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桃源堡(二)

5

建国?建国?

嗯! 我站在河边望着水面映出的两张稚嫩的脸随着水波荡漾

哎呀,没事没事,他们两个这么大了,不用大人看着。庄亦臣走过来喊我,我们去打扫战场吧。

康冲和庄耿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聊得正欢,没注意到我走到他们的后边。

这是一条山间的野河,河面突出的滑溜的石头如同摆下的八卦阵势一般,浅浅的河水环绕着他们涓涓而下。

我跟着老庄回到树林中间的烤炉边上。他在炉边的小马扎坐了,我在对面帆布凳子上坐了。

王璐拉着庄夫人到另一边咬耳朵去了,他对庄家在郊区新买的别墅羡慕不已。

老庄拿起他脚下的一罐啤酒递给我,咧着两片肥厚的嘴唇笑道:这地不赖吧!

我接过啤酒,望着他肥腻油光的脸问道:老庄,你挨过饿么?

挨饿?什么年代了?他诧异地看着我:你挨过饿?

我望着烤架上摆着的羊肉串、面包串、辣椒串、土豆串,拉开啤酒啜了一口:有时面对丰盛的食物,情不自禁想起过去挨饿经历来。

老庄将一根烤好的羊肉串递给我,油脂丝丝地冒着。你家不是农村的么?自己种粮食的还能饿着?

我说:上初中住校的时候,经常半饥半饱!

他拿起一跟羊肉串塞嘴里撸着,举啤酒罐跟我碰了下,含含糊糊地说:文人多伤感,总回忆过去说明你的心态已经老了。老庄家是城镇的,上学住家,大约是难以理解的。

我默默喝着啤酒。

建国,你今年教授职称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问我,一面低头翻串。

油烟熏得我眼睛眯起来,我微微叹了口气:不好说?你知道我在这学校没什么根基?

大哥,都呆了十来年了还没根基?要经营资源,经营关系,经营自己呀,清高就意味着清贫,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个够!拿我们公司来说,周老板最喜欢骂人,每次召集高管开会,骂得我们这帮副总裁睁不开眼,什么难听骂什么,有时候连带侮辱人格。上周骂走一个副总裁,人家名校博士出来的,老周骂人家一脸没文化的样,说人家文凭是中关村花五块钱买来的。人不理他,记笔记吧,他说人家画小人咒他,让当众念笔记的内容。不少高薪挖过来的高管被侮辱几次就吓跑了。我这样的,时间长的,早就油了皮了,随你怎么骂,他发作的时候,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没别的,出去哪儿能给这么多钱!老庄每次见面都替我着急,以为凭我的学识、能力,何至于混得如此狼狈。

他举起酒罐又跟我碰了下:老康,你不能只伺候院长写写字,你要琢磨下他想要什么?经营关系、搞人要想你搞书法一样费心思、要下功夫去琢磨。

我点点头,心里暗想,若不是书法待诏,恐怕在学院安身不牢,陈院长跟老庄有钱人任性、喜怒不恒的周老板大约是不分伯仲的。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不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峦。

康老师?您好!院长叫我找您要份材料?叶小田敲开我办公室的门,有些局促的朝我说。大约是走得急,嘴里大口喘气,额头鼻尖都见了汗,面颊上起得不少红痘痘不知是因上火还是其他原因。他头一次到办公室找我,之前我在院长办公室见着他几回,悄无声息地帮院长打水、整理资料,一幅谨小慎微的样子。院长总是吩咐他,小叶你去做这个,干那个。他带着几分生硬地答应着,团团乱转。我忙示意他坐下,从桌上找了一瓶水递给他。他摆了摆手,要推辞。我说拿着拿着。他接过去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却呛到了,身体弯成虾米激烈地咳嗦,我连忙在他背上拍了几拍。他停止咳嗦,有些恍惚和歉意地望着我,康老师,不好意思!

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黑色无领子的半旧T恤,黑色的皱巴巴的灰色裤子,一双白色的休闲鞋上布满灰尘。陈院长一向挑剔,一定不喜欢他的穿着打扮的,况且近了便能闻到他身上的汗骚味和臭袜子的味道。

坐下说!坐下说!我把椅子扯到他身边。

院长说您整理过互联网平台的商业案例?他坐下后,心神稍安。

我说:两年前弄得材料,有的数据可能过时了。电脑里应该能找到,我打开电脑,帮他找材料:院长要用?

