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圣器是四域分裂时代的契约,如若再会,可知风云变色,山河重置。这便是‘新约’缔结的运数。”鹓龙岭上的壶天,出神的葬魂皇被背后传过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无论是四域,还是其中的种族,过分的割裂,只能造就彼此绝缘,最后消弭于注定的轮回之中。”
阅天机好像刚刚睡醒,一头银白的发散着,只搭着一件浅灰色的外袍,难得的有些慵懒。他伸手将桌子上的一封新邸报拿起来,“知书授命缔结‘四域新约’,二周在淮阳地伺机破坏南北诸王联合,现在卑弥乎被陷在岭南,归六尘已经返回,他应该很快就要得到他的‘礼物’了。”
葬魂皇扭头,发觉阅天机离自己很近,又觉得他穿得少了会冷,便将自己搭在椅背的袍子披在对方身上。红色映着阅天机,在葬魂皇看来竟有几分活色生香,一时就走了神。阅天机看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眼,失笑。“你这模样,着实应该让飘伶带你去见见世面。”
葬魂皇脸红了,然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抓住阅天机咬牙问:“那谋师经验很丰富?”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阅天机四两拨千斤,顺手又扎了一下葬魂皇的心,“头前二十多年我跟着师父遍走沉域,什么没见过。再说,过几天你也管不着我了。”
葬魂皇被阅天机突如其来的小心眼刺地又疼又甜,手里多了几分劲,他比阅天机高许多,凑近了很有压迫力,“那不行,我咬你一口,让你不敢。”
阅天机嗤笑了一声,微笑看着他,“魂皇……沈魁。”
葬魂皇头一次听到他这么认真地叫这个名字,一时竟愣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打乱了我的计划,你违背了我培养你成人的心思,所以我在生气?”
“你难道不是在生气么……”葬魂皇顿了顿,嘟囔。
“我是生气,但不是仅仅因为这些。”阅天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是在气你,为什么还长不大。”
葬魂皇瞪大眼睛盯着阅天机,仿佛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们一直行走于刀尖之上,不可能有一刻安宁。”他望着眼前赤红色的眼睛,“我们彼此扶持但是不能依赖,如果一旦一方倒下,另一方就要背负着对方的生命和期待继续走下去。”
“可你太依赖我了。我知道这份依赖是你在奇皇面前周旋的依托,让你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接二连三的敌人——”阅天机轻轻捧着葬魂皇的脸颊,“奇皇、天尊、圣灵、纪无双,狐族的施梧筝和玉世论,沉域的鬼煌道和海钦远,甚至知书、炎帅。你甚至可以依靠着它永远不知疲倦地战斗下去……” 他凝望着眼前赤红色的眸子,声音轻的仿佛耳语,却竟能振聋发聩,“可是沈魁,当你的敌人都不在了,你,还要和谁战斗?”
是去树立新的敌人,还是你臆想中的敌人,还是和你自己?到那时,曾经的依托也会变成仇恨和怀疑的养料。
阅天机的眼睛藏着极深的悲伤和痛,仿佛浸出了泪,“你会疯吗?”
你会像我离开你三年的时候那样,疯地,找不到自己了吗?
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越捏越紧,仿佛不堪重负一样,阅天机知道自己这么逼迫有多过分,可是他想确定。他不相信葬魂皇,不相信沈魁,然而实际上,是他忽然有些不相信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被郑重称为沈魁的红发青年才脱力一样地松开手,紧紧环抱住阅天机,“阅天机……你知不知道你很过分……真的……很过分!”
