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儿


张大海猛吸了几口,把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出门了。他很不想去,但还是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气愤地猛踩油门,车子“轰”地一声飞出去,后面扬起一片灰尘。

张大海的儿子张浩站在一栋五层写字楼的楼顶上,下面围观了一群人,他抬头看着儿子,大声地喊:“妈的,你个臭小子,你给我下来!”

“你给我钱我就下来,不然我就从这跳下去!”张浩梗着脖子,同时把一直脚往外伸了伸。

楼底下的人群一起发出“啊!”的惊叫,民警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垫子,以防万一。但张大海完全无视张浩的行为,气急败坏地仰着头喊到:“你个臭小子,你长本事了,正事干不成,威胁你老子倒是学得挺快。你有种跳下来!”

围观的人一片惊呼,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这怎么当爹的,居然让儿子跳楼。”

“没准是被儿子气的,正常的老子怎么会这么说!”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爷俩闹到这地步。”

“这孩子肯定是败家子,为了钱都敢这么干!真是白养了!”

……

张大海满脸通红,他早被周围人的议论弄得羞愧难当,感觉丢人丢大发了,他好歹是个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这事一闹还不得满城风雨,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这时,公安局的老李走了过来,他是张大海的好哥们。老李拍拍张大海的肩膀,说:“上去吧,你们爷俩好好聊聊。”

“不去!让他下来!我当老子的还得腆着脸去和他谈!反了他了!”张大海拧着脖子嚷嚷着。

“这周围一大群人,你不嫌丢人呀!上去没人,好好聊聊!”老李拿准了张大海的“七寸”,边说边拽着他往楼里走,张大海半推半就。

进了楼,老李说:“你别死拧,也服个软,毕竟孩子大了,不能太硬来,要是真有个什么事,你后边的日子怎么过?”

“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他啥德行吗?他哪有跳楼的胆,他就是闹这一出给我要钱呢!”

“钱重要还是儿子重要?爷俩关系破裂了就很难挽回了,你别分不清轻重!”老李摇着头劝着,其实他也理解张大海,要是自己摊上这么个儿子,八成和大海一样生气。但作为旁观者,尤其作为一名警察,不能拱火,要冷静,要解决问题。

说着已经到了楼顶,两个年轻的民警已经离张浩很近了,一把就能抓他过来,老李摆了摆手,让他们先等等,往后撤撤,自己走上前,对张浩说:“浩浩,你别这样,命是自己的,丢了就没了,你先过来,有话好好说,我在这给你坐镇,保证不让你爸耍二百五。”说着,一把抓住张浩的胳膊拽了过来,张浩毕竟并没真想跳楼,不过是摆摆架势,也就顺势跟着老李下来了,心里想着刚才站在边沿上往下看还真是吓人,可别一失足真掉下去了,老李给个台阶下正好,不然自己下来多丢人。

站在一旁的张大海早看透了张浩的小心思,恨不得上去给他两耳刮子,但这么多外人在跟前,他还是忍住了。

老李把张浩拽到了张大海跟前,说:“爷俩好好聊聊,别冲动,两个小年轻马上就走,我在旁边守着,放心。”

张大海眼睛看向别处,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和这个混账儿子沟通。张浩借钱赌博,欠钱好几百万,张大海刚知道的时候都要气晕了,这段时间,他陆陆续续为儿子还了一百多万,但这赌债就像个无底洞,张浩不停地在伸手要钱,张大海不知道他给出去的钱是真的还债了还是又被张浩当成赌资继续赌去了。所以,张大海决定不再给张浩钱了,一分都不给了,他对张浩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因此,张浩就狗急跳墙,想出这一招逼着他爸给钱。

张浩看着张大海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死活不吭声。他自尊心极强,不愿妥协,妥协就是认输,就是这一出自编自导的闹剧彻底的失败。但自卑的种子早就在他心里长成了参天大树,他想逃也逃不脱,从小他就被爸爸看不起,做什么事都不对,永远挨骂,永远被鄙视。此时,他知道自己在爸爸眼里就是一坨烂泥,一分钱都不值。

爷俩正僵持的当,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来人是何芳,张浩的妈妈,张大海的老婆。何芳见到儿子已经声泪俱下,哭着说:“儿子,你这是干啥呀?你要是真跳楼了,妈也跟着跳下去算了!”

张大海刚刚用对峙和静默捡回的一点威严和话语权,让何芳这么一出现彻底打回去了,主动权又到了张浩手里,张浩抓住时机赶紧带着哭腔说:“妈,我也不想死呀,可是债主都逼得我活不下去了,妈,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何芳立刻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来一摞钱,塞到儿子手里,说道:“还钱,赶紧还钱,妈给你啊!”

张大海看到何芳拿钱出来,一把夺过去,吼道:“你脑子真是进水了,你再给他钱就是害他,给得越多他越赌!不能再给钱了!”

张浩赶紧去抢钱,嚷嚷道:“妈,我不赌了,我早就不赌了,但欠债得还钱呀,我不能做人不讲信用,要是耍无赖我以后还怎么混呀!”

“你对别人挺仁义,对你老子怎么跟仇人似的!什么讲信用,你到底欠了多少钱,你有帐没有?你把账本拿出来,我给你还,还钱可以,但不能通过你还,你赌不赌谁知道!”

何芳看着爷俩谁也不听谁的,也开始撒泼,又哭又叫:“儿子没日子过,老子不给钱,你们都有主意,就我是害人的,我这就从这跳下去,我也不活了!”说着就往楼沿上走,张大海和老李看着都赶紧去拽何芳,张浩趁机捡起钱跑下楼去。

这回轮到张大海急得要跳楼了,何芳这一出,让他坚持了一个月的计划全打乱了。他已经冻结了张浩所有的银行卡,扣下来张浩的车,还让老李暗地派人盯着张浩的行踪,就是要查出来张浩究竟和什么人接触、欠了多少钱、是不是还在赌。把张浩的钱全榨干,逼着他说出实话,把欠债的账本拿出来,张大海亲自还钱,记录在账。

何芳这么一闹,前功尽弃!张浩有了钱,张大海就没有了和儿子谈判的筹码,他恼羞成怒,上去就给了何芳一个嘴巴子。何芳也不是吃素的,挨了打,立刻打回来,在老李面前开始男女对打,老李本来不想管他们夫妻俩的事,但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拉开架,说道:“你们俩都这么瞎胡闹,儿子怎么管好!”

