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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赵总的小店位于康复前街东头，九十年代末期，康复前街还是一条绿树掩映中的僻静小街，尤其是东头，僻静得有点萧条，临街门面房都很小，一眼便知都是小本经营，不管是小吃店还是理发店洗衣店，陈设都很简单，门头装修也很简陋，几个大字，让人知道经营内容就行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店，我们的装修也很随大流，店内摆了两张办公桌两把椅子就算全部的办公设施了，我家赵总，相当于把她原单位的办公室复制过来了。因为大家都这样，谁也不觉得自己一穷二白， 直到几个月后，西邻家开了门，我才发现，这条小街上，原来还有装修那么豪华的店面。

我们的店开业好多天，西边邻居家一直是关着门的，我以为房子是空的，那是一个很大的门头——某某皮草行，占去了至少五间门面房的位置，我心里还替店子的主人发了几天愁，这肯定是房子太大租金太贵，干不下去关门了，这么多房子，没人租的起，所以一直空着。就这么自己给自己解释明白了，也没问过别人。

有天对赵总说，这小破街，弄这么大的门面房，能干点啥，干啥也赔不起房租啊，只能空着，还不如分割一下租出去，总比空着强。

赵总看我一眼说，你知道什么？那是一个大老板的店，专卖皮草的，夏天不营业，冬天才开门，人家是大生意，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哦哦哦，原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卖皮衣，当然是大生意了，那几年特别流行穿皮衣，和大金链子大手表一样，是身份的象征，高档皮衣，还配上大毛领子，看着雍容华贵，商场里有皮衣专卖区，我去看过，从几千到几万都有，一个皮马甲，搞活动打五折还要好几百，大家都知道，穿皮衣的人非富即贵，卖皮衣的老板，可想而知，更是富中之富。

自从知道西邻是个皮衣店，我就天天关注它开门不开门，就想着近距离看看，大老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左等不见开门，右等还是不见开门，原来还有这样做生意的，关着门就把钱赚了？我家赵总不知道听谁说的，马上来给我普及一下，说这老板不是普通的卖皮衣老板，人家自己有厂子，卖的皮衣都是自己设计生产，厂子在河北老家，春夏生产，秋冬上市，天气转凉，马上快到销售旺季了，皮衣店应该很快就开门营业了。

中秋节过后，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2000停在了皮衣店门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女的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男人径直走到皮衣店的大卷闸门前开了门，女人回头向车上喊了一声，又下来一个一二十岁的女孩，女孩儿应声接过女人怀里的孩子，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看样子不太熟悉环境，满眼都是新奇。

马上东隔壁理发店的老板娘出来打招呼，过去逗孩子，哇！真快呀，孩子这么大了，你们回去的时候才这么点儿！

车上下来的女人转过身和理发店老板娘说话，我看见一张白皙的脸，可能是坐了很久的车，她有点神色疲惫，但穿戴很讲究，脖子上装饰性地系了一条宝蓝色丝巾，这个颜色很挑人，但是挺配女人的衣服，看得出是用心搭配的。

皮衣店正式营业后，我忍不住好奇专门跑去看了看，马上被店面的豪华震撼了，原来这样的小街上还藏着这样一家奢侈的皮衣店，大理石地面，墙上贴着米白色带花纹的壁纸，屋顶上吊着一圈水晶灯，店里不仅有琳琅满目的各种男女款式皮衣，还有放着宽大皮沙发的休闲区，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花，白色的香水百合配娇艳的红玫瑰 ，办公区有大茶台 ，旋转老板椅，这些现在看来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当时在我眼里都是极其奢华的。

皮草店生意果然好，天天顾客络绎不绝，有人来看新款皮衣的，有人送旧皮衣来保养的，忙里忙外的，除了几个漂亮的小姑娘，老板娘也不闲着，跟着一块上班，晚上，店员都下班了，老板娘还在店里忙碌，老板却是很清闲的样子，每天见他坐在茶台前和人喝茶，谈天说地。

我们店的生意季节性也很强，和皮衣店相反，我们夏天是旺季，冬天是淡季，淡季的生意淡得门口要生蜘蛛网，我和赵总守在店里无聊地相对下跳棋，皮衣店里顾客盈门，老板娘忙得顾不上幼小的孩子，帮忙看孩子的小姑娘经常抱着她家儿子到我们店里玩，我和赵总本来就是就婴幼服务生意的，看见孩子天然亲切，每天逗孩子抱孩子也成了我俩清淡日常里的乐趣。