“我知道。”
青年头一次感到阅天机也那么用力地拥抱自己,他发觉自己仿佛触及到了这位手掌沉域,以中域为基搅动四域风云的第一人内心的动摇,能哪怕很细微,哪怕他在竭力地在弥平着。
“你总是这么逼我,从一开始你就这样!你知道只有我最执着于你,所以你选我;你知道我会为你付出一切,所以你离开我!”葬魂皇几乎是咬着阅天机的颈侧模糊地叫喊,他啜泣着,不成声地,“所以这次我抢在你前面,至少我会主动回来,至少你不会像我那么……”那么疯狂。
“……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的,还少么……”红发青年的手落在阅天机的心口的位置上。
“沈魁星,如果可能,我希望不会离开你,但是……”
“你降生就是因灵殉,所以不可能不离开我。”
两人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谈下去,这是他们之间极少有的情形,但是却也极少地这样无言地,用目光仔仔细细描摹对方,去用呼吸探寻彼此心跳。
他降生何止是应灵族大愿,还有他的师父千年不断的坚持,无数生灵的挣扎,还有席萝的牺牲。
“……我做错了很多的事……”白衣人的气息颤抖着,在忍着不真的哭出来似的。
红发青年想,阅天机是在寻求他的支持,他第一次这样,在自己的面前求助。我该借机要求他的……他心中隐隐地跳着这样的念头。这样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阅天机都会做到的。“我们都已经付出一切了。”闭上眼睛,他没有做出任何要求,“在你降生的时候,在我还不知道到底要失去什么的时候。”
“你会原谅我么?”阅天机轻声道。
“不。”青年轻轻吻了阅天机的眉心,“除非你答应我……”
三日后,大雪,鹓龙岭神降台。
葬魂皇站在祭台中,凝视着眼前白衣峨冠的阅天机,看到对方温润悠远的目光,长久以来隐藏在温和中的距离感已经不见了。
……
“除非你答应我……”
耳语化作呢喃,鬓角的银发里掺着赤色。
“我不会疯,你一定会回来。”
“……”
“好。”
……
洪钟大鼓,千人唱诵,青石台上柱列八方,轮转镜浮于顶上,风旗猎猎,阵法层层,天地万千气息缓缓汇集于一所。
“明晦昼夜,九州将倾——”
“山河震荡,荧惑守心——”
一拜,敬天地成此间,为万千生灵栖身之所。
“宗法承道,顾天泽命——”
“以吾之身,以吾之名——”
二拜,敬前人之奋进,教化之宗师,开智慧,启黎氓。
“上达九天,下及九地——”
“歌兮咏兮,八方恭请——”
三拜,愿效法前人赴蹈,愿镇危覆之乱,愿自此后,世间清平。
风越来越剧烈,银色的发丝纷飞凌乱,唱诵的人缓缓闭上双眼——
愿上苍见我怀此心此念,能原谅我以此微末之躯行如此悖逆之举吧!
五日前,大河以南,且说尚在困境之中的纪无双一行。
在南雁先生的院子里躲过了那群奇怪的鬼影,纪无双却昏迷了整整三天。季问天不敢在这个古怪的地方逗留,背着纪无双,领着痴痴的白儒飘雪,昼伏夜出,坚持两天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小观落脚。小观已然破败,圣教的统治下,是不会允许本土任何神系的存在,能有这么一处正经供奉知行道尊的小观留存,可以说十分不易了。
纪无双就是在季问天出去找吃食的时候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白儒飘雪,和她背后一尊巨大的雕像,忽然想起来,季问天年轻的时候,和南雁先生都是知行道尊座下修士,同窗好友。后来二人不知为何断了很久往来,之后季问天娶妻生子行走江湖,南雁出家修道不问世事。
那时候,割据的大河南北,四处的奔忙让季问天连妻子病重都没来及回去看一眼。佳人香消玉殒,薄如蝉翼的父子关系彻底断裂,无可奈何的季问天只能把幼子托付给了道兄南雁,自此后,父子二人形同陌路,再未见过面,只能靠着偶尔的书信,勾勒出自己孩子的模样。直到空域降临,寰尘布武入侵,南雁给季问天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才出关,不知如何相助,如果有所需要,但说无妨。
“你醒了!”发呆的白儒飘雪见他睁开眼睛,高兴地跑过来扶他,眼里的欢喜纯挚极了,看得人也不由得轻松了些。
“季前辈呢?”