张大海觉得丢人,扔下何芳,一个人走了。


说起来,张大海和何芳是父母之命的婚姻,纯粹是凑合过日子。想当初,张大海也是个脑子快的人,什么时髦跟什么,什么挣钱干什么,总是到处跑生意,张大海长得帅,人又活络又会撩妹,结婚前,各种绯闻就没断过,结婚后照样没有收敛。何芳当初也是被张大海的帅弄得五迷三道,嫁的时候一百个愿意,嫁了之后一百个后悔,她听着这些绯闻就像一记记耳光,以她的火爆脾气实在无法默默忍受,于是把孩子扔给婆婆,到处追着张大海去灭小三。小三是一个接一个,就像灭不完的蝗虫,何芳就像一个身披铠甲的战士,越战越勇,家里整日鸡飞狗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天天上演。就这样折腾十来年,张浩就是看着爸妈天天打架吵架长大的,俩人谁也顾不上管孩子,一个是风筝拼命往外逃,一个是拽绳的拼命往回拉。张浩在激烈的家庭斗争中长大,由当初的害怕恐惧变得冷漠封闭,他不再期望能得到父母的关注,只要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待着就好。

有一次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突然就听到外面一声刺耳的碗碟掉地的破碎声,接着就是妈妈一声长号:“你个色鬼,一天不沾女人就不消停,你倒是再接近那个骚妮子试试,看我不撕烂她那张脸!”接着是一阵肢体拼打的声音,显然妈妈打不过爸爸,他听到妈妈的呼叫声,但妈妈的手指甲大概是挖破了爸爸的胳膊,爸爸嘴里骂着脏话,“啪啪”两声响亮的耳光像两道闪电一般在张浩耳边闪过,他抬了抬头,就又低下头看书,从头到尾没有离开书桌,直到最后屋外恢复安静。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叫与撕扯,也早就习惯了自己像个影子一样的存在,爸爸妈妈打架不用顾忌他在不在家,他也不必去劝架,他与他们就像并不生活在一个空间的两拨人,两不相干。

神奇的张大海,一边和老婆斗智斗勇,一边并没耽误把事业做大,越是家里鸡飞狗跳越是生意红火,何芳也在与张大海的过招中身经百战,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张大海身边的女人少了,何芳却拿到了一部分生意的财权。两个大人这样打打闹闹,却一直也没离婚,他们热闹地过着自己的生活,看上去,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好,房子越换越大,车越换越好;何芳的品味也在斗小三的过程中显著提高,越来越会穿衣服,年纪大了反倒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张大海多年的经营,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上当地报纸头条,担任公益大使,捐助贫困学生,美誉越来越多。

张浩悄悄地长大,他学习成绩不行,又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家里的亲戚朋友谁也没对他抱有什么期待,在大家庭中,他也像个隐形人一样可有可无。到了考大学的时候,张浩只能勉强考上一个不知名的大专,上大学走的前几天,只有奶奶在帮他准备出门的行李。

张大海一直忙着应酬,直到张浩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终于想起,儿子明天就要出门上大学了。他包了一个红包,走进张浩的房间,看到儿子正躺在床上打游戏,说道:“你明天就出发了,我也没顾上给你买什么东西,这有五千块钱,你拿着,到了买买东西,不够再给我要。”

张浩眼皮都没抬起来一下,只是“嗯”了一声。看儿子这反应,张大海急了,嚷嚷道:“你他妈懂不懂事?我给你钱,你还这幅德行,你是爷爷吗?”

张浩不搭理他,继续打游戏。张大海上去一把就把张浩的游戏机扔了,指着张浩的鼻子骂:“你都多大了,能懂点人事吗?好歹我也是你老子,你就这态度,出去混,可没人容得下你,屁事你也干不成!”

“对,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屁,我什么都干不成,你在这和我废什么话?出去!”张浩吼叫着,张大海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没想到有一天儿子会这么跟他说话,但随即就恼羞成怒,他本想给儿子两巴掌,但看着眼前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还是没下手,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这是张浩去上大学前,父子俩最后一次对话。


张浩上了大学很少跟家里联系,除了缺钱花的时候。张大海每次给钱都嘴里骂着人:“妈的,老子给这白眼狼打钱,也落不着一句好听话,我还不如扔给叫花子!”

张浩在大学过得比在家里好,再也不用听那些聒噪的吵架声,再也不用面对不负责任的爸爸、张牙舞爪的妈妈,他慢慢开始结交朋友,加入一些社团,开始发现自己的另一面。

一次学校里组织联欢会,有一个舞蹈节目,几个身材纤瘦的女孩娉娉袅袅地走上台,身上穿着色彩斑斓的紧身服装,把一支少数民族的舞蹈跳得柔美轻盈。张浩在观众席上都看呆了,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东西,尤其是中间的那个女孩子,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张浩甚至能看到她脸蛋上的梨涡。

张浩正看得出神,坐在旁边的舍友胖子叫到:“这不是楚月吗?”

“你认识?”张浩急切地问道。

“经管系的,和我高中同学一个宿舍,认识。没想到她舞跳得这么好!这姑娘正点,哥们,追一个呗。”

张浩像被人说破了心事,立刻红着脸否认道:“就你没正经,要追你追,我可没兴趣。”

胖子笑着去找别人聊天了,张浩却心里种了草。从小目睹妈妈因为别的漂亮女人和爸爸干仗,张浩潜意识里觉得漂亮女人都是祸害,要远离要躲避要不在意。但见到楚月的瞬间,自己的心里明明又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渴望着,他不知所措,心里乱糟糟的,索性起身离开了会场。

但就像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样,张浩刚刚走出会场,一个女孩正匆匆忙忙地从后台出了,她拿了一堆东西,突然“哗啦”一下全都掉在了地上,正好就在张浩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张浩听到声音,转身去看,这姑娘正在狼狈地捡东西,一抬头看到张浩,她微微一笑:“同学,帮我捡一下吧,我拿不过来。”这正是楚月。

