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
温良坐在研究生B宿舍楼下不停地刷着微博。双眼掠过花花绿绿的信息却半点没记住,只是一遍遍地刷新,每次微博刷新的声音都像惊雷般,恨不得全身抖一抖。
初夏的天气,太阳隐了头后,风里也没有什么花香,甚至有些冷漠地吹了,温良露在外面的胳膊发凉,手心却湿漉漉的。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做了这样愚蠢的决定,温良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的快递名字叫“小小黑”。今年是她研究生最后一年,收尾工作估计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她就要离开这个学校了,向更广阔的地方,那里有着温良从没见过的阳光和蓝天。温良想着她会不会变成一个女强人,在诺大的公司里,干练的职业套装,踩着红色的高跟鞋来来回回,雷厉风行。或者她还是会穿着粉色的碎花裙子,小腿线条柔和得引得身边的男同事频频回头,软乎乎的脸蛋儿悄悄地变成和裙子一样的颜色。
可是温良似乎没办法继续成为众多偷看男性中的一人了。温良还是会在这所学校里,收送快递,每年毕业时到各个宿舍楼下回收学生们的旧书和一些不要的物件。日复一日,看着学校里的各色树木从虚弱到青郁,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进进出出,温良回想自己上学的时候,怎么都想不起学习的样子。考试,上课都模糊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历历在目的全都是放学后抽烟喝酒的颓废模样。
温良早就不抽烟了。当初只觉得手里夹跟烟就与众不同了,经常佯装吸了一口,却不尽肺,忍着咳嗽的冲动,微微仰着头看远处拥挤的放学的人群。那一张张脸孔鲜有注意到靠在墙边的温良,偶尔有人从身边经过,低着头,眼睛里是隐晦的鄙夷或是好奇。那时温良就会偏过头,摆出一个很帅的侧脸冲着他们,洋洋得意。手指间的廉价香烟却怎么都不想再吸一口,余光里,香烟一点点短下来,直至成为巨大城市夜空下一个橙黄色的躺在地上的光点。
温良从没喜欢过香烟。那些浪费过的青春,或许也从未喜欢过。毕业时看到大家边哭边笑的脸,拿着傲人的成绩,即使温良再当着班主任的面抽支烟也没办法引起大家注意了。
后来,温良也来到了大学。在别人的象牙塔里平静生活。
二十三岁,温良的父母外出旅游一去不回,出了车祸丢下了温良。亲戚关系在葬礼之后消失殆尽,温良独自生活,在这多大学附近的公寓里。
二十八岁,温良听到街上小孩子的哭声,一阵阵的羡慕。温良想要结婚。这样的念头一旦出现就像两块砖头之间的种子一样,发芽之后不肯作罢,拼了命也要钻出来,把泥土都翻了新。大街上孩子的哭声让温良的心软了下,同时眼前出现了自己抱着一个婴儿哄她睡觉的场景。卧室里只开一盏淡黄色的小台灯,床上的人儿,白皙的脸上满是困倦,已经撑不住睡着了。温良同样睡眼惺忪,但怀里宝宝身上的奶香治愈了他,宝宝终于也安静下来,床上的人儿,呼吸均匀起来,眉头舒展。温良轻轻地把宝宝放在小床上盖好被子,蹑手蹑脚的躺了下来,面对着枕边人,握住了她的手......
