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十分,尖锐的闹铃在寂静的宿舍里乍然响起,六个人几乎都条件反射地坐起来,懵上好一会才下床穿军服。
又过了十分钟学校的铃才响起来,广播里的男声被电流声夹的不太清楚,但勉强能听清楚是去大操场集合。
程宥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防晒霜,对着等身镜一顿抹,差不多抹匀了就站在两边过道里吹电扇。
本来他是想和罗琦两个人好了就直接走人,但背着个室长的职称,还是等最后一个人也打理好才离开,空调没关,电扇倒是琢磨了半天开关也没关上,干脆作罢。
到操场的时候人不算多,三三两两聚着聊天,火热的太阳渐渐偏西,东边半片天倾然阴灰灰的,仍旧热度浮涨,往人身上黏。
带到操场后没直接开始训练,校领导看到同学们懒懒散散的风气很是不满,揪着军容军纪数落了一番。
“站直了,上午怎么教的。”董洵双手扣在身后,站在队伍最前面,感受到异动立马转头喝止。
程宥把皮带折实了塞进裤兜里,不算大的袋子被撑得有些紧绷,走的时候硬硬的金属角戳着他的大腿,他后悔没趁领导讲话前还给他。
统一到鹏举广场认自己班的集合地点,就进了涵礼堂举行开营仪式。
礼堂里冷气很足,扑面而来的爽感往毛孔里钻,程宥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大口吸着宽敞清凉的空气,一面观摩着涵礼堂的构造。
电子大屏几乎占据着前台的主场,舞台左侧是一个讲座台,正中摆了一张木制长桌,铺上了红丝绒的金边桌布,由中及外摆着校领导的玻璃名牌,各放置了一个台立话筒。座位分成六大区,三列两行,他们七连在后排中间一列,颇有观赏大片的视感。
程宥刚放下椅子准备坐下,董洵眼尖,靠在前方的扶手上指住他,笑说道:
“这是你大哥的位置,往左挪一个。”
他云里雾里地让左边同学顺次移一个位置,以为什么大领导要坐在他旁边,无端拘谨了好一阵。
直到人流差不多都安顿下来,董洵和营长说了几句话,无声无息地从后面绕到过道里,沉沉地坐到他旁边,满脸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朝他微微昂首。
“你大哥的位置。”
程宥无语,忽然想起还在裤袋里的皮带,便手臂动作克制地一点一点把它抽了出来,戳了戳董洵的腿。
董洵正和母亲聊天,聊得焦头烂额,腿突然被人点了一下,一转头看见程宥双手捧着皮带要还给他,附带一句小声但清晰的谢谢。
“你不会一直拿着吧?”他乐呵呵地接下了,利索地掀开衣摆系上腰带,粗糙但骨节分明的手被炙光照得青筋凸起,程宥轻咳一声就坐正,心想着我没那么傻。
“没,放在裤袋子里。”
“不膈应?”
“膈应,没办法。”
“要是有哪磨伤了去找你刘老师要药膏子,她那可全了,看着严厉其实挺心疼你们的。”
其实有点擦伤也不用那么娇气,更何况他根本就没伤。
面对教官和老师的好意,他收起习惯性的反驳,乖巧地嗯了声。
仪式不算短,程宥的背已经僵了,想趁没人注意悄悄放松一会,左顾到班主任在前面一排的边角处,右盼到董洵坐的笔直但在看手机的动作。
他看上去更像个惯犯,左手臂自然垂在腿上,右手拇指打字,时不时眼珠向前和领导来个对视,并赞许地点点头。
大概是摄取了点歪门邪道的勇气,程宥慢慢弯起腰,弓部抵在靠背的最软处,舒服地活动了下肩膀。
董洵的手机是防窥屏,刚刚瞥到还是一片黑,现在轻变了个角度就显出屏幕。
明知不该,某种力量驱使着程宥去了解一些外人的事,他用尽余光在他的指影跃动下辨析出聊天的内容。
貌似是有人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他没同意,并说他才二十出头还要忙事业,那么早就为家庭奔波实在是太劳神。对方没有要放弃的意思,还发来了几张介绍人转手的照片。
保持着对女性爱美的基本尊重,程宥粗略一看还是觉得美颜开的太过头了,实在是配不上董洵的外貌,虽然爱情不能肤浅到只欣赏一个人皮囊的美丑,但是,怎么说,程宥也不懂,就是觉得不相称。
董洵的眉头也未曾舒展过,妥协地说了句,如果有合适的我会把她带回家的。
发罢有些焦躁地熄了屏幕,指尖有规律地敲着手机壳,默默看了一眼身边驮着背的男生。
还没上手扳正,程宥的腰就敏感地感知到一股痒意,屏气凝神往前靠,就差把脸贴在前面人的倚背上了。
因为偷看就更做贼心虚,如坐针毡地听完了开营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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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没有想象中的热,已经隐约有了阴雨天气的预兆,零星的蜻蜓低低地盘旋在草坪上,薄翼颤动又颤动,积层的云堆如混水般顺着风向流去,乍眼回旋,红成血色的只有破皮的跑道和飘扬的国旗。
程宥上的初中在初一开学前有过军训,和其他学校的同学相比算是多了份经验,目前学的内容也比较枯燥:稍息,跨立,蹲下,还有停止间转法。
不过偶尔董洵见他们状态不行就想捉弄一下他们,连报着向左向右向后转,谁转错了要被他做俯卧撑。
“刚刚谁转错了,是不是你?”他坏笑着把一个男生揪出来。
“二十个俯卧撑。”
“我不会做!”那个男生理直气壮地嚎出这一嗓子,不少同学都笑了,董洵一脸不可思议地弹了一个毛栗子。
“你体育中考怎么考的?”