张浩感到心跳有点加速,赶忙蹲下帮着捡东西,但因为很慌乱却越帮越忙,楚月看着他“哈哈”笑起来:“同学,你好像很紧张的样子,这样,你撑着袋子,我来捡。”张浩乖乖地照做,很快东西收拾完了,楚月说:“你能不能帮我拿到宿舍去,太沉了,我拎不动,怕一会又洒一地。”张浩当然愿意,就这样一路和楚月抬着东西往宿舍走去。

楚月似乎有种天然的亲和力,她带着梨涡的微笑让张浩很快放松了下来,他们聊着天,把东西搬进宿舍,张浩正要离开。楚月叫住他,问道:“同学,这半天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浩。”

“我叫楚月。”楚月伸出一只手,张浩有些紧张地握住,楚月的手软软的,有些凉,很舒服。他从没握过妈妈的手,他只记得奶奶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总是有些硬。

从此,楚月成了张浩人生的主角。张浩虽然不喜欢爸爸,但继承了爸爸的帅气,那种天生的俊朗伴着忧郁的眼神,深深地吸引着楚月。楚月的活泼开朗也像一轮明月一样照亮了张浩的心底。就在两人要毕业的时候,张浩把楚月带回了家。

张大海对张浩从没说过一个“好”字,但对楚月却赞不绝口。两家见了面,迅速把这桩婚事敲定。两人在毕业后很快结婚了。

似乎,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


毕业结婚后的陈浩并没找工作,而是被张大海要求到自家企业里帮忙。张大海觉得儿子长大了,媳妇也娶了,应该懂事了,希望带着儿子一起打理企业。对此,张浩没有反对。虽然张浩并不喜欢每天面对张大海,但他也十分清楚,以他的学历和能力,到外面找工作并没什么优势,太辛苦的干不了,不辛苦的人家也不要。一毕业就成为家族企业二代,可以站在父亲的肩膀上,开着好车,和商界政界的人接触,这极大地满足了张浩的虚荣心,让他在楚月和同学面前赚足了面子。

刚开始,张浩很努力,出去跑业务比张大海还用心,为了拉客户,没怎么喝过酒的张浩在酒桌上从没认过怂,加上他比张大海斯文,少了咋咋呼呼的粗俗,多了文质彬彬的内敛,很受欢迎。一时间,业务量迅速提升,工厂的工人日日加班,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张浩犹如突然升起的一颗新星,让亲戚朋友对他刮目相看。新年聚会,奶奶、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与张浩同辈的表兄表妹全来了。张大海照例是要吹吹自己这一年的业绩的,奶奶听着有些烦,说道:“你别吹牛了,这一年还不都是浩浩给你拉的业务,不然你今年怎么会赚这么多!”

老太君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纷纷都夸赞张浩这孩子变了,懂事了,越来越能干。张浩从没受到过如此多的肯定,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对,正在脸红害羞的当,没想到张大海竟然从鼻子眼里“哼哼”两声,十分不屑地说道:“要不是我,他也没今天!不信试试,就他这样的,也就是在家里的企业干,扔出去准没人要!”此话一出直接掉在了地上,大家都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接,热闹的宴席突然安静下来。张浩的脸色从刚才被夸奖的红晕迅速变成被鄙视的铁青,“嚯”地站起来出去了。楚月也待不下去了,站起来去追张浩。

何芳在张大海旁边急赤白脸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怎么就不会说好话?孩子最近这么努力,你是眼瞎吗?干嘛不能给孩子点面子!”

奶奶用手指戳着张大海的脑袋,唉声叹气地说:“冤家!冤家呀!”

张浩没有再回来,大家意兴阑珊地散了。整个春节假期,张浩都没再搭理张大海。

张大海不以为意,和何芳私下里嘟囔:“臭小子,老子说两句都不行,反了他了!”

何芳问他:“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不觉得儿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吗?他这么卖力地干活,你怎么就不能夸夸他?”

“我怎么不觉得,他知道努力了,接人待物也挺上道,我真是没想到他突然就长大了,我也很高兴呀!”

“你高兴?我怎么没看出来你高兴?每次当着面你都得损他几句,你们爷俩有仇呀?”

“你个老娘们懂什么?这叫激将法,知道不?孩子一进步你就上赶着表扬,那尾巴不得翘起来了?再说,我说的也是实话,别以为他干得好,前提还不是我给他打下的底子好嘛。”张大海对自己的理论洋洋得意。

“拉到吧,没我你早把钱都扔到那些贱女人身上了,还不是我给你守住的这些家产!”何芳每次提起这些事就可以居高临下地鄙视张大海,而且乐此不疲。

“放狗屁!”张大海一听这话题就恼,转身进卧室看电视去了。


春节过后开始上班,张浩阴着脸进了张大海的办公室。张大海本以为张浩是来主动示好的,但看脸色又不太像。张大海永远不懂得父子相处之道,本来他啥事没有,心情好好的,看见儿子就立刻火力升级,也邪了门了。

张浩不坐下,直接说道:“要么你把公司交给我管,我全权负责,你回家养老去,要么我滚蛋,你选一个!”

张大海有点懵,没明白张浩的意思,问道:“什么意思?要篡位呀?”

“我不稀罕你的位!但我和你不能共事,你永远看不上我,说实话,我也瞧不起你,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狗娘养的,你翅膀硬了!还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反了你了!滚蛋!”张大海骂着就把手里的一杯茶泼向张浩,张浩反应快,赶紧往后退了几步,泼出来的水洒了一地,张大海看没泼到张浩身上,没有得逞,马上把茶杯向张浩身上扔,张浩赶紧跑出了办公室,茶杯“啪”地摔在地上粉碎。

张浩早就料到张大海的反应。他再也不想和爸爸一起干了,除了平时各种细节的指指点点,最重要的是,他的努力爸爸全都看不见。上次爸爸在全家面前贬损他,已经让他彻底寒了心。他结婚了,有家了,他想好好工作,想改变之前的状态,他真的很努力。每次饭局回来他都因为喝酒太多吐得昏天黑地,但下次他还是会努力地表现;业务量增加,他没日没夜地在工厂加班,白天盯着生产线,晚上理账,一宿一宿地熬夜。他想让他爸看到,他不是孬种,他能好好干。不管之前怎么样,他想重新做人,他张大海怎么就不能给他个机会?过年这几天,他认真想了想,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一辈子被他爸压着,他要为自己争取机会,虽然他知道张大海让位的概率基本等于零,但他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不然,他永远不知道他的愤怒。