院长明天上午要出席一个会议,要发言,我晚上要把PPT做出来。他望着我的电脑屏幕,面色焦虑,一面又揣揣不安地问我:康老师,晚上能麻烦您看一眼PPT吗?我怕弄不好。

我说,你把会议邀请我看下,看什么场合,讲些什么比较合适!见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似乎找到了依靠,松了口气,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谢谢您,康老师!

客气什么?我电脑里找着材料,一面问他

你跟院长读博几年了?

四年!

你有三十了吧?

今年三十二了!

压力大吧?

是呀!

院长项目多,不会亏待你们。

我还在学徒阶段,不敢奢望报酬!

我找到了文件,问了他邮箱给他发过去了。转过身问他:你家也是农村的吧

他点点头,叹了口气,现在种地又不赚钱!

你兄弟姊妹几个?

我老大,下边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都考出来了?

他摇摇头,他们早早出去打工,也都成家了,孩子都上小学了。

父母都挺好?

我母亲身体不太好。

我没在问下去,陈院长每月给他的钱想必不会很多,家里还有病人,弟弟妹妹境况想也不会太好,他的窘迫是可想可知的。

我安慰他:快熬出头了,等你出来赚钱家境就会改变的。

他点点头,但愿如此,我现在有点后悔读这个博士了。我应该早点去工作的。他还想说着点什么,又似乎意识到什么,忙站起来想我告辞:康老师,谢谢您,不耽误您时间了。他退到门口,出去轻轻掩上门,楼道里想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我望着门发了一阵呆,心里一阵冲动,很想追上去递给他一千两千的。

喝酒喝酒,老庄打着酒嗝,举瓶过来。我端起酒瓶跟他碰了一下,啜了一口。阳光从树木的枝叶间打下来,柔柔的,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四周的鸟虫唧唧,一群蚂蚁兴师动众从我们脚下搬运食物残渣。

老庄有几分醉意:建国,听我一句,从什么桃源堡里跳出来!

6

国仔?!

嗯!

木头一样戳门边做什么,还不快去吃饭!屋里斩猪草的女人抬头冲门边喊了一句,手并没有停下来。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将她的影子虚得长长的。

一个赤膊少年立在门槛上,目光直直地望着巷子,背上一块块被太阳晒得脱皮的皮肤,呈暗红色,新皮尚未长成,一块块分布在黝黑的皮肤之间,如同白癜风似的触目惊心。蚊子嗡嗡地围着他周身轰炸,他不时地用手掌往身上拍打。

月光从屋檐之间洒落,地面一层淡淡的乳白色。檐下阴影里,一撮烟丝嘶嘶地燃烧着,越烧越旺,亮光照着一张黝黑瘦长的脸,锁着眉头,精瘦的身体岩石一般坐在石块上不动,口里衔住旱烟杆一通猛吸,两股浓浓的烟雾从鼻孔中喷出,袅袅地飘入柔和的月色中。男人吸罢一通,握着旱烟杆在脚上的鞋帮上敲着烟灰,帮帮帮,帮帮帮。敲得少年心里扑腾扑腾乱跳。

良久,男人从檐下站起来,月光里拖着长长的影子。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娘个屄!这个也集资,那个也集资,喝血吸骨髓! 老古板都没有这么恶的!

少年见老子要进门,踅到灶边板凳上坐着,低着头,望着黑洞洞的灶眼。他知道他老子对学校额外的集资很恼火,每年每个学生除学费外,集资费三十。他今年初一,老三初三,双份。有时乡里啊,大队啊派下来杂七杂八集资,每逢此时,他老子便会跳脚骂娘,然而无济于事。

屋里靠墙一张泛白的方桌,三碗菜都见底了,一碗辣椒炒豆腐干、一碗炒茄子,一碗炒空心菜梗,灶台上放着四五个吃过待洗的空碗。男人见了,心里不喜,拿碗盛了饭,坐在条凳上,闷闷地吃着。

女人刚斩完猪草,立起来,用拳头捶了捶腰眼,瞥了男人一眼,说,非拖到现在吃饭,这帮山狗吃的管你大人吃没吃,再多炒两碗菜都能给你吃光。男人不说话,用后槽牙恨恨地嚼着饭菜,脸上赤膊上一道道汗珠滚落。

女人走到灶边,看见了少年,又喊了一声:还在这么做相公!非要把饭端你手里你才吃?一面望着男人说:国仔明天要去桃源中学报到,你是什么打算,学费给他拿了吗?

