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是入伏的天气,今年却还是多雨。查房写完病历,雨还是没有停的趋势。
医院在潼湖镇的北边,沈晚住处在南边,寻思着骑车回去也不过二十分钟。他脱了白大褂放门后挂好,又取了包抱在外套里,低头骑快些好歹能遮上些。
乡下医院条件差,进门的小厅应付做了急诊,灯泡约莫有些接触不良,眨得有些让人心浮气躁。
沈晚嘟囔着正要去取电驴,出门却迎面碰上沈深。那人手腕上着两把伞,坐在门口竹椅子上看着一帘雨,沈晚出来打了招呼,他才惊醒一般回过神来。
走路回去花不了多少时间,被接送的沈晚显然有些兴高采烈,拉着大几岁的远亲兄长谈天说地。
不知说到哪个话题,沈深突然停住了,手电的灯光猝不及防就打在沈晚身上。
“深哥...?”
沈深仍在服丧期,还没出五服,奇装异服里面无表情的男人,沈晚饶是无神论者也打了个冷颤。
沈深只是偏着头从沈晚包里扯出一张纸来,揉开看是张老黄历。
黄历上说,宜嫁娶,宜安葬。
忌入宅,忌赴任。
沈深这下才把手电移开,继续照着泛着光的青石板路:“大医生也做迷信这套?”
沈晚脸色讪讪,这句式很是熟悉,他刚下乡时,听说幼年玩伴服丧三年,很是吃了一惊:“深哥留洋的人也做这套?”
本来在场的只几个亲近的老阿婆,也不知怎的被深哥知道了。
“大概是哪位患者掉了,刚出来急,顺手拿了。”沈晚答了话,也没在意深哥的神色,就着手电避过几个水坑。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他话音刚落,雨势似乎骤急了起来。
“小晚知道潼湖镇的旧事吗?”
良久的沉默后,沈深有些突兀地问起。
【潼湖镇分南北,北边依山,南边傍水。早些年出了些事故,据说是镇北的人得罪了一个算命先生,结果全镇子人都遭殃,每年陆陆续续外迁...】
沈深嘲讽一般嗤笑了声,打断了沈晚的讲述,带着追忆的神色:“你世伯去世前,也给我讲了个完全相反的故事,我念给你听?”
2.
沈深的故事
沈深爷爷在镇子上辈分很高,方圆几里,连代被选镇长的单单他们家。
村里原本做些制陶生意,交通很是不便利,那时候爷爷三番五次申请,才得了修路的批件。
背着水平仪的工程师来了,尔后是方案制定,资金筹措,工程队临山脚的时候,却有人怎么也不肯搬。
那人的语气生硬:路可以修,得改道。
那人原本是个算命先生,但玄学在近代早已经沦落了,所以对他说的劳什子理由,谁也不信。
起初以为是拆迁补偿没有谈拢,爷爷领了好些乡亲上门去商榷,却都吃了闭门羹。好不容易获批下来的资金没法启用,也无从交代为何一拖再拖。
于是爷爷别无他法,几个人趁夜里极其野蛮进了他家,那人被从床上生生架起来,扯到屋外挣扎着看着自家的院墙轰然倒塌。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人群才陆陆续续散了。几近一夜的狂欢式暴力,在受害者的面前上演着。那人跪在地上,发出的是近乎是鸟兽悲鸣一样的呜咽。
爷爷上前无声拍着那人的肩膀,看着绿地里的突兀的泥瓦墙,在那时候,爷爷仍旧以为自己在用迂回的道路为镇里谋取福祉。
道路的土石方工程队到达的时候,是潼湖镇再普通不过的晴天。爷爷特地请了那算命先生来,工业时代以雷霆万钧之势碾进潼湖镇,把路基上面的碎石尽数压平。那人已经被安置到了镇北的平房里,除却第一天困兽一般的反抗,他再也没有来这里看一眼。他和爷爷并排站着,看着大家都是喜不自胜的模样,眼里有孩童一样的迷茫:“镇长啊,你能不能替我看下,我已经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才好了。”
爷爷最早还没有很懂他的话,直到某个下午,在镇口突然间看到了镇南刚去世的某位老人。和生前模样相去无几的老人,若不是出殡的时候爷爷在场,都以为是那户人家给大家特地添的笑料。老人面色如常,和爷爷打招呼,说要渡河去,只是河水被拦住了,现在走不了。爷爷刹那间脸色惊惶,想到了几年前那场暴力的拆迁,以及那场拆迁里哀恸的算命人。