张浩从张大海办公室出来,愤怒过后是茫然,他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是觉得,自己去打工是没什么意思,他也受不了那份拘束,那就只剩下自己干这条路了。至于干什么,怎么干,他完全没想过,只知道干什么都是要先投入的,有钱才行。于是,他拿起手机给妈妈发了信息,说他要自立门户,先给他20万启动资金。

显然,他面对妈妈比面对爸爸要自在得多。并不是因为妈妈对他有多少关爱,恰恰相反,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没得到多少母爱,这几年他明显地感到了妈妈的愧疚,也因此,妈妈对他的要求总是无条件满足,尤其现在妈妈掌握了一部分企业的财权,给钱是小意思。但同时,他故意把钱的数额说大,内心深处竟然希望妈妈拒绝,20万虽然对于自家的企业来说不算大数,但对于他个人,他可从没一下得到过20万,他没有计划,没有方案,甚至连做什么都没想好,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一下子给他这么多钱,妈妈不给钱,他就不用背负任何人的希望,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半个小时之后,他的银行卡上进了20万的账。妈妈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就这样直截了当地给了钱。他数了好几遍“2”后面的零,不是2000,也不是20000,就是200000。

他突然像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把手机扔在一边,有些慌乱地不知所措,他该给妈妈打个电话吗?打电话说什么?他该接受这20万吗?究竟要做什么才能不浪费这20万呢?

突然,手机响了,张浩赶紧拿起看,以为是妈妈打来的,但其实是一个垃圾信息,张浩不经意瞥见了广告里的内容:你想一夜暴富吗?来金世家山庄,只要你足够幸运,一秒钟就能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后面是网址的链接。张浩想都没想就准备删掉了。那时的他还没想过一夜暴富,还没动过不劳而获的心思。

正在他准备删除这条垃圾信息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楚月的电话,楚月的声音有些紧张又夹杂着兴奋,她好想有什么事要说,张浩听到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问道:“你在哪?”

“我在医院。”

“你怎么了?”

“张浩,我怀孕了!”

一瞬间,张浩似乎听到了惊天炸雷一样的消息,他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甚至忘记了挂断电话,茫然地向车流熙攘的大街上走去。


何芳知道楚月怀孕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挨个给张家的老老少少打电话,消息迅速传遍了张家每个人的耳朵,大家都很兴奋,张浩是张家唯一的孙子,奶奶早就盼着重孙子了。姑姑、婶婶们都奔向张浩家,把楚月围在中间,就像看一个稀世珍宝一样看着楚月还没有任何迹象的肚子,把楚月弄得很不好意思。

“以后想吃什么就给妈说,我给你做,你们可千万别点外卖了啊!”何芳最先表现出一副慈祥婆婆的样子。

“对,一定得注意饮食了,现在外面的东西污染太严重,一定要买好的食材啊。”三姑嘱咐着何芳。

“是啊,这一段注意别乱蹦乱跳,动作小点,没到三个月,胎没坐稳,一定得小心。”大姑插话道。

“行了行了,你们都放心吧,我今天就搬到这来住,好好地看着月月,你们谁也不用操心。”奶奶说道。

楚月一听赶忙说:“奶奶,姑姑,你们都放心,我没什么感觉,顺其自然就好,你们这样热情反倒让我紧张兮兮的,不利于孕期,怀孕是个自然的事情,而且我这么年轻,没问题的!”楚月此时真的希望张浩在身边,劝退这些七大姑八大姨。她想到今天告诉张浩时他的反应,心里隐隐不安,她不知道张浩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过分热情更加重了她内心的烦躁。

正在此时,张浩开门进来了,他看到这场面皱了皱眉,还没等开口,楚月就跑过来,问道:“你回来,去哪了?”同时,用求救的眼神看着他。张浩立刻明白了,他马上说:“奶奶,姑姑,婶婶,天也不早了,要不咱先回去,让小月休息休息。”

众人纷纷离开,何芳本想留下,也被张浩赶走了。楚月长舒一口气,这一天她的心情就像过山车一样,尤其是看着张浩始终皱着的眉头,她的内心愈加没底。

同样心绪烦乱的还有张浩,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他还没走出父亲的阴影,还在为自己的未来茫然无措,马上就要迎接一个新生命。他完全没有准备好,甚至在他的头脑中,他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地想过“孩子”这件事,他最迫切地是摆脱父亲,摆脱从没消失过的自卑感和无能感,让自己强大起来,而不是当父亲。他后悔没有和楚月做好保护措施,他后悔结婚太早,甚至后悔在父母的眼前生活。

楚月试图打破沉寂:“你去哪了?我给你打电话,你话都没说完,也不挂电话,有什么着急的事吗?”楚月以她女性的第六感早就感到张浩的愁容与怀孕有关,但她却没勇气直接问,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试探着。

张浩沉默着,似乎在酝酿怎么说出口要说的话。房间的时钟在自顾自地转着,发出的声音竟然那么清晰——之前他们谁也没在意过。

“我去了医院,找我的一个同学问了情况,他说这么早,完全可以用药物解决问题,不用手术。”张浩终于鼓足勇气,但说出的话都是半截。可楚月全都明白了。

楚月的眼泪瞬间掉落下来,她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盯着张浩问道:“为什么?”

张浩有些急躁地说:“因为我没资格,我什么都不是,还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可以当爹呢?”

“那你问过我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楚月委屈地抽泣着。

“养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管你是否想要,我内心是不接受的,这样对孩子不公平!”

“我们结婚了,正常的怀孕却要去做流产,这对我公平吗?”

“这有什么?多少比你小的女孩做流产都跟家常便饭一样,你怎么就不行?”