这不是最好的情景,毕竟温良不是想象力丰富的人。但已经足够让眼前的日子不堪忍受。学校里的日子大都时候没时间思考太多,学生们太有活力,温良喜欢在早上七点半左右在校园里闲逛,那是第一节课的时间。路上全是鲜艳的身影,不论是雨天晴天,温良混在其中,穿着自己新买的时尚的衣服。尽管常年暴晒,皮肤黝黑,温良还算立体的五官让他看起来一点不比那些大学生差,甚至会有几个女生看过来——
温良偶尔会惶恐自己这样的自欺欺人,在不该欺骗自己的时候。二十八岁应该是男人努力工作的时期吧,没有事业的人,只好幻想。幻想婚姻,幻想活在过去。
或许是一个人太久了,温良早就习惯了孤单,其实并不能说是孤单,温良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洗衣做饭,娱乐社交,在自己有限的圈子里,温良一直安逸。也不肯承认这是种苟且,温良就是坚信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马云,自己的生活平淡到干涸,所有的食物都仿佛隔了保鲜膜一样,安全又不会腐烂。这无疑是距生活最保险的距离。
但欲念的爆发总是打破一切。二十七岁的温良看到了小小黑。这个研究生姑娘,露在外面的皮肤总是白得发亮,温良每次看到她总要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长期暴晒在阳光下的小麦色。丢盔卸甲只需要一瞬,校园太大,或许她只是研究生在这里读,温良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看起来就温柔的女孩儿。
恋爱不是没谈过,“社会人”的学生时代,恋爱是必不可少的调味剂,温良长得不赖,即使是班里的好学生都对他暗中青睐,他前后谈过几段,但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呢,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就得每天腻在一起,做天下每对情侣都做的事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温良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初恋。
遇到小小黑也是送快递。X大的快递接受都在北门附近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个棚子,挡着阳光,按不同的快递公司和批次由工作人员分好类,学生老师们自己取。快递区一整天都沸沸腾腾的。也有没时间拿快递的学生,给温良他们这里的工作人员发个信息,温良他们就会把这些快递找出来,到了晚上再去送到宿舍楼下,收几块钱。那是温良见到小小黑的原因,一个她没时间取的快递。
那个冬天的网上,温良冻得直流鼻涕,到了小小黑的宿舍底下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给小小黑打了电话,通知她下楼拿快递。电话那头的声音着实让温良心里暖了暖,她语速很慢,声音也不是很甜,“好,我就下去。”
浓浓的鼻音,温良猜这孩子一定是感冒了。冷风吹着,温良在风里等待。没多久,从楼里出来一个白色羽绒服的女生,头发凌乱地散在背后,她一边擤鼻涕一边报了自己的名字,“小小黑”。
温良看着她红彤彤的鼻子,自己也打了个喷嚏,鼻涕在波涛汹涌的边缘。
“天太冷了,给——”她看着狼狈的温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温良慌忙接过去,忘了说“谢谢”,看到她的大眼睛里水润润的,急忙扭过头找出她的快递给她。
“谢谢。”
想起来也都是寻常的样子,那个晚上没有星星,暗色天空下的冬天冷清的校园实在说不上可爱。一切都没有故事里应有的气氛,可温良偏偏慌了阵脚。温良不相信缘分,可在思念之时渴望命运替自己安排好一切。温良改变了一贯的想法,疯狂的热衷于缘分,在食堂里,操场上,甚至是温良本不该出现的教学楼里,温良总能一眼看到她,白色的厚重的羽绒服里的小人儿。
这是一场无人观看的内心戏。温良一人沉醉。
小小黑,或许只是自己28岁的一个认真的幻想。温良摇头,回过神来,天又黑了黑。