“体育中考不考俯卧撑——”众人说道。
“我,真不会。”他勇敢直视着董洵的眼睛。
董洵拿他没辙,亲自给示范了一个。程宥也歪着头看,看他严密包裹下肌肉的起伏,和笔直的衣褶拐点连接的筋骨。
说是示范一个,多送了四个,还边做边解说,那个男生拗不住,别扭地做了二十个。
正逢副营长路过,看他做二十个俯卧撑就涨红脖子脸的,让他们抓紧训练把身体素质提上来,话尾又提出验收一下下午的训练成果。
全班都正经起来,全神贯注地听着董洵的发令,在神经集中的情况下,没有人出错,少数几个慢半拍的也无伤大雅。
“不错,这一排看下来,完成度算是比较高的了。不过,别满足于现在的成果啊,隔壁五连六连都不错,可以竞争竞争。”
“副营长夸你们了啊,给自己鼓个掌!”
这一个个比给领导鼓掌有劲多了。
之后齐步走练手部和腿部的定点定位,没过多久就吹了哨子。
“全体面向哨音!”
全操场都停下了训练,笔直地面向吹哨的方向。
“各连——原地组织休息——二十分钟!”副营长举起话筒发话了。
底下暗自欣喜,纷纷去拿水杯按原队形坐到地上,也不管什么形象,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不用拿脚站着就是了。
程宥让罗琦陪他去体育室领水,罗琦满灌了一口水,拍拍裤子上的灰跟着他走了。
可能程宥长得有点惹眼,跑道上本就没什么人,他们堂而皇之地走过去更是就近班级的看点,程宥不断地用推眼镜来掩饰不安,等领好水扛回去,他商量地问罗琦:
“能不能我走里面,受不了了。”
“我也想要有这种烦恼,哎。”罗琦又夸张地酸了几句。
好人做到底,同学的水他也帮忙灌了下,罗琦打了个报告去上厕所了。虽然半天接触下来程宥发现他们比自己外向多了,不用他主张操心,但他实在想不出放下东西就自行安乐的理由,怪下不来台的。
这个水桶的压缩器不太灵活,程宥机械地按压着,手臂不可避免地酸了起来,刘月南拍拍他的背让他去休息。
“不用不用,老师您也很累的,我来就行。”
“我来就我来,你一会还有那么大的运动量呢,别跟我客气了啊。”
说刘月南累是实话,她也一直陪他们站着,处理各种小毛小病,还一个个的拍照片,跟家长联系,开学校的会,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劳累。
程宥从来就不会应付除张嘉燕以外的所有女人,这时候除了谢谢也想不出什么绅士的话。
“你们董教官也很累的啊,你看你们休息他都站着,上午训练的时候都让你们背阳自己晒太阳,坐个俯卧撑还亲自示范,好好训练啊别不珍惜,有那么帅那么好的教官真的是福气啊。”
说的董洵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是我该做的,长得帅也我没办法的。”
同学们看着他自恋的样子就想笑,程宥注意力放在了前半段,心里有点触动,就坐在水桶旁,失神地追随着云流的走向,牙齿不自觉地开始咬水杯口,风吹不动刘海。
草芒之外何其喧嚷,寡言的雾霭尽数无白,灰,全是灰,吞掉了太阳。
董洵靠在绿漆的铁网上,双手扣住网格微微摇晃,惊得憩息的孤鸟啼飞向云端。
“你叫程宥,是班长,对吧。”董洵蹲到他身旁,身上淡淡的烟草气被乱走的风吹散,止在程宥的鼻息掺杂一瞬。
“啊,对。”程宥说话不敢大声,因为那人离他有些近。
“这次中考多少分啊。”
“773。”
“那是挺好,”他回忆状点点头,“学校最高分786吧,总分820来算……真挺不错的。”
沉默一会,又问:“以后……想考什么学校啊。”
“嗯……”程宥觉得清北这样的不太现实,斟酌了一下自己的实力,目光清朗起来,“人大吧。”
“行,你加油,我看好你。”
他在董洵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看见自己倒影里的眼睛,映着亮亮的董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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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休息过后,接着断场的齐步走,集体走的时候董洵觉得程宥前面一个人不太协调,就把程宥换到了最前面。
前面没了人,程宥视野宽阔不少,也能直面看到董洵的表情。
排面总练不齐,老有靠着的两个人要相互打手,董洵站在侧面看总不满意。
“这样吧,不是排面练不齐吗,两两之间手挽着手臂,一排排走。”
“啊?”一片惊讶声,特别是男女生交界的同学。
“这时候不分男女,只有战友,挽!又没让你牵手!”
陆许晴看了下右边的程宥,脸都有些烫,手指蠢蠢欲动但上肢贴得死死的。
程宥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从小到大他就没对女生害羞过,轻轻拉过陆许晴的手腕就夹在自己的身侧。
陆许晴动都不敢动,董洵的话更是当头一棒。
“看看咱第一对啊,都已经挽手成功了,男生主动一点啊学学程宥,别墨迹了还练不练了。”
程宥不是不能开玩笑,被当成谈趣笑料的人,但看着他一脸玩笑地说出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撒手的冲动。
这份不自在就像三月的树枝,拔条抽芽又春意盎然,全在困扰,又不足挂齿。
吃晚饭的时候,程宥心情稍微舒坦点了,董洵在七连的就餐区域转来转去又转到他身边。
“那个女生好不好看,没亏待你吧。”
换作以前程宥应该会和同桌的其他人一样一笑而过,但他现在几番腹稿就是笑不出来。
“好看。”他破罐子破摔,闷头全当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