楚月听了这话,愤怒淹没了全身,她没想到,张浩居然是如此不负责任的人,他懦弱、胆小、不敢承担,还对女性没有起码的尊重。

“给我妈那边就说你不小心流产了,这样会省去很多麻烦,前三个月流产很正常。”张浩把怎么给他妈说都想好了,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平静,就像一个冷酷的杀手。

楚月如坠冰窟,浑身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张浩如此丑恶的一面。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她站起来想回房间,却天旋地转地摔倒了。

张浩连忙去扶楚月,但楚月看了他一眼,倔强地拒绝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和张浩之间竖起了一睹密不透风的墙,心底孤独寒冷。

多年以后,张浩都还记得楚月回看他的眼神,冰冷孤绝,一直照耀他内心的那轮明月熄灭了。


楚月一夜未眠,眼泪哭湿了枕头,第二天天没亮,楚月就拿着已经准备好的行李出门了。她把行李放在后备箱,茫然四顾,竟然发现自己在这座城市无处可去,这里并不是她的家。那么,就回家吧,她对自己说。

张浩还在睡梦中,何芳的电话打了进来,昨晚,他睡在了客房,完全没听到楚月出门的动静。

他刚接通电话,就听到何芳尖利刺耳的声音,这声音总是出现在父母吵架的时候。何芳急火火地问:“小月去哪了?打她的电话不通,给你打好几个电话也不接,她的车也不在你们楼下!”

张浩还在醒神,被何芳问得一脸懵,他走到卧室,看到楚月没在,但发现衣柜的门是打开的,他迅速地翻了一下,发现楚月的衣服都不见了,他一下子慌了神,何芳在电话那头还在发出划破空气的高音,但张浩已经不想听了。他挂了妈妈的电话,赶紧给楚月拨电话,电话一直都是“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的机器人声。

张浩彻底傻眼了,他没想到楚月对昨晚的事反应那么大,他以为她能理解他,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等他事业有了基础,如果她喜欢孩子,以后他们总会有的,何至于离家出走?但她能去哪呢?她开车走的,去另一个城市?张浩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拨通了岳父的电话,岳父的语气十分平静,他告诉张浩,楚月回来了,想在家住几天,让他不用担心。

总算知道了楚月的去向,但究竟她是怎么给家里说的,岳父的语气听上去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她是不是并不想让爸妈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还没来得理出思路,何芳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张浩告诉她,楚月回娘家了,想住几天再回来。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你给我说实话,为什么昨天我们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一个晚上她招呼都不打就回娘家了?”何芳和张大海这么多年的斗争不是白斗的,直觉相当敏感,分析也很到位。

“没有,你别管了,让人家清净几天吧,肯定是你们昨天那架势把她吓着了。”张浩故作镇定地说。

“我不信,现在你就下楼,我们立刻去她家,她刚怀孕,突然就回娘家了,肯定有事,你小子别想骗我!”

张浩觉得自己确实也应该去叫楚月回来,不然显得自己也太没良心了,于是乖乖下楼。走到车跟前才发现,准备一起去的不止妈妈一个人,还有大姑、三姑、二婶,很快,二姑也来了,手里拎着好多礼品盒,说着:“去人家家不能空着手,别说咱们有错,就是没错也得拿着东西上门,要不人家会说咱们不懂事。”

于是,一群人,带着一后备箱的东西,出发了。

楚月没想到,她刚进家几个小时,婆家的人就来了。她并没告诉爸妈她和张浩之间的矛盾,只说她想家了,想回来住几天。但婆家人这么一来,她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了,对爸妈和婆家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何芳并没容她多想,上来就义正言辞地对楚月说:“小月,妈知道你肯定受委屈了,不然昨天刚知道怀孕,今天怎么也不打招呼就回娘家了?你给妈说,张浩怎么欺负你了,我给你做主,看我怎么收拾他!”

楚月看到张浩在一旁沙发上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她知道,如果她把昨晚他的话说出来,这一家人就得炸了锅,她并不心疼张浩的处境,但她希望自己能平静,她不希望面对这么多张嘴,她也不希望让父母知道她的遭遇。于是,她笑着对何芳说:“妈,您多想了,我想着以后我活动就不方便了,趁着现在还没什么事回娘家看看,什么事都没有。”

何芳投来怀疑的眼神,她不相信楚月的话:“小月,你别害怕,你也和我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姑姑婶婶都不是外人,说出来你的委屈,妈绝不偏袒儿子。”

“妈,我都说了没事,你们想多了,怪我没有提前给您说一声,让您担心,我一上高速手机信号就不好了,也没能和您打个电话,这不,我刚到家,张浩电话就打过了,我以为他给您说了,没想到您这么关心我,都怪我不好。”楚月一面陪着笑脸对何芳说话,一面穿过何芳的肩膀看着张浩的表情,她知道他心里一定羞愧难当。

经历了这场风波,楚月无需和张浩做任何斗争,保住孩子变得顺理成章,在张家一大家人的监护下,张浩万万不可能有机会让楚月去打胎。


楚月从娘家回来后,张浩就常常不着家。他美其名曰在考察项目,准备创业,拿着何芳给的20万,请各路朋友吃饭,天南地北地聊,希望能找到可以赚钱的机会。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到深夜回家,第二天睡到中午,接着出去应酬喝酒。张浩爱慕虚荣,总是穿得十分体面,喜欢吹牛,花钱充大款,最怕别人看不起他,让很多不熟悉他的人以为他是多么有钱的富二代。那些想用他钱的人,想骗他钱的人,都和他称兄道弟,一时间,他的“朋友”遍天下,一会入股了“朋友”的火锅店,一会投资了“朋友”的旅行社,一会参与到保健品生意,一会又加入了网购平台……

很快大半年过去了,他不仅没赚到钱,还又何芳要了20万,前后40万,他依然还在“试验”和“学习”的路上。终于有一天,张大海发现何芳动用了公司的帐,质问何芳钱的去向,才知道这大半年张浩都在外面混迹社会。

张大海火冒三丈,给张浩拨了几个电话他都不接,只好直接杀到他家去,开门的是楚月。张大海看到儿媳妇,先把一脸的怒气收了收,问道:“张浩没在家?”

“他天天都见不着人。”楚月的语气冷淡。

“他去哪了?干什么了?”