“他出去找吃的了。”白儒飘雪说罢,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打开,是一捧炒米,巴巴地望着他,“你饿吗?我还存了点干粮,可以吃。”
但是纪无双并没有什么胃口,他只觉得脑海里有一口大钟和一面大鼓在不停地对着敲,鼓声仿佛要他意识离体,钟声又在定魄镇魂,两厢角力下震得他头晕目眩。这时他方察觉自己又差点摔回去,白儒飘雪连忙扶着他。纪无双竟然感觉到从这个女子的手上感到了一种温暖而柔软的气息,仿佛是被什么拥抱着,哪怕五感全闭也能触及。有风声呼啸,有水流脉脉,有歌谣喃喃,描绘着山川的律动,万物的生长。那一刻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又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耳边嗡嗡扰扰许久的声音竟然清晰了起来……
“……清明泽光,故称天尊;
白羽为衣,冠金曜兮;
筑西白山,麟龙盘栖;
以洁以净,名空域兮……”
纪无双腾地弹了起来,后背挺得笔直,好像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晰似的。却只听到白儒飘雪的声音,“……还没回来……”
“什么?”
“季问天大叔去了好久了,还没回来。”白儒飘雪道,“他往日不会离开这么久的。”
纪无双顿感不妙,“快,扶我起来,我们去找季前辈!”挣扎着起来的时候,脑海里针穿过似的疼,回声从左耳穿到了右耳:“……纪无双——无双——醒来——醒来——”
为什么,要醒来?
“……神曲星——醒来!醒来!醒来!!”
为什么,要醒来?!
“纪无双!不要忘记你是谁!”
“铛——”所有的声音最终凝结成一声钟响长吟,纪无双忍不住低吼出声——
我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是纪无双!是纪无双!不要再吵了!不要再吵了!!
“……啊!!!”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慢慢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白儒飘雪惊讶地看着自己,而自己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看样子怕是已经青紫。
“……对不起。”纪无双连忙松开她,声音是掩饰不住的虚脱。白儒飘雪轻轻抚上他的太阳穴,闭住眼睛,吟唱着道:“没事了,没事了——”
“白儒姑娘……”
“好点了么?”
纪无双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他明显感觉到这个姑娘和以前不同了,但是却有另一种东西在吸引着自己。不是那种男女之间,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呼唤和包容,或者说,就是他未曾经历过的,却是每个普通人都经历过的,母亲的温暖。想到此处,他有些自嘲,他的寿命绵长,却一直混沌,冥冥中似乎找到了方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此时此刻却在一个不知敌友的女孩身上,感受到普通的“人”的一丝温暖。他的理智上在排斥着嘲笑着这种脆弱的依赖,可却又忍不住有些眷恋。
这太可笑了。
纪无双苦笑:“……好了。”
他转身走出栖身的小观,积年的灰尘浮在光影里若隐若现,衣摆抚过坍圮的神像,阴影划过没有眼珠的半面残像,竟似目送着二人离去。
此时此刻,定安王府,内院里四王已齐聚,云襄王看起来目光涣散,时不时还咳嗽两声,他的夫人和长子一直在旁照顾他。平江王皮笑肉不笑地道:“云襄王看起来身体欠佳啊。”
临岳王道:“云襄之地离这里可不近,这一路上,怕是走得不太顺利吧?”
定安王哈哈道:“云襄到这里一路都是官道,怎么会不顺利嘛。”
众人互相看了看,哈哈笑起来。只有东江王等众人笑过才道:“临岳王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毕竟百姓鲁钝,不能理解刚刚推行的‘五籍制’,又有有心人教唆。听说路上的确是有贱民冲撞了云襄王的坐驾啊。”
半晌没吭声的云襄王这才慢吞吞地道:“区区贱民,乌合之众而已。吃酒,吃酒。”
平江王放下手里的酒盏,瞄着定安王,“也是,全都是有赖圣教之制,咱们才能来定安为王爷贺寿。”
定安王闻言咳嗽了两声,众人知他要进正题了,便看向了主位的寿星,“这些年哪,咱们这几个老兄弟,在南边着实,是不容易。今天老哥哥我,就说句真心话吧。”他的目光从细细的眼睛里探出来,缓缓逡巡了一周,肥硕的脸上堆出似真非假的笑跟面具似的,“受人协助,也是仰人鼻息哪。咱们,好歹都是称霸一方的诸侯王啊,看看现在,看看……给老哥哥我庆个寿辰,都得在这场边上布置重重防护,免得有的没的的来扫兴,唉!”