男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不晓得他明天要报道吗?他们两个都去,牛怎么办?放一个壮劳力放牛?

他娘不说话了。六个子女,大的一仔一女已经成年,在家务农,到了成婚论嫁的年纪。老三去年刚考到崇仁师范,还要供三年才能工作,或能补贴家用。剩下的就是老四建明,老五建国,最小的女儿在荷塘村念小学三年级。全家一年的收入全靠十几亩水田,捉襟见肘,左右为难。

  男人饭也不吃了,打开烟盒往烟锅里装烟丝,火柴点着,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女人立在灶边,心思重重地望着门外。

屋里烟雾缭绕!

“把明仔拿下来吧”,男人衔着烟杆,含含糊糊地说着,默默地想着什么,忽而将烟杆从嘴里拿下来,使劲地往条凳腿上敲着扎烟灰:将来他要怪我就怪吧。

女人轻轻地说了句:按道理是该供到他初中毕业!

男人火了,语气中含着怒气:我不晓得供他到初中毕业,他自己晓得要么?扛了米去街上换包子油条吃,宿舍熄灯了跟人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着打牌九。夜里逃课去掰人家的甘蔗。李校长把我叫到学校说过两次,人家说,你这个仔孙再不管管,就要去街上做二流子了。还怎么管!就差把他的双腿打折,没用,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学就会,干脆给老子在家放牛、种地,磨一磨性子,看看吃点苦能变好一点么!

女人叹了口气,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男人转身向灶边,国仔,爷踮起脚跟供你读书,你要给老子争口气。念出一个名堂来。窝在这山沟沟里,被人骑着脖子拉屎拉尿,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这是我第一次给康冲讲述自己的经历,不知他是出于好奇还是无聊,瞪着两只眼睛认真地听着。王璐出去和同学聚会了,屋里气氛顿时轻松起来。我和儿子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说起他暑假后便要转入初中,扯着,便扯着自己身上。

康冲对于父辈、祖辈生活的康家沟无疑是隔膜的。他7岁那年暑假,我带他回去住了一阵子,初去,看什么都新鲜,做什么在都好玩,不停地用手机拍照。村子坐落在峡谷间,抬头山峦起伏连绵,松柏郁郁青青。两侧山脚的农田高低起伏,如梯田一般。村口七八株巨大的樟树,四五个成人合抱不过,枝叶蓬蓬如伞盖,七八只黄牛水牛被拴在树荫里,卧着,悠闲地反刍着,嘴角皆是白色的泡泡。一条弯弯绕绕的水泥公路延伸到村里,路两边新盖的两层三层楼房。往里往深,则是更老更旧的砖瓦房,黄色的鹅卵石铺的巷子显出几分岁月的沧桑来。

  一条湍急的溪流从山涧流出,长蛇一般在水田间游动,在村头被拦截砌了一个水坝,村里人在这里洗菜、浆洗衣服,小猴儿们在此戏水。

  这里就是桃花源啊!康冲跟我学过桃花源记,到村不久,便脱口而出。这里跟城里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两三天后,新鲜劲过去,时间开始变得漫长,单调的如同树枝上蝉鸣声一般。五天后,他再也忍不住了,吵着嚷着要回来。

  去年老父过世,我匆匆带了妻儿回去奔丧,他们娘两个耐着性子等到上山下了葬,便急匆匆飞回来。

我们给儿子提供的生活条件说不上富足,然而,他显然无法理解他父辈经历过的贫苦。

  趁着他还不反感讨厌,我还有兴致,我接着给他讲下去。

  “第二天,天刚放亮,我早早地起来了,穿了身干净的衣服,都是你三伯剩下的,一双半旧的解放鞋,你奶奶炒了一碗油炒饭,吃好,收拾好要带去的东西,头一件紧要的学费,藏在贴身的口袋里,一袋米,二十几斤,一个不大的木箱子,用来装换洗衣服,菜啊,饭票,盘勺之类的东西,可以上锁。一罐辣子腌菜。因为天热,新鲜菜隔天就发馊了,学生上学一般带腌菜下饭,条件好一点的家庭多放油或肥肉。一张草席。七八样东西,找个跟小扁担挑了,一头是米袋,另一头是其他东西,趁着天凉好赶路。到桃源中学,两条路,一条拖拉机路,平坦,三十里;一条羊肠山路,崎岖难行,更近一些,十余里。唤了村里上学的其他孩子,结伴挑了担子进山。”

