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唐遗少
下一篇 李孝恭(上)
李世民告诉长孙无忌,这是XXX打的小报告,你抽空看看。
我们之间,不需要有任何秘密。
紧接着,李世民召开内阁扩大会议,当众发声:最近有点心烦,因为有人离间我与无忌的关系,奉劝某些人,在挑拨离间别人的时候,先拿镜子照照自己,看够不够资格!不要再徒劳了,没用(疏间亲,新间旧,谓之不顺,朕所不取也)。
李世民说的这些话,有一点点小瑕疵,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大舅哥,这个满朝文武都知道,没必要在这种场合下着重强调(疏间亲),他这么说,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当面玄武门之变前夕,也有很多“外人”劝他尽早动手,铲除自己的兄弟,这算不算“疏间亲”?算不算“谓之不顺”?
不管顺不顺,他还不是一样过来了?
关键是,他这么说,有种陷长孙无忌于不义的感觉,后来长孙无忌反复请辞,多少跟这也有关系。
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位打小报告的人的名字,但从李世民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可以对此人进行大体定位:第一,不是内戚或者外戚(疏);第二,参加工作的时间较短(新)。
至于他究竟是谁,你可以去猜。
正是因为这次会议,长孙无忌开始顾虑重重,他“深以盈满为诫”,要辞去尚书右仆射的职务。
仍处于情绪中的李世民将手一摆:封你做宰相,是因为你有功,又跟我走得近,别太在意别人,谁爱说,就让他说去!
但长孙无忌决心已定,他见“直达”无效,便又曲线行进,找到妹妹长孙皇后,让她在皇帝面前求辞。
皇后的话,无论如何得听,李世民无奈,只得下诏,解除长孙无忌尚书右仆射的职务,另拜开府仪同三司。
什么是开府仪同三司?就是拿着宰相的钱,端着宰相的架子,却不用干宰相的活儿——对于集亲情、友情、恩情于一身的长孙无忌,李世民始终觉得亏欠了点东西,他想尽量补偿。
几年以后,李世民又打算册封长孙无忌为司空,一家人又是请辞推让,万千不受,这次老爷子高士廉亲自出马,他提醒李世民:我们这些人全都是外戚,您对外戚恩宠过剩,传出去不好听。
高老爷子显然读过很多书。
善于改造旧世界的李世民一听就火了:外什么戚?都是些繁文缛节!我授人官职,向来都是量才使用,跟外戚、内戚没有关系。不信看看我的叔叔襄邑王李神符,虽然是至亲,但由于工作能力问题,也一直没有得到重用。我要是偏爱无忌,何必让他做劳心受累的官?直接大把金钱塞过去,不更好吗?无忌“聪明鉴悟,雅有武略”,应该委以重任,我的地盘我做主,这次你们说什么都不好使!
见皇帝生了气,长孙无忌只能应承下来。
聪明、鉴悟、雅、武略——这是李世民对发小长孙无忌的整体评价。
聪明、鉴悟、雅,祖宗遗传外加个人后天努力,这个谁都能看出来。至于武略,客观来讲,我还真没看出来。
不但我没看出来,房玄龄、杜如晦、李靖、李世勣,可能都没看出来。
几年以后,情感热度理性降低之后,唐太宗对长孙无忌的评价又进行了适当修正,他说了两句话:善避嫌疑,应对敏速,求之古人,亦当无比;而总兵攻战,非所长也。
这次评价比较中肯,也比较客观——带兵打仗,非无忌之强项。第一句话却充满讥讽嫌疑——辗转腾挪,避来避去,古往今来,唯有长孙!
给你右仆射你不做,给你司空你拒绝,封做诸侯,你带头反对,你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的其实是一种感觉。没有房、杜那么能谋断,没有靖、勣那么能打仗,但相对于他们,我更懂你——长孙无忌想说却说不出来。
公元643年,大事频繁出现。在李世民做皇帝的第十七个年头,太子李承乾因谋反被废,宠儿李泰因邪念被贬。李世民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时常去刚刚落成的凌烟阁内,对着廿四功臣画像发呆。
苦心经营的继承体系瞬间泡了汤,李世民心乱如麻,感到死一般的无助。当他将目光停留在第一幅画像上时,心中一动:这个人以前帮了我不少忙,现在这种情况,他是否还会帮我?