“说的是啊!”临岳王和云襄王附和道,他们都是从北逃过来的诸侯,全凭借着向圣教献媚才在大河以南站稳脚跟,如今得知圣教在岭南屡屡受挫,最先动了心思的也是他们。
平江王和东江王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在场五王里,他们俩的势力最弱,当初定安王最先屈服,他们尚且观望的时候,北边逃难而来的诸侯为了迅速收拢势力抢在他们之前屈膝,本来在大河以南根基并不差于定安王的二王便渐渐地势弱了起来。现如今事态急剧变化,他们二人不想落后,所以……
“老哥哥可是有了什么计划?”
定安王缓缓道:“大伙儿还记得蒲安王么?”
“宋鼐?”
“没错。”定安王咧开一个笑容,“不瞒各位,蒲安王为咱们送来了一封信,我看着,咱们的机会是到了。”
那信有三页,第一页上写的便是寰尘布武内部形式的变化,以及蒲安王想借阅天机一直铺垫的“还|政”而产生的计划。之后两页则是略微详细一点的描述,如何在目前自我架空但依然强悍的寰尘布武中布置棋子而后引爆,如何联系淮阳地的合作获得更多的钱财,如何选择傀儡,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之参与此事,人人都有从龙之功,人人都是开国元勋——况且五王为此已经准备地十分充分了。
“有了蒲安王这封信,我哪,就安心多了。”定安王笑呵呵地说。
当日晚,白天里贺寿的队伍,在路边凑热闹的百姓,纷纷换下了他们的伪装,悄然向圣教在大河以南最大的驻扎地,定案同辉堂潜去。而停在城外的仪仗队,也放下了他们花里胡哨的旗帜,抽出了藏在其中的兵刃。云襄王的客房中,三个人 褪下了伪装。
“我还以为要骗的是圣教,原来要骗的是定安王。”左龙索悄声道。
“你这么绑着你爹,不怕被他打死?”另一个说话的竟然是周瑾。
二人看向穿着云襄王衣裳的季问天,老头正一脸愤怒地瞪着两个人,被下了咒术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左龙索撇了撇嘴:“我又没干坏事。要是云襄王那个蠢货在路上死了的事儿被捅出来,五王的会议就得完。”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左龙索道:“换上仆役的衣服,混出去。”
“那你爹呢?”
左龙索看了一眼季问天,“我下的剂量最多还有一刻就自己解了……”他支吾,“这里相比之下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至少今晚……”
周瑾无语,弯腰伸手拍了拍季问天,季问天猛地咳出来,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只是还不能动。可还没来及开口,就被周瑾一句:“季叔叔可不能随便说话,你现在是云襄王。”给噎了个倒仰。
“你们……到底想干嘛?”季问天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当然是促成五王会盟啦,他们还联系了大河北的蒲安王要起|义嘞,这事儿不闹起来,我怎么浑水摸鱼。”
季问天心中大怒,这哪里来的小娃娃大言不惭。
“五王的队伍都在路上啦,云襄王半路死了,剩下的事情只能我们代劳。大概明天傍晚,在定安的圣教主殿明光堂就会被包围,是谈还是打,就不是我要操心了。”周瑾笑了笑,伸出一根指头,微微歪头,颇有几分少年人的调皮,“我知道大叔是和纪无双一道行动的,我专门留一张传送卷轴,一会儿您就可以自行离开去找纪无双,把五王联合攻打明光堂的事情告诉纪无双。另外一定要告诉他,圣教会请来他们的真神圣灵,所以不论蒲安王的协助是不是足够,对圣教的逼迫都是不会成功的,而圣教的反扑,可能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死。”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目的?!”季问天立刻察觉出周瑾抛出的陷阱。
但是这个看着十六七的大男孩按住他的肩膀,诚恳道:“当然是不希望死那么多人。”
“外围的事情我和左兄都有布置的,大叔您放心吧!”周瑾撂下这句话,就和左龙索一起没影了,留下了依旧一头雾水的季问天……
定安,明光堂。
夜色之中,只有明光堂所在之处亮如白昼,五路人马从五个方向包抄而来,圣教守卫却不知为何完全没有发觉。
“归六尘!你有什么资格调动守军?!”明光堂中,一名执火氏的祭司拦住风尘仆仆的归六尘,“就算圣女不在,你能调动,又为什么要把守卫都撤回来?!”