走山路?那么高那么陡?还挑着担子?康冲觉得不可思议,他曾随我一个大侄子进过山,爬到半山腰,腿肚子发抖,往上看,山顶似乎在头顶上,往下看,如陡壁悬空,战战兢兢下山之后,再也不敢跟他们进山了。

  “ 这对村里人不是稀松平常吗?小孩七八岁就要进山打柴了。山沟里长的孩子对爬山挑担就跟吃饭喝水一样。我淡淡一笑。

  日上三竿之时,我们就到了学校!那个年代乡下学校的条件,你很难想象。南边新盖的四层教学楼,砖缝之间的泥都没有抹匀刮光。隔着操场,北边是一排学生宿舍楼。西边一个食堂,一幢教室宿舍楼,东边更远的山上也是教室宿舍楼,两长溜,一溜厨房,一溜正房。

操场是名副其实长满柴草,一簇一簇,只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地方整除出来了。我们走的满头满脑的汗,还没来得及喘气,年初二初三的同伴领着我们飞奔宿舍,你无法想象,到学校第一件紧要的事情就是去占铺位。宿舍三大间,两边是男生宿舍,一间是毕业班的,一间更大一些的是初一初二两个年级混居。中间一间是女生的。冲到宿舍门口,往里一望,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沿着四面墙上下两层大通铺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草席,过道中间密密扎扎垒满两溜木箱子或竹箱子,高矮不一。

发什么楞,还不快找空地方。再晚就得睡门口了。有经验的同伴催促我。我从这种震撼中醒来,在两个箱子的缝隙间将自己的木箱子塞下去,上了锁。

学着他们样子,在二层窗口位置草席间找了一个空隙放下自己的草席。接下来找到所在班级报名、食堂称了米换了饭票。走出食堂,望着东面莽莽的林子,发了一阵呆。食堂的西边是当地人的水田,沟渠里有水,我浑身汗腻腻的,想寻个地方洗洗擦擦,跑去见沟里的水很浑浊,沟底的淤泥上面都是饭粒。正当我游来荡去,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打饭啰!打饭啰。在教室、山上、草场上学生们一时间全都往宿舍狂奔。我不知发生什么事情,急忙往宿舍赶去,不少人手里捏着饭盘往食堂方向冲刺。我站在门口正纳闷呢,同村一人冲出来,朝我大喊,还不赶紧拿盘去食堂排队,晚了半天打不着。说毕,跃下台阶,跟在人群后拔腿狂奔。

我欲挤进门里,不断被里面的人撞出来,好容易瞅了一个空挡钻到里面,过道蹲了有些手脚慢一点的,正在焦急地上锁。里面弄好的从外面人身上上迈过去,一阵风似的冲出去。我来到自己箱子面前,正要蹲下来开箱子,见挨着我的铺子坐在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咧着嘴冷笑,像说给我听,有像是自言自语说道:爷娘是让你们来念书呢,还是来抢饭吃呢?

我听了一呆,没理他,低头开了箱子,拿出盘勺,复上了锁,急步流星来到食堂,只见从卖饭窗口排队的队伍已经排成长龙了,窗口位置,三四支短队往里生生挤,如水波一般涌过来涌过去。学生们喊叫咒骂声响作一团。我端着盘排在老实地排在队伍后面。许久,喧闹的咒骂声中,前面人堆里,一个男生护着饭盘从钻了出来,盘里盛着白花花热气腾腾的米饭,他炫耀似的露出笑脸,如得胜将军一般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出大门。窗口挤得更厉害了,妈的,让老子出去,里面的人咒骂道,打着饭的不断钻出来,插队的则不断往里挤。队伍的腰尾纹丝未动,一些老实排队的男生急了,纷纷加入前面的战团。

卷毛来了,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声。队伍立刻静止了,前面奋力插队的男生们面带惊慌之色,四处张望,有人急忙从队伍跳来,准备逃跑!发现被诓骗之后,他们咒骂了几句,更用力地侧着肩膀往里插进去。

