便擤了鼻涕往他黑腻腻的围裙上擦,也不在乎他手指甲全是黑乎乎的泥垢。
思俊大笑,这个老赖是那个老赖的儿子。聊着,老赖女人搬上菜来。油大,咸,辣,味道是好的。我们两个啜着凉啤酒,吃着。酒过三巡,我问思俊:
你这几年怎么样?咱们兄弟,不来虚的。
反正看起来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吃吃喝喝。一年到头就是落不着钱。他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叹了口气,这两年生意真难做,大家都拼命地搞关系,赚一百块钱,你给三十,有人就敢给五十。还得吃吃喝喝,再找点乐子什么的,剩下的够做什么。我还好,没赚什么钱,也没欠债,我们村有几个以前赚了不少钱,投资建厂,一两千万砸下去,结果,市里一开国际会议,就得关,镇里一检查环评又得关,一年关三四个月,这还怎么拿订单,哭都哭不出来。现在一到春节,债主就追到老家来。所以,这两年,做生意的都往回跑,打着投资的旗号,搞块地,搞个项目,各种政策资金补助不少,别看这么个穷县,划拉划拉每年项目真不少。外来和尚好念经,领导也好整业绩,搞好了大家一起分呗。
我夹了一块肉,问:你也想回来整点事?
思俊含含糊糊地回答:我跟李副县长,也就是校长的大侄子交情不错。他不点破,我自然不好刨根问底。
酒后熏熏到他家歇息,三层小楼就他一人在家。到二楼敞开大门,甚是凉快。思俊领到我到房间后说要到隔壁补觉了,昨夜和几个初中同学喝到凌晨三点多。我也有午睡的习惯,此时却不觉困乏,从包里拿出笔墨纸张、字帖,临了一通老米,写了个条幅,放倒地上,找了几书本压着。搁下笔,床上凉席上躺下去。朦胧中,一个人吊儿郎当地立在桌边观字,点了点头,又把头摇摇,说道:技巧娴熟,只是,性情还未出来,建国,你终究没有挣脱束缚,没有打开怀抱!他的点评颇老辣,声音却稚嫩,细看,一张清瘦光滑的少年脸。
志敏!志敏!我咕噜一下翻身起来。揉揉眼睛,穿堂风将宣纸吹的沙沙作响。阳光斜斜打进来,浮尘乱舞。
隔壁思俊的呼噜声如雷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