那个老人的出现只是一个开始,后来每次有丧事,镇口都会徘徊着本应在前一天入土为安的丧者。那些人甚至比生前还要清醒,遇到爷爷之后,仍旧是微笑着打招呼。
“镇长啊,你能不能替我看下,我已经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才好了。”
“河水被拦住了,我们现在过不去。”
爷爷去世之后,父亲突然变得很奇怪,原本安于一隅的乡镇少年,几乎是不要命地念书,满心满心要离开潼湖镇。大概真是人定胜天,父亲成了那些人嘴里的金凤凰,自乡镇出发,去了大都市念书,然后成家生子,和潼湖镇好像已经全无关系了。
错误并没有随着施暴者的离去而停止,而是以一个传承的形式被一代代继承下来。
沈深站定在镇口,神色有些晦暗不定。他眯着眼看着空旷的路面,像是仔细打量着,并不存在着的人群。
”小晚啊..."
三十多年的研究生涯中从没有出现过这些情景,它比引力物理学和量子世界的矛盾更难解释。你所擅长的相对论,超弦,M-理论等等,似乎都在它的眼里湮灭了,你已经迷失在它之中,这个世界的真伪善恶也通通消失了。
它存在,而物理学在这里死了。
“小晚啊,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3.
沈晚竟平白觉得冷,手电的灯光里,兄长似乎是哭了,眼下是一片惊人的湿意。
或者是雨?是雨吧。
雨什么时候才停呢,雨夜行路,路也过分长了些。
沈晚过了很久才发现兄长在等他的回复,他却在这时候突兀想起了他的太公。
那个家里堆满了易经八卦,时常满面哀戚的老人。
在无数个同眠的时间一边讲着志怪故事哄他睡,一边彻夜打着扇子的样子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不清了。
沈晚第一时刻想起来的竟然是在太公罹患阿兹海默病的晚年,大小便失禁,蓬头垢面,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房间到外面去的邋遢模样。
“你在害怕什么呢?”
“怕那条路。”太公抱着被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
沈晚面对全然陌生的老太公,终于是磨掉了最后一丝温情,开始后退,害怕,躲避。
亦是某个雨天,太公竟然突兀醒过来,隔着人群问沈晚,“小时候我这么疼你,你怎么这么待我。”
沈晚是怎么做的呢,应是慌不择路上了楼,躲在某处看着太公蹒跚回到屋里去了。
那是沈晚见太公的最后一面,他不久便顺从人意故去了。
镇上的人无不惋惜地说,早年间太公求神拜佛,把气运都给败坏了,才会得这种毛病。
“河被拦住了,他们走不了,只能在路上等着...我真怕那条路啊,如果我能拦住镇长就好了。”
4.
三伏过后是立秋,日短昼长,小镇的雨季总算缠绵着结束了。
沈晚自那天和兄长告别之后,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思绪里交杂着幼年蒲扇下太公的故事,也有着半生都未曾释然的懊悔。
沈晚以前总觉得单凭努力,自己能改变很多境遇。小时候看见太公的不如意,他就学医,不甘心自己幼年那般无能为力而生的惊惶。
而今好像是个和世界的轨迹完全不相干的机会,关于早年深夜里面轰然倒下的院墙,亦关于在太公晚年忍受疾病时候没有站出来的自己。
5.
镇子里留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早年陶村的风貌却也因此保存下来。
据说是由着一个华侨和医生牵头,潼湖镇的旅游业竟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
新造的道路从背面山上绕行而下,设计别具匠心,倘是趁夕阳驾车上山,能俯瞰整个小镇。隐隐约约,似乎有一条河自镇口穿行而过,在夕阳下波光粼粼,直到云起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