食堂侧门对着教师宿舍的侧门,穿过食堂大厅,有耳门进入到厨房,端着盘碗打饭的老师进进出出,对乱作一团的学生队伍熟视无睹,显然是见惯不怪了。

  许久,前面横插的学生们都打到饭之后,队伍开始缓慢地移动,我等到双腿发麻,两眼饿得发花时,终于拍到窗口,大约在我胸口的高度,一个一尺见方的墙洞,往厨房望去,一座大灶,外面一口直径四尺的大锅,米饭都刮起来了。里面两口小锅,一口闷饭,一口炒肉,小锅内皆是白花花亮晶晶的米饭,菜锅内泡了水,显是炒完菜了,灶台上齐刷刷摆着十余碗油汪汪的辣子炒肉,馋得人口水直流,三四个四五十岁的婆子立在灶边说笑。显而易见,小灶的饭菜是给老师们准备的。

窗口下面是一个方丈的大篾框,深可盈尺,稳稳地盛在几把条凳上,两个婆子两手握着量勺,给学生们打饭,量勺只有三两、五两两种。框内米饭已经见底了,婆子松地一般用勺子挎了几挎。队伍稀稀拉拉了,两个婆子轻松地聊着天,漫不经心地给学生们打饭。

我递过一张五两的饭票,将盘伸进去。婆子五两勺在框内挎起,另一只手里的勺熟练地剜了一把,咔哒一下扣我盘里,松松垮垮的,只有半盘。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们。

一个婆子极不耐烦地冲我挥挥手,别堵住窗口!下一个!后面有个男生将我一肩膀顶开,我端着半盘饭心思重重地回到宿舍。外面的走廊,挤满了学生,站着或蹲着的,米饭上堆的清一色的红黑相间的辣椒炒腌菜。我迈过几个蹲在过道开箱子的学生,腾挪到自己的箱子位置,开锁,拿出菜灌,挖了一勺菜到盘里,将菜罐归位,上锁,出门进食,狼吞虎咽,眨眼扫空。盘里白瓷上只剩有一道黄色的油印。有的男生吃光,用舌头将盘勺舔得干净了,也不去洗,重新放进箱内。

学校只有食堂后面打了一口水井,往下两丈余才见水面,大多数学生没有准备水桶和这么长的绳索,只能望井兴叹。有的学生去食堂西面的水田洗碗,水田水沟里的多半是死水、浑浊发臭,不如不洗。往东穿过林子,走一里到山野有条小河,或者往北到邙河,河水清澈,可以饮水和浆洗。总之,喝水或洗洗刷大为不便。

午饭后,犯困,学生们午休,上下大通铺挨挨挤挤地躺了一百几十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汗骚味、臭脚味,我爬到上铺,踮着脚踩着身体间的缝隙,跨到自己的铺面,刚要放倒,临铺那个男生腾地坐起来:猪栏牛栏的味道都比这强,还不如去树林里找个阴凉地方睡觉呢。说着他看着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叫杜志敏,田下的,跟你一个班的,上午报名我就排你后面。

好呀!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儿子打着呵欠。我知道故事该刹住了,在讲下去就该自讨没趣了!


6

康老师?!

嗯!我揪然一惊,才发现端着茶壶给沈晓春筛水时候溢出来了。

叶小田连忙喊我一声,离座过来,抽纸擦拭桌面上的茶水。

沈晓春冲我一笑:康老师的魂叫女服务员勾走了!

在主座的陈院长笑得前仰后合,大声说:小康对小康生活不满意,想过大康生活,步子要快一点,胆子要大一点。

下午我陪陈院长写了一通字,五点多,他喊了七八个老师到他的据点吃饭,离学校不远的一个高档餐馆,饭馆上下从老板到服务员与陈院长似乎都很熟,一听是院长来,远接高迎。人多则在’飞龙在天’包间,人少则在’潜龙勿用’包间。小叶常跟随,用陈院长的话说,让他跟着长长见识,历练历练。

端茶倒水本来该由小叶历练的,我们两个挨着坐在靠门的位置,一个上了年岁的女服务员将茶壶放在我手边,我想起王璐的教导,酒桌上得有点服务意识,别大爷似的等人伺候。于是先给院长倒水,筛到沈晓春处不知何故忽然走神,出了这个洋相。