他准备测试一下。
一次在两仪殿开完会后,李世民将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等人留下,当着众人的面,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先是躺在床上大哭,随后拿起宝剑自杀。
长孙无忌吓了一大跳,跑过去将李世民一把抱住,褚遂良也极速过去夺下宝剑,交给身边的晋王李治。
人生就想一场戏,没有观众,只有舞台。虽然大家知道李世民不可能自杀,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声言自杀呢?在众人的询问之下,李世民只说了半句话——他想让李治接自己的班。
剩下半句话李世民没说,但聪明鉴悟的长孙无忌还是猜了出来,他的气场很足:坚决拥护皇帝决定,如果谁有异议,我长孙无忌就把他杀了!
声音震耳欲聋,震谁的耳?当然不是皇帝和晋王。严格来说,这属于皇族家事,在场的除了皇帝之外,娘舅最有发言权。大权在握的房玄龄与李世勣赶紧表示,坚决拥护皇帝的决定。
既然娘舅表了态,李世民示意儿子李治,赶紧过来给舅舅磕头。此时的李治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鸟,在展翅高飞之前,需要有人呵护。长孙无忌声音洪亮、震耳欲聋,就是告诉李治:只要舅舅在,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你都不要害怕!从这一刻起,李治投入了舅舅的温暖怀抱,十年之后,他投入一个女人的温暖怀抱,尽管这个女人的心,是如此冷若冰霜。
李世民心绪短暂平静之后,又有了新的疑虑:你们虽都同意了,其他大臣呢?
其他大臣?似乎很难回答。
一点都不难,长孙无忌拍案而起: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久矣。伏乞召问百僚,必无异辞。若不蹈舞同音,臣负陛下万死!
百僚绝对不会(是不敢)有异议,假如真有人跟我跳不一样的舞,发不一样的音,那就是我辜负了您,我愿意去死!
长孙无忌的自信来源于哪里?
来源于初唐时期人们对皇权的敬畏。如果放到后唐,十个长孙无忌都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噗通”一声,李世民悬着的一颗心瞬间落了地。有如此强大的舅舅,李治,你可以安心做皇帝了。
公元649年,唐太宗抓住长孙无忌的手,反复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安详去世。
不过在去世之前,李世民告诉身边的褚遂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无忌的人身安全,一定要提防歹人诬陷他!
李世民猜到了结果,却猜不出起因。
若干年后,有人在高宗面前诬陷国舅长孙无忌谋反,混沌中的李治在武则天的恩威并施下,将舅舅贬到了远方。褚遂良终究没有担负起保护长孙无忌的责任,早被贬到越南服役的他,已无能为力。
李世民的时代已经过去,和李世民关系错综复杂的人的时代,已经来临。
一个男人死去,一个女人“复活”。
李世民死后的几年内,长孙无忌主导着一切,他按照既定程序,将李治扶上了皇位,又依照先帝遗愿,立王氏做了皇后,随后大手一挥,将包括五品才人武媚在内的所有未曾生育的嫔妃们,一并赶到了感业寺。
感业寺是个修身养心的好地方,对于无欲无求的人来说。
显然,武媚不属于这样的人。
武媚的身体虽然出了家,心却留在了李治那里。她已经用一根红线,紧紧牵住了皇帝的心。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媚的这首《如意娘》,估计李治没少看。他每看一次,估计会哭一次。
相思比梦长,公元651年,也就是李世民死去两年之后,李治便顺应皇后的激烈主张,将已有身孕的武媚接进内宫。
王皇后为什么要激烈主张?难道她傻了?难道她不知道,引狼入室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当然知道,可现在室内的萧淑妃,也是一只狼。因自己未曾生育的缘故,皇帝喜欢已有子嗣的萧淑妃,明显比她多一点,王皇后的心,已经被萧淑妃咬的伤痕累累。
把皇帝最喜欢的武媚招引过来,就是先让武媚帮自己咬死萧淑妃,然后再用身后的两座靠山,对武媚进行彻底压制,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王皇后想凭借以长孙无忌为首的顾命大臣山,和以庶长子李忠为首的未来太子山,对有可能产生威胁的武媚,进行无情打压。从这一点看,王皇后一点也不傻。
正常情况下,她身后的两座山,应该会屹立不倒。可不幸的是,她所遇到的,是不正常的情况和不正常的人。
虽然李治答应王皇后,将出身低微的刘氏生的儿子李忠立为太子,但那又怎样?对于李治来说,大伯父李建成做过太子,大哥李承乾也做过太子,可他们最终的结局是,一个被杀,一个被贬。
太子不是一个铁饭碗。
而且李治很清楚,自己与亲密爱人武昭仪(武媚入宫以后,由五品才人升为二品昭仪)生的儿子李弘正渐渐长大,如果李忠总是端着太子饭碗不放,爱人会不高兴的。
于是几年以后,太子李忠被废。
随着李治与武昭仪的爱情渐浓,以及武昭仪对皇宫环境的逐渐适应,“废王立武”运动终于提上日程。
公元654年,李治专门去长孙无忌家里做客,并当着舅舅的面,升了三个表兄弟的官,然后又让画师为长孙无忌画像并题字留念——这可以理解为贿赂。
公元655年,李治偷偷问长孙无忌,能否废了王皇后,改立武昭仪为皇后?