“他去哪我不知道,他对我说他在找项目,一天到晚都在酒场上混,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打过照面了。”

“找个屁项目!钱都赔进去好几十万了!”张大海终于还是没忍住。楚月听了并不惊讶,她很清楚,张浩每天大把的花钱一定是家里给的,不然他的钱从哪来。

张大海说完这句话有些后悔,毕竟是儿媳妇,在儿媳妇面前说儿子丢人的事,实在不光彩。看张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张大海说:“那我先走了,你好好注意身体啊!”

与此同时,何芳也在紧急地找张浩,张大海知道了她挪用公司的钱一定火气大得很,她想先给儿子通个气。张浩看到是妈妈的电话倒是接了,他听了不以为然,说今晚回爸妈家一趟,他找到了一个好项目,转年就能把这些钱全赚回来。

晚上,张浩吹着口哨进了家门,看到张大海绷着一张黑脸坐在沙发上,何芳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陪着,看到张浩,赶紧招呼儿子坐下。

张浩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顺手拿了一个茶几上的桔子。他早就想好了,今晚,他要给老张一个惊喜。

张大海看他那洋洋自得的样子就来气,问道:“别吃了,说吧,你这一段都干吗了?这四十万都怎么花的?”

张浩嚼着桔子说:“您别看我投入了四十万,我刚谈成了一个项目,稳赚不赔,来年就能给您八十万。”

张大海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声音,说道:“哦?你倒是说说,你什么项目这么赚钱?”

“让我好好给您讲讲现在的大趋势,现在谁的钱最好赚?孩子和女人的呀,把孩子和女人加在一起那就是现在最红火的教育培训行业,不说各种学科培训,就是各种兴趣班培训都十分火爆,什么围棋、美术、钢琴、舞蹈……五花八门,你想不到的培训都特别赚钱,现在的家长特舍得给孩子花钱。我准备引进一个品牌,租个门店,装修一下,雇几个美术老师,开个画画培训班,我粗粗算了一下,每节课定价150,每月我能招30个孩子,就能赚钱,这可是正经生意,我已经和品牌方谈好了,我出钱加盟,他们出品牌支持和教材,我看好这个机会,我很想试试。”

张大海听着张浩说的这事,倒也不是不靠谱,但要真的运转起来,还得把细节落实好,于是,他问:“你有详细方案吗?要再投入多少?”

“一开始先投入20万吧,我妈给我的钱还有一部分,再给我十几万就够了。”

张大海一听就瞪眼:“又要十几万?你现在开口要钱都是以万计的,你真是长本事了!”

“那以千计能办成这事吗?又不是买衣服!这不得租房装修,不得出品牌加盟费,不得营销推广吗?有常识吗?”张浩终于有机会鄙视一下张大海了。

张大海本来对这行没研究,听张浩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也不好反驳。他心想,既然这事有谱,就再支持他一把,不然又得落埋怨,于是说道:“就给你十五万,剩下不够自己想办法去,不能再多了!”

一旁的何芳给张浩挤眉弄眼,张浩马上表态:“好,就这么定了,这次我非做出点成绩让你看看,别总是瞧不起我!”张浩说完就走了,门“啪”的一声关上了。下楼的张浩对自己刚刚的表现很满意,他总算说服张大海一次,总算为自己的未来争取了一次机会,他踌躇满志,他似乎看到一个金灿灿的未来。


楚月是凌晨两点见红的,她拿起手机给婆婆打电话。她和张浩早就分屋睡了,她知道张浩还没回来,因为她没听见门响。张大海和何芳很快就到了。张大海在屋里转了一圈,居然没看到张浩,立刻开始骂骂咧咧:“妈的,臭小子,老婆快生孩了都不在家!”

“好像你当时就在家一样,还不是成天花天酒地!有其父必有其子!”何芳立刻抓住机会挤兑张大海。

“你这张臭嘴,不说会死啊!”被何芳在儿媳妇面前羞辱,张大海火上加火。

楚月看情形俩人又要干架,连忙说:“妈,你帮我把立柜旁边那个包拿上,我都准备好了,咱们赶紧去医院吧。”

“好好,赶紧去医院。”何芳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到了医院,医生看了看楚月的情况,说还早,让家属先去办住院手续,张大海二话没说就去了。何芳一边照看着楚月,一边给张浩打电话,打了五六个终于接通了,一听那头就是喝得烂醉如泥的德行,何芳也不管是在医院了,冲着电话吼着:“臭小子赶快来医院,你媳妇要生了!”

张浩赶到的时候,一身酒气,护士让他不要接近产妇。何芳只好让他回车里先睡会,过一阵子再叫他。等他一觉醒来时,已经上午10点了。他跑进病房,楚月已经开始剧烈地宫缩了,一阵一阵地疼痛让楚月坐立不安,张浩从没看到过这情景,他完全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什么样子,杵在那不知所措。

何芳出去买了点食品饮料,一进门看到张浩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立刻想到了她生孩子时,张大海就是这样站在旁边,什么都不会做,简直一模一样。她看了看楚月,这孩子从怀孕到现在都没娇气过一次,一直都是自己挺着,张浩如果真像他爸,楚月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楚月宫缩越来越剧烈,她已经疼得不能走动了:“妈,把医生叫来看看吧。”

“哎,哎,我这就去。”何芳跑出去叫医生,楚月艰难地去拿床头柜上的红牛饮料,医生说喝点红牛有力气,但她疼得厉害,一不小心没拿住,饮料掉在了地上。张浩还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像魂魄已经不在身体里了一样,一丝一毫也不动。

医生来看了一下,告诉楚月可以进产室,不让家属跟随,何芳只好看着楚月一个人艰难地走了进去,那瓶红牛并没拿上。

7个小时候后,孩子出来了,是个男孩。楚月被推出来的时候,已经疲筋疲力尽。

何芳和张大海都高兴地合不拢嘴,何芳让楚月喝点水睡一会,张大海抱着孙子欢天喜地,就像抱着一个金元宝。张浩还是不知道做什么,他看了看楚月,她已经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再看看那个满脸皱巴巴的孩子,内心竟然充满厌恶。

