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一次出门远行是我读小学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去农村姥姥家。其实，不能算远行，因为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是等公交车需要半个多小时，公交车只停在村口的马路上，不进村，我自己还要步行二三里土路，整体时间看起来有些长，好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我记得那天是个周末，我忽然很想念姥姥，便想去看看她。大人都有事，不能陪我一起去。妈妈给了我五块钱，把我送到公交车的站牌下面，让我自己去。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电话，不能提前告知小舅去村口接我，我只能自己走回去。我甚至不知道姥姥家有没有人，对前路一无所知，像极了多年以后我直面死亡时的迷茫。
坐在车上我很害怕，紧紧按着口袋里剩下的四块钱，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看车上的每个人都不像好人，但我也不渴望他们每个人都是好人，我只希望司机师傅还有良知，不至于把一个人生才刚刚开始不久的小朋友载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下车之后我独自走了三里土路。那时候正值夏天，我怕路边的草丛里会突然窜出一条蛇或者跳出一个拦路抢劫的土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心，只知道第一次出门远行很害怕，全世界都拼了命想要加害一个可可爱爱的小朋友。
比蛇和土匪更可怕的是在路上遇到扛着锄头或者背着筐的熟人，他们都知道我的乳名，看着都是实在亲戚，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喊他们什么。一个村的人都多少沾点亲戚，辈分乱七八糟，头发花白的老头喊我小表弟，跟我一般大的小丫头让我叫她三奶奶。我很小，五大洲四大洋还记不清楚，认不得那么多亲戚，我只认识姥姥、舅舅和舅妈。那段土路我是低着头走过去的，生怕被他们认出来，但是他们又偏偏都认识我。
终于到了，很幸运姥姥在家，她看到我很高兴。我抱着姥姥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她问我怎么来了，我说想她了。因为爸爸妈妈都没来，我就是大人，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说了一些关心姥姥的客套话，问她身体好不好、缺不缺钱什么的。姥姥一直笑着点头说好。我还把兜里的四块钱拿出来，三块钱给姥姥，一块钱作为回去的车费放在自己的兜里。姥姥开心地接过那三块钱，放在手帕里包裹好，然后压在褥子下面。
中午我们吃了西葫馅的饺子。西葫是刚刚摘的，就种在姥姥的院子里，很新鲜；饺子是我跟姥姥一起包的，我没干什么活，大部分活都是姥姥干的，我只会擀饺子皮，但是擀的饺子皮形状很奇特，没有一个是圆的，给包饺子的人增加了不少难度。于是，姥姥就让我把一小块一小块的面用手摁平，最后由她来擀皮。
吃饺子的时候，我从里面吃出了一根头发。我本来并不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饺子里吃出的头发有那么长，便夹着头发给姥姥看。姥姥一直说看到了看到了。后来才知道，姥姥青光眼，根本看不到那根头发。如果她能看到，就不会让头发出现在饺子里了。
那天，她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头发的故事，现在我只记得两个，一个是关于后娘的，姥姥说她小时候听人家说，有个小孩子从小没了亲娘，他爹又给他找了个后娘，后娘对他不好，嫌他多余，于是每次吃饭的时候都偷偷往他的饭菜里放碎头发。孩子小，不知道，全都吃到了肚子里，最后每天嚷着肚子疼，他亲爹也没在意，最后孩子死掉了，肚子里都是碎头发。
另一个故事是关于姥爷的。我小时候很喜欢听姥爷的故事，因为姥爷死得早，我从未见过他。姥姥说姥爷很邋遢，不爱干净，在地里干完农活回家手都不洗就吃饭。有一次给菜地里上粪，手上还粘着粪呢，拿起饽饽就吃。但是，姥爷最受不了从饭菜里吃出头发，只要看到头发他什么话都不说，撂下筷子就不吃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姥姥为什么会给我讲这些关于头发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没有在意。直到姥姥死后很多年，我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才明白，姥姥一直在为从饺子里吃出头发这事说“对不起”。
吃完饺子之后，我在姥姥的土炕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姥姥跟小舅就在旁边坐着。小舅看我醒了，跟我说了一些小朋友都爱听的话，然后骑着摩托车送我去村口坐公交车。姥姥送我到巷口，她年轻的时候裹过小脚，走路很慢，我没让她继续送，让她快点回去。
我坐在小舅的摩托车后面，紧紧搂着他的腰。摩托车发动的时候，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小舅说了一声“抓紧了”，然后猛地一加油门，摩托车嘟的一声就冲了出去——小舅一直都是如此潇洒。
我忍不住回头看摩托车排出的黑烟，转头时却看到姥姥站在巷口迟迟没有回去。我向她摆了摆手，也不知道她看没看到。那时候我满心欢喜，我第一次出门远行成功了，我就要回到家里去，我要跟妈妈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
到了之后，小舅让我坐在摩托车上，一直陪我等到公交车来。我上车的时候，小舅告诉我在裤兜里姥姥给我放了东西，让我收好。我说声好就上车了，我以为会是核桃或者炒豆子之类的东西，结果我从裤兜里掏出了十块钱，崭新崭新的十块钱，而裤兜的另一边是我自己留下的那一块钱车费。
我高考那年姥姥去世了。我是我们家第一个上大学的人，我本想让姥姥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然后放暑假的时候再去跟她讲讲大学里的见闻。但是，她死掉了，悄无声息的。她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学，满心都是上大学的喜悦，所以对于她的死并没有太过伤心，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好好的人怎么会死呢？我觉得她还在。
直到姥姥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接受她去世这个事实。我有的时候会想念她，但从未梦到过她。一位老师父跟我说，那是因为她不想入我的梦。她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已经没有牵挂了，只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有的时候还会牵挂她。
老人就像一堵墙，他们活着的时候替我们把死亡挡在了外面；他们去世之后，我们就要自己直面死亡了。我身边的人也有去世的，同学、朋友、同事、亲人。
昨天，我的同事猝死了，心梗，一个90后的帅气小哥哥，刚刚得到晋升，家庭幸福，前途无量。但是，他死掉了。昨天他起了一个大早，说要给孩子买包子，怕提前买回去凉了不好吃，他自己在包子铺先吃着，等他吃好了再给老婆孩子把刚出锅的包子打包带回去。但是，他死掉了。他趴在吃包子的桌子上，一动不动，老板喊他也不说话，都以为他睡着了。但是，他死掉了。老板一看不对劲赶紧打了120，救护车到的时候，他喝剩下的半碗小米粥还是温的。但是，他死掉了。
我又一次感觉死亡距离自己这么近。或许，生命才是我们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只是，这次远行谁都没有回程的车票。不过，我们也不必悲伤，我死去的姥姥、同事、同学、朋友，都在终点站等着我。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人的死亡不过是去见一些老朋友罢了。
所以，你们也不必悲伤，不管是从年龄，还是从身体状况来看，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走在你们前面，等你们到达终点站下车的时候，我已经在那里了。希望你们再次见到我的时候能主动打招呼：嗨，老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