长孙无忌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想过愤怒,想过沉默,也想过屈服。不过他最终了温柔对抗:改立皇后是大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当年先帝将皇上也托孤给了褚遂良,可以先问下他的意见。
李治对于舅舅的委婉回绝,仍是不死心,他还要最后一搏。几天以后,“金银宝器各一车、凌锦十车”被太监们偷偷送进了国舅府。长孙无忌一看,好东西,全收!至于那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又过了几天,一个老太太偷偷溜入国舅府,在长孙无忌面前反复“祈请”,希望他能顺水推舟,同意闺女做皇后。长孙无忌听得有些不耐烦,直接以非“五姓七望”(几个名门望族)反诘。
紧接着,作为武昭仪坚定盟友的许敬宗,也去了趟长孙相府。他本想白话两句,还没开口便被长孙无忌骂了个狗血喷头。头昏脑涨的许敬宗走出相府,差点忘了回家的路。
许敬宗该不该骂?若不是许敬宗、刘义符之流站在托孤阵营(由长孙无忌、褚遂良、李世勣、于志宁等托孤老臣组成)的对面,为武昭仪呐喊助威,昭仪能那么快成为则天?王皇后、萧淑妃能那么快被人砍去手脚,泡到酒缸中当辣菜腌?!
不过几位托孤重臣也不是铁板一块儿,当李治将长孙无忌、李世勣、于志宁、褚遂良叫过来商量能否立武昭仪为皇后时,李世勣请了病假,于志宁全程不吱声,褚遂良反对声音很高,但也因此早早退出历史舞台。
后来李治专门派人过去问询李世勣的意见时,“聪明”的李世勣来了一句:这都是家庭内部的事情,别人无权干涉!
李治心里一下有了底。
李世勣也正因为这句话,保住了自己的项上人头,但却将长孙无忌推到更加孤立无援的境地。
长孙无忌痛骂许敬宗,为公也为私。
阻止“废王立武”,是为公。
为私,则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一件往事:公元636年,长孙皇后去世,举国哀痛,可许敬宗竟不顾当时凄然气氛,看到相貌丑陋的率更令欧阳询穿戴上丧服之后的滑稽模样,开始疯狂大笑!
死的不是你妹妹!
后来,许敬宗竟然将唐太宗赠送给长孙无忌的《威凤赋》,硬说成是赠送给尉迟敬德的!
不过长孙无忌这次想骂也骂不上了,因为许敬宗偷偷联合刘义符、袁公瑜诬陷长孙无忌谋反,在黔州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硬逼着长孙无忌上了吊。
长孙无忌自始至终认为,正常情况下,自己不会死,就像王皇后曾经认为的那样。
他们都高估了自己,都把对手当成了正常的人。
一向聪明鉴悟、善避嫌疑的长孙无忌,却在晚年,偏离了祖宗们小心翼翼的为官之道,一味地、执着地、义无反顾地肩负起先帝的托孤重任,一路硬拼,从一个团队拼成一个人,从一个人拼成一具尸体。
长孙无忌在清楚自己下场的情况下,由皇权的维护者,变成了皇权的挑战者。可惜的是,他是一位没有联盟的挑战者,因为夕日的挑战者联盟早已烟消云散。
他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只能去问李世民。
我大胆估计了下,黔州到昭陵的距离,有一千八百多公里。
文|大唐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