他悄悄地走出了病房,走出医院,他也不知道要去哪,不,无所谓去哪,只要离开这里,这里的一切——疲惫不堪的楚月,像个小老头似的刚出生的孩子——都让他觉得内心慌乱。自从楚月用回娘家这一招赢得了生孩子的主动权,他就一直在逃避她,逃避她怀孕的事实,逃避与孕妇婴儿有关的一切。他出去喝酒,应酬,晚归,他和她作息完全颠倒,他给自己和所有人的解释都是他在为事业努力着,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但其实他内心深处是不想面对他即将成为父亲这个事实。他以为他只要不回家,不和楚月见面,不去看扔在沙发上、茶几上的育儿书,不去注意阳台上晾晒的婴儿衣服,这件事就不存在。但这个小人,这个又丑又陌生的小人还是来了,他不想看,他不能理解那些等在产室外紧张而兴奋的准爸爸,他奇怪他的父亲张大海为什么也这兴奋,他不记得自己在父亲眼里有多么珍贵,可他抱着新出生的孙子就像抱着稀世珍宝一样,他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慈祥了?

张浩的脑子乱极了,他不停地走,并不知道要走到哪里,他希望他可以永远走下去,不用回家。


楚月回了家,有何芳和月嫂伺候着坐月子,七大姑八大姨也常常过来帮忙,张浩就更加名目仗胆地不回家了,踏踏实实地开始折腾他的美术培训班。他找好了房子,为了打折优惠一下子交了半年的房租,按照品牌要求装修,买家具买教材,面试老师,忙得不亦乐乎。当然钱是肯定不够的,但他这次憋足了劲不找家里要钱,向“朋友”借了40万,利息都不低,但相对于银行贷款复杂的审批流程,这是最快的。他一点不担心,他粗粗算了一下,预期半年之内就能赚回来。

年底,一切都妥当了,就等着过完春节,开始推广招生。小年二十三,张浩坐在色彩斑斓又弥漫着童趣的大厅里,内心充满喜悦和希望,他想象着每个教室都坐着上课的孩子,想象着每个孩子都弄得满手颜料排队洗手的样子,想象着家长坐满休息区低头刷手机的情景,居然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他已经多久没有笑过了,他见到张大海不开心,见到楚月不开心,见到刚出生的孩子更不开心,但此时,他真的开心地笑了,这间屋子就像是他努力孕育的一个孩子,他马上就要等到它的出生了,这才是他真正的“儿子”,他要努力把它养大养好。

但,一场新冠病毒疫情,把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

开始,大家都没意识到这是持久战,随着形势的发展,停工停产连续好几个月。张浩刚刚期盼的新事业就此搁浅,交的房租,因为是私人老板,根本要不回来,更别提那些已经投入的品牌加盟费、装修费和教材费,统统都拿不回来了。虽然几个月后开始复工复产,但疫情并未消退,针对儿童的线下培训课程根本招不到学生,家长不会让孩子冒这个险。一时间,倒闭的门店一家接一家,餐馆、旅店、培训班……张浩看着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胎死腹中”,他一日一日地消瘦,终日沉默不语。

他开始整天地睡觉,即使睡不着也躺在床上不起来,他锁着门,房间外的事他一律不关心,他最听不得孩子的哭声,那就像定时炸弹一样让他胆战心惊,他不知道未来在哪,他不知道该怎么养孩子,他早就告诉楚月他还没准备好,但她还是逼迫着他把这个孩子生了出来,他现在负债累累,无计可施,他整个人沉沦了。

何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话赖话说了一箩筐,可不论她说什么张浩都没反应,就像她是一团空气。她让楚月去劝劝张浩,楚月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张浩,没有任何行动。终于有一天,张大海来看孙子,发现了张浩的状态。他二话没说,踹开房门,上去冲着张浩就是两个大嘴巴子,粗声粗气地吼着:“这点事就能把你打倒了?我那一百多号工人都等着吃饭呢,我还没倒下,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点像我的儿子!”

张浩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眼泪流了下来,张大海心里一颤,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儿子毕竟是大人了,但他一贯的作风是不允许他道歉的。张浩默默地哭着,他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从喉咙里冲出一个字:“滚!”

张大海没说什么,转身出门了,他感到这两巴掌似乎打碎了他们本就脆弱的父子关系。

张浩捂着火辣辣的脸再次躺下。失败,就像刻在自己骨子里的契子,他怎么努力都拔不掉,从小到大,做任何事,他都没有出色过,没有任何一件事让他得到过爸爸的认可,似乎,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得到。他难道就不能做成一件事吗?他难道就不能挣大钱吗?他难道一辈子都不能翻身,永远没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吗?他的内心就像被绞的绳索一样生痛,他的眼泪不断涌出,他浑身颤抖,悲哀淹没了他。

张浩在抑郁中睡着了,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的手机响了,他迷迷糊糊地看到是一条垃圾信息,他机械地拿起手机正要删除,却瞥见了似曾相识的内容:你想一夜暴富吗?来金世家山庄,只要你足够幸运,一秒钟就能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后面是网址的链接。

鬼使神差的,他点进了网址,眼花缭乱的界面让人头晕,他正想关掉,突然有个弹窗出现:朋友,来坐坐,说不定你就是今天的幸运儿,只要100元,试试手吧。

张浩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不能比现在更糟了,100块钱就当给自己解闷了。于是按照弹窗提示的操作,他加入了一个游戏,投入100元,几秒钟后,居然有120元入账了,他以为只是侥幸,又投注了100元,结果这次更加惊喜,入账了150元。他立刻来了精神,接着投入了1000元,很快1500元入账了,第四次,他投入了10000元,这次等待的时间稍有些长,他忐忑不安,但几分钟后,居然又有13000元入账。事不过三,但他已经试了四次,他决定再试一次,这次他投入了20000元,十分钟后,24000元入账了。不到半小时之内,他已经赚了7570元!

他兴奋极了,立刻从床上下来,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似乎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他觉得是上天在绝境中要拉他一把,原来幸运之神也会眷顾自己,原来他不是永远的倒霉蛋。等一等,这会不会是个骗局,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在捉弄自己?但谁会用给钱的方式骗人?他又为什么追弄自己呢?完全没道理呀!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否极泰来,他真的否极泰来了!老天爱笨小孩,笨小孩也有春天!