归六尘一把掀开自己黑色斗篷,一股黑气从斗篷中窜出,落在地上,竟然是一个昏迷的女子。
那祭司一看,倒抽一口冷气,“……白,白儒飘雪……”
“是七窍玲珑心。”他冷冷地道,“如假包换。”
“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吧,执火氏的祭司大人?”归六尘咧开嘴,笑得十分瘆人。待看着他们把“七窍玲珑心”小心放在主殿布置好许久的召唤祭台上,便转身去了明光堂正殿的屋顶上,向着空中捏住一决,无数条灰烬从明光堂的周边汇集而来,似有生命般凝成一条巨大的游蛇,在结界四周逡巡。
“……飘摇青衣,广游四巡——教化四方,开明智兮——”
“哈哈哈哈……好听,真好听!”他大笑着,向黑沉沉的夜色长跪而下,大拜,不管不顾地用嘶哑的声音高歌起来:“无居无守——无以称名——师道相传——百灵随兮——”
骨灰与怨气结合的游蛇蹿向天空,寂静的中忽有雷电霹雳而下,砸在明光堂高耸的圆顶上,将顶上人的脸映地惨白一片,如同鬼魅。
“纪无双,你可算是来了!”
“恶徒,把白儒姑娘还来!”寰洗一转,所过之处,金色的结界片片破碎,黑色的游蛇飞快地窜过去将碎片吞噬,眼看着变得更大了。
归六尘不与他正面相抗,只是冷漠地操纵着那条蛇吞噬结界的灵力。
然而此时纪无双的状况并不好,他脑海里的钟鼓声回响越来越剧烈,震地他几乎快维持不住心神,只能通过眼前最直接的事情来定住自己的神思——那一片一片的金色结界碎裂,便可救回白儒飘雪,保住七窍玲珑心了!
与此同时,遥远的空域,数百年来,未见混乱的圣殿上,外围乱哄哄吵作一团,内中则是剑拔弩张。
在中域只是一团幻影的桤庭族长站在大殿中央,迤逦的衣摆与泛着墨绿色的长发在一片金色里,仿佛一笔浓郁的重墨。苍白的脸色上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讥诮,眼角飞出的一抹薄红却将刻薄的神色修饰成了脆弱。周围此起彼伏的声浪一波一波地涌向大殿首座上的金色人影,而他仿佛就像是一条长长的影子,说出了空域最害怕的事。
“麟龙之栖的灵气已经耗尽,即使众位司那罗有心将桤庭氏全部献祭供养麟龙之栖,也是杯水车薪。”
“我反对桤庭氏殉祭。”说话的是擎光族长,他和座上的圣灵样貌相似,金灿如光的长发,雕塑一样的五官,“这是饮鸩止渴。”
“那,我们是否可以请出天尊,或许天尊能有办法?”执火族长意外的年轻,他的衣袍上绣着火焰的纹路,与圣灵冠冕上的火焰一模一样。他漫不经心的姿势却不显得不恭敬,倒是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意味,“这段时间动乱越来越频繁,只怕会伤及许多子民……”
“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桤庭族长讥讽他,“这种时候,执火族长何必再想要瞒报要事呢?麟龙之栖根系几乎不存,人心惶惶连天尊都已知道,又何况圣尊?”