那是个很有灵气的小男孩儿，只是略显瘦弱，皮肤白得透亮，能清晰地看见皮肤下的青筋，他正在学说话，我和赵总看见他就喊“哈喽”，小男孩儿见样学样，很快见谁都喊：哈吼！我认真地教他：哈喽，他的发音还是：哈吼。教了几天，我放弃了。但小男孩儿算是学会了一门绝技，看见他的爸爸妈妈也喊：哈吼！

有天下午，正和赵总埋头棋盘上拼杀，皮衣店的老板娘亲自抱着小孩儿过来了 ，虽然和她家儿子很熟悉，和老板娘却仅仅是点头之交，一共说话不超过十句，人家是大老板 ，而我，仅仅是一个麻雀小店的付老板，不想高攀。老板娘的到来让我和赵总颇感诧异，她家生意忙，听说在附近小区租了房子做车间，用着一群工人技术人员，皮衣上浆打蜡修修补补都在车间里进行，老板娘每次上班都是乘车而来，下班也是乘车而去，那辆桑塔纳2000是她家新买的，左邻右舍看见车都啧啧赞叹，瞧瞧，瞧瞧人家 ，才二三十岁都挣了大钱，买了汽车。我们骑二手自行车的，自然明白和拥有私家车的不会有什么交集，没想到她会抱着孩子上门 而且是来表示感谢的。

她感谢的内容让我暗自好笑，说我和赵总教她家儿子学英语了！我出于好玩教了一个“哈喽”，孩子学成了“哈吼”，哪敢接受这么专门的感谢！人家还带了一串香蕉一包瓜子，坐下很认真地和我俩交流起孩子的教育问题，我们两个大龄女青年，哪有什么可以交流的？哄孩子也不过是无聊之举，无功受禄，心里很惶恐，没想到老板娘很认真，说自己和老公都下学早，小时候家里条件差 ，只想着早点挣钱帮着家里减轻负担，现在条件好了，教育孩子都没功夫，也不会教育，看孩子的小姑娘是老家亲戚的孩子，也没上过多少学，能教孩子背个“床前明月光”已经不错了。

她说得很诚恳，细看之下，和我们都是同龄人，我们的第一桶金还在前边路上，人家的已经赚了不知道多少桶金子。年轻的光景就那几年，一般情况下，求学读书不能创业捞金，创业捞金不能同时求学读书，此题一直无解，如果让我选择，我要是明确地知道不上学也能挣钱而且挣不少钱的话，我情愿早几年走出校门。

我羡慕她年纪轻轻有家有业，她羡慕我会教孩子说哈喽，没说多久，她抱起孩子要走，说店里忙得很，说起来忙，她皱起了眉头，说一天到晚没个闲的时候，晚上还有工人加班，也得去盯一下，她感叹那些到她店里买皮衣的阔太太怎么那么好命，有钱花有人宠还不用操心钱怎么去挣，只用去花就行了。

人家的命真好，看看人家那些做太太的，真是没法比，我怎么就是个操心劳碌命呢？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连连感叹，我对她的感叹完全不能感同身受，如果有钱挣，让我比她更忙一点我也愿意。

因为有孩子这个媒介，我们的交集多了起来，她还成了我们店里的主顾，隔一段时间就来给孩子剃个头，我们后来请了一个起名老师坐店，她又成了第一个改名的顾客，她的儿子叫健健，顾名思义是希望孩子健健康康，可是孩子从小瘦弱多病，经过起名老师一分析，她马上给孩子改了名。

后来我们的店搬到了康复前街中间路段，距离虽然不远，我们见面的次数也稀少了。

有一天正在店里忙，有客户说东边皮衣店正搞活动处理衣服，很便宜，她买了两件皮衣，一问价格，果然便宜了很多。因为太忙，也没空多想。不一会有有一个客户提着几双鞋子过来，说皮衣店改做皮鞋了，原来的皮衣大处理，新款的皮鞋也很实惠，劝我有空去看看。