十一

接下来的时间,张浩开始沉迷于这所谓的“网络游戏”,他投入的还都是小钱,这一周,有赔有赚,但总体算下来是赚钱的,而且赚得还不少,一周赚了一万块。照这个速度,一个月就是四万块,三个月就是12万。不,如果增加本金,就能赚得更多,这样他很快就能还上借“朋友”的钱。他越想越兴奋,早知道有这么快的赚钱方式,何必当初苦哈哈地受累,最后还欠了一屁股债呢?没关系,成长是需要时间的,每个人都不免走弯路。只要按这个速度,他马上就能骄傲地宣布自己的经济独立。

在何芳眼里,儿子不再消沉了,整个人也精神了,简直容光焕发。有一天,何芳居然收到一个儿子发来的2000块钱的红包,何芳问儿子为什么,张浩很拽地说:“赚钱了当然要孝敬老妈,您这段时间辛苦了!”

“你赚钱了?”何芳有点不相信地问。

“是啊,开拓新项目了!妈,您就等着吧,我迟早能成为大富翁!”张浩自信地说。

何芳将信将疑,但拿着儿子第一次给的钱还是很开心。晚上回家,她给张大海说:“儿子赚钱了,还给我发了红包。”

“他赚钱?我才不信!这辈子,他不给我要钱就不错了!”

“真的,他说找到了新项目。”

“什么新项目?”

“我也不知道,反正也没见他出门,就是天天眼不离手机。”

“哼!”张大海一副不屑的样子。他们谁也没去深究张浩到底在做什么,如果他们当时能早一点警觉,也许还能挽救儿子。

很快,张浩开始赔钱了,他不以为意,之前他也有赔有赚,但自己运气好,赔的钱最终都能赚出来。可是这次,却赔得越来越多,他不甘心,继续加注,一定要把赔的赚回来,但一次又一次,加注越多赔得越多,不仅把之前赚的全赔进去了,连自己手里的10万块钱老本也折进去了。他更加不甘心了,他想到借他钱的“朋友”,借钱也要翻盘,不然太亏了!借钱容易,他的“朋友”都很“慷慨”,开始他只是借三万五万,很快就赔进去了,于是他借得越来越多,10万,20万,但依然还是赔。越赌越赔,越赔越赌,他感到自己就如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列车,完全失控了!

终于有一天,债主找上了门,宣布张浩借他们的钱已经利滚利到了100万,让他赶紧还钱,不然就天天在门口堵着,有他“好看的”!此时,张浩才如梦初醒,他已经无法应对当前的局面了。

张大海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五雷轰顶!他没想到,自己做企业这么多年都没借过高利贷,自己的儿子居然因为赌博借高利贷,而且有100万的窟窿!100万!对于他这种小企业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更糟糕的是,疫情期间这几个月,他几乎没赚钱,工厂刚刚开工也只是试运行,之前的成本都压着帐;他和何芳两个人都花钱大手大脚,家里也没什么存款,他一下子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这下子家里大乱,何芳整天哭哭啼啼,楚月知道张浩赌博后干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张大海整夜整夜地抽烟睡不着,张浩像一个缩头乌龟一样躲了起来。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能见死不救,张大海东挪西凑了 50万。给钱之前,张大海对张浩说:“你先拿着还一部分,剩下的我再想办法,但你一定老老实实地还钱,不要再赌了,听见没有!”

张浩一口答应,发誓不再赌了。但很快,张浩就哭哭啼啼地给何芳说,另一个债主又来追债了,这次是50万。张大海一声叹息,只好继续筹钱,工厂已经正常生产了,他到处拉项目,夜夜盯着工人加班,但因为整体经济情况不好,成本越来越高,利润却越来越薄,可他想到儿子的债,还是拼了命地干。

过两天,第三波债主也来了,这次是80万……

这次,张大海终于开始警觉了,张浩根本没有给他说实话,他从没见过债主,也没看到过账本,都是凭借张浩的一张嘴,张浩真的还钱了吗?怎么越还债越多,他难道继续在赌?他质问张浩,张浩根本不出现,不接电话也不回家。这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开始拒绝给钱,不管何芳怎么哭求他,他铁了心不再给儿子钱。

事实上,张浩真的没有收手,他不仅还在赌,而且下的注越来越多,他迫切地需要把之前赔的赚回来,就像一个嗜血的吸血鬼一样不停不下。他的内心已经完全失衡了,他无法控制自己,也无法面对现实,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完了,老婆孩子跑了,爸妈不管他了,他不知道下一刻该怎么活该干什么,他一定要翻盘,一定要从这场败局里活过来,不然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十二

张浩躺在床上,两眼无神。早晨用跳楼的伎俩从爹妈那骗来的钱又都输光了。楚月发来信息,提出离婚,说已经告诉何芳了,离婚协议书两天后寄到。张浩没有回复,无所谓了,他有什么资格有老婆孩子?他们走了倒好,省得被拖累。

何芳收到楚月的信息,正在工厂盯着工人干活,连续的加班再加上看到这个信息,何芳一下子头晕眼花栽到了。大家赶紧把她送到医院,索性并不严重,是劳累加上情绪激动引起的高血压,但肯定是要卧床休息几天的。

张大海把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抽完,拿起手机,拨通了老李的打电话,说:“交给你们办吧,我管不了了。”

“想好了?”老李没有表示惊讶。

张大海沉默了很久,说:“想好了,继续这样下去只能害他。”

“和媳妇商量过吗?”

“不能商量,就这么办。”

依然是沉默,但俩人都没挂电话,老李知道,尽管他现在没在身边,但张大海一定需要他的陪伴。

“我只有一个请求,查出这帮狗娘养的,把这窝害人的畜牲都抓起来枪毙了!”

“没那么容易,这种赌博很多服务器都在境外,而且经常换IP地址,他们反侦察能力很强。”

张大海急了,冲着电话喊到:“少他妈给我说这些,儿子我都交出去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张大海气愤地挂了电话。

老李带着人去张浩家的时候,张浩知道这是他爸的主意,他的亲生父亲把他送进了公安局!张浩感到自己的心犹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坠入了海底。

他,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一直渴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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