“桤庭族长慎言!眼下难道不是寻找新的办法才是要紧么?!”司律族长道。
“桤庭风遐。”这时,座上的圣灵终于开启尊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殿中一时寂静。
桤庭风遐扯了扯嘴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毫无畏惧和敬意地仰头看向圣灵,“禀圣尊,风遐,什么也没有做。”
大势所趋,我不过顺势而为,我又做得了什么呢?
“只是去天尊座前回话而已。”
空域的地气一日一日地消耗,连天尊都为了修复地脉而沉睡,连你也不得不为了地脉从闭关数月变成闭关数年直到如今闭关数十年。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千年的漫长时光,消耗的又何止是地气,还有娇养了这么久,受不得一点委屈的空域诸族……不过是碗中少了两块糖,就能闹得遍地饿殍,这样的愚蠢无能,又岂能是修一修地气,补一补麟龙之栖就能弥平的呢?
圣灵无质的眼神居高临下地乜了这小小的族长一眼,似乎连这一点都吝啬恩赐一样,“嗯?”
“迷域反噬,麟龙之栖灵根凋零,天尊问,何?”
“风遐答:天尊可闻钟鼓之声……”
此时,殿堂之上,火焰骤然翻白,越来越炽热,在圣灵的意念下,向着桤庭风遐扑去。然而不知为何,一旁的擎光迦南比火焰还快,仿佛早有准备,转眼身形已至风遐面前,以光对火,一时间炽白一片,目不能视。炫目的白光之中,钟鼓之声渐次传来——
“吾令若木拂,日出扶桑谷。
帝子骖蛟龙,驱霾舞金乌……”
“……桤庭风遐!你!”圣灵充满怒意的声音排山倒海,万千淡金色的星子弥漫成海向桤庭风遐咆哮而来——
光海旋涡的中心,桤庭风遐却快意地高歌起来,“吾令望舒继,皎华出白帝。皓皓澈长空,烁烁星子稀……”手中一块光华耀目的镜子折射出剧烈更为强烈的光芒,在淡金色的光海之中仿佛一柄炽白的利剑。擎光、执火族长分别护在他两侧,而一旁的司律族长见此景,咽下喉中叹息,展开了手中的卷轴,敲击在四域的钟鼓之声蓦然爆发,遥远中域的唱诵与桤庭风遐合为一股……
“吾令阊阖开,麒麟落琼台!”
“折叶为刀山,焚花为火海!”
纪无双和归六尘的对峙也到了紧要关头,明光堂的最后一层结界将破,而归六尘的巨蛇也涨到了最大,团团包裹住了明光堂的主殿。
“纪无双,你应该不知道,桤庭族在空域是什么地位吧?”归六尘站在房顶上,不知为何忽然叙起旧事,他说,“连蝼蚁都不是,就是一群灵力丰沛的材料。”
纪无双一剑斩下,巨蛇挥尾,挡住一击。“与我何干!”
“麟龙之栖下埋着的都是我空域灵族的尸骨,就像空域之下埋的都是其他三域的生灵。”
“因此我族族长发誓一定要向罪魁报仇,要让他灰飞烟灭!”
归六尘猛地抬起手,巨蛇朝纪无双张开大口,愤然咬下,“为此,我会不择手段!”
“那又与我何干?!”寰洗应声而下,劈开蛇口,然而——
“好个灵族余孽,我就说桤庭氏没一个好东西!”金色光带忽然从背后袭来,归六尘忙祭游蛇,将金色的光带荡开,纪无双得了空隙,一跃躲开下一击,愤怒的金丸击破了明光堂最后的结界,四周顿时暗了下去。
“哟,这不是圣女吗?”归六尘笑得见牙不见眼,“您这是赶忙回来来做黄雀了么?”
“放屁!”卑弥乎大怒,“若不是我警惕,不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被你骗了!你居然勾结中域贼寇,故意误导我以为白儒飘雪是岭南的人,将我与大军陷在魏颖鸿那个小贼的手里,妄图自己独吞功劳!”