我脸色腾地一红,大为尴尬,忙要解释,院长正在与左右打趣逗笑。我只好讪讪地坐下来,小叶给我添了一杯茶,我端着茶杯,咧着嘴陪着笑,目光集中到院长身上。院长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去年暑假,也是这个时候,我带队下去调研,指了指沈晓春,有你在吧。沈晓春连忙点点头。当地张副市长接待,就在他们的政府招待所,进门一看,墙边堆了四箱酒,我心想完了,除了我和晓春能抵挡一阵,其他人的酒量也就小康水平。

好家伙!上桌主家就来了个下马威,凉菜都没上来,张副市长把酒杯端起来了,大口杯没三两也得二两多,话说得漂亮,夸得你北京的教授们像花一样。然后人家一口就闷了。他的人全都闷了。我心说不能叫你给吓着,酒到杯干。晓春也行,其他教授就傻眼了。当地的高度酒,从喉咙辣到胃里。一杯下去有几个非出溜到桌子下面。我只能替他们挑白旗,跟人家实话实说,他们几个一杯下去全的趴下,还得专门派人照顾他们。两杯进医院了,三杯打道回府,调研弄不成了。我和沈老师做代表来畅饮草原美酒。人家也看出来了,那几位酒不灵,就不再强求了。

好家伙,筷子没动,门前三杯。六两下去了。喝道凌晨两点,干掉三箱。院长说着,扭头问晓春:几个人?

      沈晓春说:真正喝酒的十二个。又笑道:到最后,他们当中趴了好几个,陈院长还是玉树临风、谈笑风生,气势如虹。张副市长连挑大拇指,服了服了,说陈院长有大将风度。

众人忙赞:院长海量!院长海量!

院长大鼻头闪着光芒,摸了摸头顶稀疏的几绺头发,淡淡笑道:这不算厉害的,我还经历过比这更厉害的恶战!

沈晓春恰如其分地揭开谜底:你们想不到吧,张副市长是个女的。

众人一阵赞叹。

院长笑道:去过一次有经验了,到下面就是喝。原先想着怎么也得让教授们讲讲,忽悠忽悠。这次,我就带上你们几个,指了指我,我跟张副市长说了,中间跟他们的老干部搞个笔会。来个文武双会。争取拿到去年两三倍的项目回来。

  院长眷顾提携,众人喜形于色,溢于言表。院长吩咐小叶:还愣着干嘛,赶紧倒酒。

    小叶有点懵圈,桌上并无酒。沈晓春对他说,你去找服务员拿,就说陈院长存的酒。小叶得令,匆忙出去了。包间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老师们擦拳磨掌,准备给院长出去开疆拓土。老实说,我心头却掠过一丝不快,他事前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将我的时间随意安排。如同我是手里的一枚棋子。

    一个上了岁数的服务员随着小叶拎了两瓶酒进来,开瓶倒再分酒器里。沈晓春不忘揶揄我,冲服务员笑道,大姐,你有什么魅力,刚才把我们康老师的魂都勾走了。

    服务员很厚道,只是笑笑,不说话。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陈院长与密友酒后常对女服务员风言风语,动手动脚。老板碍于情面、生意、不好说什么,不过悄悄地换了几个上了年岁的服务员进来伺候。

菜端进来,摆满台面,院长频频举杯与众人欢饮,我很快发现桌上只有我和小叶格格不入。他们聊的话题我们插不上嘴。

某部的熟人外放某市做市长,某人做错某事,前途堪忧。某地某厅长是院长的熟人,可以运作项目诸如此类官场的新闻旧闻、动态趋势。

  我对他们嘴里提到的名字甚是陌生,难怪王璐数落我是聋子瞎子,欲经营事业,怎么连这些重要的人物都不知晓呢?正所谓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我与相得之友,浅酌慢饮,二三两也不在话下。这种场合,不管什么酒,三小杯过后,脸红心跳,便要上了头了。其他老师一个个轮流给院长敬酒,我溜下桌出门去卫生间醒酒。其实,包间是带卫生间的。

  慢悠悠晃到卫生间,便池前立定嘘嘘,一回头小叶站在傍边。他大约也是吃不了几杯酒的,而院长端杯,他不能不喝,又不能不敬酒,一通未打完,早已红到脖子了,脸上的痘痘尤其显眼,怒放了一般。

康老师,您没事吧? 他轻声问我

没事。我谨慎地选择措辞,我已能做到不轻易对人流露情绪。

我…暑假…是要回老家照顾我妈的。康老师,您能不能替我给院长说说,别叫我跟着了。他踌躇半晌,吞吞吐吐对我说道。

  我清楚自己在院长跟前的份量,敢不自量力替他说话?不过,他不找我,又能去找其他什么人呢?