温良坐在小小黑的楼下已经三个小时了。今天是这栋宿舍楼卖旧书的日子,有个宿舍和温良约定了时间,其他的宿舍的女生也都一起卖了。身边都是书和废纸,没有秩序地堆在温良周围,忽然营造出一种安全感。手机的内容依然不能转移温良紧张的心情,等小小黑出现,或许温良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前,说声“我喜欢你”。可着实过了那样“喜欢”的年纪,28岁,还不老,但骨子里的冲动已经被磨得差不多光滑,温良羡慕这些在大学里学习的人,但也未曾多悔恨自己的过去。这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即使是不信命的温良也会觉得,假如重头来过,我还是会夹着烟,靠在墙边,假装睥睨一切。
命可以改变,规律却不会。世界要保持某种不公正的平衡,总要有人充当低级部分,温良把这样的角色看成一份能够轻松胜任的工作,不必为难自己。可是当舞台下的温良看到了舞台上的精彩,冲破阻拦在面前的障碍物也就成了徒劳的努力和阵阵失落。
这句“喜欢”温良考虑了太久,从第一眼到现在。最后终于一无所获。快递区的牛牛看着温良从每日的怡然自乐变成“文艺二逼”常常感慨,“爱情啊,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
温良却不敢在心里完全坦然面对自己,这究竟是不是爱情。28岁的年纪到底还是浅薄的,何况温良的生活向来不起波澜,没见过暴雨也不期待彩虹。这次终于对未来有了冲动,就像学生时代第一次逃课去给“兄弟”出头打架一样,此刻的自己似乎永远无法判断种种行为是否“幼稚”。
女生们早就陆续回了宿舍,小小黑宿舍的女生也回来了,温良早就偷偷地了解了,但不敢开口发问,为什么小小黑没回来。
晚上十点半,手机已经自动关机,暗了下去,还有半个小时,宿舍就要锁上了。温良依旧坐在废品中央,心一点点冷了下去。眼睛干涩得难受,温良的心脏回归乖巧,在胸腔里镇定如初。
有虫鸣响起,星星闪烁。夜风浸润万物,宿舍楼下一对对相拥亲吻的身影更显缠绵。有人在私语,温良站起来,活动了下身子,膝盖“咯咯”响了声,风在短发里窃窃,温良想要抱住自己冰凉的胳膊,细想这个动作太过女性化,作罢,拍了拍脸。
想起来前阵子牛牛说要给自己介绍个女孩儿,普普通通,学历不高,但长得漂亮,在冷饮店里打工,说是肯定会喜欢自己这样帅气的。
帅气。温良忍不住想小小黑看自己的样子,有几次在路上碰到,她似乎是记得温良的,眸子立刻染了笑意,洁白的牙齿隐隐露出几颗,眉毛在阳光下毛茸茸的看得真切。如果真的说了喜欢,自己到底有几成机会?
温良坐上自己的货车,启动,准备离开。晚饭没吃,肚子瘪进去像放久了的烂水果。
忽然远处有个熟悉的影子,依旧是白乎乎的小脸,即使在黑暗里。那是两个人,两人慢慢显现在路灯之下,面孔都是柔和万分。
高大的那人,勾着她,停在门口,耳语了几句,男生笑着凑过去亲了她的嘴唇。
温良摸着自己冒了胡茬的下巴,来来回回。货车隐没在路灯照不到的夜色里,正如货车主人,隐在暗处,上演了一出从头到尾只有自己的电影。
温良笑了笑,露出自己引以为豪的酒窝。至少温良是个帅哥。但他还是,很小心很谨慎地溜下了车,向黑暗里狂奔而去。
到操场,竭尽全力地奔跑。草地变得犹如崇山峻岭,不知怎么就摔了好几次。温良撞到足球门柱上,感觉额头迅速冒出来一个骇人的包,这才明白,自己忘乎所以,早就闭眼奔跑。那就再摔几次,这样短暂又不会损耗太多的疼痛让温良感受到曾经的刺激,所有的平静,压抑已久或是天性使然,或是对过去生活的惩罚,全部丢掉吧。让血液再次沸腾。
第二天,温良满身伤痕的在操场上醒来,“哈哈”的笑出了声。这世界真的有人可以和自己打一架。
二十八岁的温良,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看着太阳开始狠毒起来的样子,努力睁大眼睛迎上去。
我该做些什么,我该换份工作。不是结婚,不是现在。温良明白婚姻是大多数人的终结,但28岁尚早,温良不想过早地把自己困在自以为的安全感里,就像昨天的废品圈。
工作的种子或许不会像之前那般快速撼动一切,但温良知道,它会更可靠,更崇尚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