“没有中域圣物的协助,岭南的聚阴阵是不可能被破的。”归六尘道,“我可没骗你,只是你不知道,六云琴已然成灵,只怕现在是真的护域神了罢。”
“你!”卑弥乎二话不说攻来,归六尘立刻躲开,还大叫着,“好生厉害!这顶要破!”
纪无双怕卑弥乎不顾一切伤到白儒飘雪,挽剑抵上,归六尘立刻命巨蛇分成两股绞向卑弥乎的随从,一时浓烟雾气滚滚。再仔细一看,地面上皆是焦土干尸,竟然是五王派来的人早都被巨蛇吸干了精气。
“可惜啊卑弥乎,你来晚了。”归六尘嘲讽道,“愚蠢的执火大小姐,你的智慧不及族长万一,还想在中域耀武扬威吗?”
正在此时,一片诡异的金光,从云层上透了下来……
卑弥乎见状不由一愣,纪无双脑中声音嗡然作响。归六尘立刻纵蛇卷过纪无双,捏住了一个复杂的手诀,与那遥远的唱诵一起念道:
“吾令洪渊现,河川行野原!鲲鹏遂乘奔,甘露出高岩——”
空域大殿上,桤庭风遐捧着镜子,慢慢地走入大殿高处,那里倨傲的圣灵已经不见了,只有大片的阴翳从他蔓延,将明亮的殿堂吞没,仿佛夕阳逝去,暗夜笼罩了大地,只有擎光迦南的术法在光芒中跳跃着,如同火种。
“圣灵,你听到钟鼓之声了吗?”
“中域的子民,也在等待您的救赎。”他轻声,恭敬地笑道。
明光堂外,卑弥乎喃喃,“神降?神降……是神降!”她狂笑起来,“归六尘,你完了!圣灵要降临了!我们的神要降临中域了!”
千万灵光强压下来,像是要把他的神魂都碾碎驱逐。可谁都没有注意到,明光堂正殿里,有一袭袅娜的身影缓缓漂浮而来。在逐渐清晰的瑰丽的金色里,白儒飘雪轻轻站在纪无双的面前,张开双臂,拥抱了他。然后竟对他笑起来,笑得极美,“纪哥哥,你听,有人在歌唱。”
“镜兮,鉴遥光;
瞳兮,仙魔相;
转兮,迷迭生;
琴兮,继回响……
灵生兮,森罗万象。
伏难兮,靖世呈祥。
敬奉兮,号可称神。
将降兮,德服四疆……”
归六尘的身影在金光里分崩离析,巨蛇坍塌下去变成无数飞灰,白儒飘雪推开纪无双,走到朝着金光参拜的卑弥乎身边,卑弥乎却完全看不到她。
金光落在白儒飘雪的背上,为她布出一片白茫茫的背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也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窈窕的身姿逐渐消散,笑容慢慢的,慢慢地融进了那片灿白里,化作半块玲珑剔透的晶石,凝固了所有的光芒。
“纪哥哥,我成全你……”
纪无双眼前一黑,接着,无声的爆炸蔓延开来,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推进了遥远的时空之中,只有一声一声的唱诵,敲打着他,让他的意识一直清醒着……
他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袭熟悉的青衫,对着混沌之中的他,奏响天籁——
“灵生兮,森罗万象;
伏难兮,靖世呈祥;
敬奉兮,号可称神;
将降兮,德服四疆;
四域八方应吾唤耶!
请降,请降,请降……”
那是谁呢?而这……又是在召请谁?
“谒请兮,呼以真名,
谒请兮,应吾之请。
谒请兮,神明之信,
谒请兮,长驻明世!
四域八方应吾唤耶!
请降,请降,请降!”
我……究竟,是谁,是在,哪里呢?
而那悠远的歌声没有回答,只有反反复复的召请着:
“四域八方应吾唤耶!
请降,请降,请降!!”
一声铮然弦响,纪无双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