  我沉默了几秒钟,不忍心拒绝,我试试吧,不过,我觉得你自己找机会跟院长更直接。谁无父母,父母得病,做子女回去侍奉汤药,天经地义,陈院长没有理由不同意。

  小叶摇头叹息道:陈院长总觉得我是在编各种理由,他给我定性愚而诈,我不知道做什么能让他喜欢。

小便毕,他在水池等我。我洗完手,说,先回去吧。小叶忙让我,康老师,您先回。我沿着走廊往包房走,目光扫过两侧包间,心想,有多少人是被迫来到这种地方的。小叶不愿一起跟我回包厢,惧怕什么,院长猜疑,至于吗?老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悄悄回到包间,溜到座位上,却被沈晓春盯上了,老康,你怎么跑出去躲酒呢,我们都下去两壶了,轮也该轮到你了。沈晓春年轻、帅气,锋芒毕露,场面上喜欢抢风头,我不过是个书法待诏,他应该清楚,是断不能与他争宠的,几次酒桌上他都冲我来,存心出我的丑?是觉得我太老实,还是觉得我挡了他的路?

杜志敏,把你的字帖给我拿出来!班长郭胖虎虎生威地从教室后面走到前面。喧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七八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郭胖和杜志敏。白壁顶上吊着的两个灯管照得偌大的教室通亮。郭胖是全班身体最高大的学生,体型大约有杜志敏的两倍,居高临下地怒视着杜志敏。

志敏没被他的气势吓到,大声反驳,刚才谁在教室后面吃瓜子、聊天?郭胖环顾四周,问大家,谁站住来指名点姓的说出来,我照样告诉班主任!

众皆默然,郭胖得意地指着志敏,你还想反打一耙?

志敏又反问:你当班长管纪律,请问我练字违反了哪条纪律!

郭胖说:老师交代晚自习看书、写作业,你练字算什么?不务正业,而且带得其他同学都跟着学坏,比违反纪律更严重!怎么不该管。

要管也该我当学习委员的管。中间一人站起来,脸涨的通红,鼓足了勇气。郭胖循声望着他一愣:康建国,你算哪根葱,有你什么事!

康建国大声说道:我刚才就听见你在后面跟人聊天说话,你当班长,带头违反纪律。再说练字怎么不算学习呢,字写得好,作文还加分嗯?

      郭胖沉着肥厚的脸,恨恨地说:康建国,你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康建国抗声道:校长说做班干部要公正,要以身作则,以势压人,算什么本事!

郭胖理亏,立不住脚,不过心又不甘,伸手去抢夺杜志敏的字帖,志敏忙丢给康建国。建国收在抽屉里。

郭胖伸出手,向建国桌边走来:拿来!

建国梗着脖子:做梦吧!你!

忽而,学生们都回头望去。教室后面,李校长背手而立,脸上似笑非笑看着这出闹剧。两个主角发现异常,一眼看见校长,僵化不动。

李校长身形墩实,面容威严,慢慢走向他们,忽然笑道,可以呀!指了指郭胖,你是班长,又指了指建国,你是学习委员。什么没管,自己倒先打起来了!都伸出手来。

来校不到两月,学生们都知道了校长著名的三大惩罚手段,其一,360旋转,其二,扇耳光,其三,撸起裤腿跪石子。

命令把手伸出去,便是第一种惩罚,手背上揪住一小块皮肉,旋转360度,不紫青也得红肿。

惩罚毕,校长问建国要字帖,拿来我看看,翻了几页看看,你问,你练了吗,建国点点头,将练过的一张字递过来,校长看了看,砸了砸嘴巴,还差点火候。说毕将字帖和字丢给建国。对郭胖说:每顿少吃点,别把我椅子坐塌了!说毕,背着手从容出了教室。

郭胖回到座位,对同桌恨恨说道,我就见不得他向女同学臭显摆!

沈晓春给我的分酒器倒满了酒,笑道:老康,你也别打圈了,一口闷!算追平进度。公平合理吧!

  我摆了摆手:我喝不了!

  他不依不饶,依旧挤兑我:老康,你看不起我们没关系,不能不给院长面子吧。

我忽然眼眉一立,猛地一蹾茶杯,茶水跳出,黄如尿液般洒在桌面上:我不喝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他讨了一个老大的没趣,望着院长,摇摇头笑道:您看,急了!

院长倒是宽宏大量:康老师酒量窄,不勉强,我们喝。举起酒杯,众人一起举杯将方才尴尬气氛化于无形。

叶小田蔫不出溜的回到座位,院长明察秋毫,只把喝得通红的眼珠瞅他一下,他便不自在了,慌忙站起来抄起茶壶走每座的身后去斟茶倒水。

  我陈宇翔教过的学生何止一万,没见过你这么蠢笨的,连基本的人情礼仪还要我从头教你么?你父母没教过你?难以想象你本科、研究生毕业证是怎么混下来的,中关村花钱买的吗?论情商,大街上随便牵一个人都比你强,论学术讲能力,叫你弄个PPT,错误百出,高出生都不一定搞得比你差。你跟了我四年,带你见识过这么多人和事,你这个榆木脑袋难道不会开下窍吗?你以为我想留着你,我他妈的早就想叫你滚蛋了,一张人见人厌的穷酸嘴脸,见着就烦。让人知道你是我陈某人的学生,我脸面都丢尽了。眼珠瞪什么瞪,不服气是不是,多少人背后恨我咒我,怎么样呢,见了我面不照样的恭恭敬敬,我陈某人就是有这个能力,让你不好过就不好过,让你好过就好过,这些人的什么前途啊、事业啊都在我一念之间,全在我掌握之中。我陈宇翔就有这么大的气魄,敢整你就不怕你报复。实名举报我的人多了,我不照样在妥妥在这里喝酒吃肉!

我缺你一个穷学生吗?我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我带的其他博士哪个家境不比你好?为什么这种场合我不叫他们?他们做的不比你好?给你脸你都接不住!最基本的都做不来,我怎么给你毕业呢?!

陈院长已经八分醉意了,因为叶小天走神未能及时斟茶,院长大怒,指着他的鼻子一通大骂。在座的老师大约早见识过他酒后发怒,皆默不作声,以免惹火烧身。我对他的火爆脾气有所耳闻,曾在会议上骂哭两个副院长,却是初次领教!

叶小田已经是两眼汪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般站着,满腹委屈,方欲辩解,院长身边的刘老师想他使了眼色,让他不要说话,待雷霆过后自然云开雨霁,我不明就里,见他可怜,站起来替他说话:陈院长,小叶不是诚心的,农村出来的孩子,缺少眼力劲。慢慢历练就好了。

院长乜斜着眼睛看着我,头顶稀疏的头发似乎倒立起来了,指着我大喝一声: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吗?你以为你会写几个破字就了不起?我陈某人说你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跑我陈某人面前装清高,装有文化,比你有名的大师我见了多了,进歌厅见了小姐全他们一个德行!给我装什么装!今天告诉你,我能喊你一起吃饭是抬举你!别他妈的好像多受委屈似的。

陈老师大约怕他骂出更难听的来,以后见面彼此难堪,便拖着我和小叶出来。刘老师是院长的少数亲密圈子里的人,与沈晓春的张扬不同,他年岁更大,更为老诚,每逢院长对人发作之后,多半做些安抚和弥合的工作。

陈老师说:院长中午喝了不少,这会喝多了。他就这个脾气,发过之后,一片云彩就散了,不会记在心里,第二天该对人怎么样还这么样!

果然如此,第二天下午,他就给我打电话:小康,下午有个书法家来,你一起陪下。他似乎忘记昨晚的事了。

十点来钟,院长看了看腕上的表,忽而和颜悦色地对小叶说,你送康老师回去吧。我们两个就等着句话,出酒楼,夜风还带着一股热意。路上,几对年轻的男女在夜色中偎依、散步。

叶小田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望着我说,康老师,我送你回家吧

我摆摆手: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骑车,几分钟就到家了。

他迟疑了一会,那..那,您路上小心,我先走了,他快步闪到树影后面。

我看得出,他大约有些话想找个人倾诉。可是,我能替他做什么呢?

回家后心里烦躁,到阳台支开桌子,写了一通字,忽然写了一句话:我不见、不说,整个世界便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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