我们这边忙，那边几个客户聊了起来，都是附近的居民 ，对街上的商户很熟悉，大家都说这两年皮衣不流行了，皮衣店生意越来越差，只好该做皮鞋。

下班后专门绕道皮衣店，果然看见老板把皮衣都挂到了店门外，不少人在挑选。还真是的，流行就是一阵风，皮衣风刮了好几年，已经算是刮比较久了，皮衣风刮走，大家冬天喜欢穿羽绒服和呢子大衣了，比起皮衣，羽绒服的颜色款式更多姿多彩，而且保暖性能也比皮衣好一些，总之，过气了就是过气了，时代抛弃谁，其实是打了招呼的，只是当时没有看懂的智慧。皮衣店老板夫妇还不错，很快与时俱进，皮衣换皮鞋，过去的下脚料完全可以利用起来，皮衣实在卖不了，也可以裁一下做皮鞋，这个主意好得天衣无缝。

我进店看了看皮鞋，老板娘看见我，马上过来打招呼，拿出几款皮鞋让我选，说都是好皮子，上等的牛皮，咱自己做的，放心穿。

我看皮鞋的款式还不错，就选了一双男鞋一双女鞋，老板娘拿起计算器啪啪一按，按优惠价再抹个零头。

她家的鞋子真的不错，皮子柔韧度好，很耐穿，又因为是老店，有一批养了多年的客户，皮鞋生意做得比皮衣生意还好，皮衣还有淡旺季，皮鞋一年四季都能卖。

那两年 ，康复前街越来越热闹，商铺开了一家又一家，原本临街没有那么多门面房，仿佛一夜之间，大家都在临街的墙开了门，住宅变商铺，孕婴店，鲜花店，礼品店，开一家火一家，大家都心知肚明，跟着医院沾光了呀，康复前街三家大医院，都在忙着大兴土木，住院部门诊楼，一座比一座高，街上开始堵车，双休日还好，周一到周五，从早堵到晚，我对滴滴滴的车喇叭声已经免疫，再吵都没感觉了。

街上人气旺，啥生意都好做，我和赵总一天到晚在店里忙，根本没时间和邻居拉拉家常，互相串个店更是不可能了。

有一天去远郊一个乡镇办事，发现有一家鞋店的门头看着很熟悉，哦！原来是皮衣店老板的分店，上边还写着某某镇分店，后边有数字21，看意思应该是第二十一分店。这两口子真能干，已经开了二十多个分店了！我和赵总一个店还没开明白，贫富差距大概就是这么拉开的吧！

又过几天，带着满腔钦佩加好奇，我专门路过皮衣店，正好老板娘在店里，有两年没见了，近距离看，她明显地老了，很瘦，苍白，精神头很足，和我说话的功夫还在脚下不停地在店里收拾，她家店里做了大招牌，写着某某皮鞋总店，很有气势，我赞叹她家生意做得大，估计遍布郑州市了。

老板娘苦笑着摇摇头，说她家先生一直想把生意做大，开到店全部都是直营店，现在她家光营业员都上百个了，我说你们真是大老板了，咱们这条街，属你家生意做得大，全街首富绝对非你们莫属！

老板娘还是苦笑着摇头，说男人就是这个样子，管不了，没办法，由他去吧，随便去摊大饼吧，家里有皮鞋厂，又去回老家考察了，还想上箱包。也对啊，反正都是皮的，一块做呗，他们老家，多的是做皮具发家的。

那几年房地产势头正猛，大家都卯足了劲买房，见面都在探讨哪个楼盘好，很多做生意的开始炒房，人都疯了一样，她家男人还在踏踏实实做实体，实属难得，我只能诚心诚意猛夸了几句赶紧离开，我得回去好好挣钱啊，这差距越拉越大，二十四小时不吃不睡也赶不上了，我就半个店挣钱，人家几十个店挣钱，想法决定活法，只能怨自己没那个眼界吧。

又过了大概两三年，我家的新房已经住成了旧房，曾经雪白的墙面开始泛黄，搬家时新买的电器开始闹罢工，大年二十九，热水器不干了，买新的来不及，修也找不到人，谁不过年呢？只好收拾了洗澡用品去街上的浴池洗，我不能把旧年的一身灰尘带到新年。

到了浴池才发现，等着洗澡的人排成队，大家都在等装衣服的柜子，空出来一个才能进去一个人。

我等得快想放弃的时候，终于空出来一个，却有个瘦小的女人站起来说她比我先来的，我循声看去，四目相对，我俩异口同声说，是你啊！她是皮衣店的老板娘！几年不见，她清瘦依旧，多了几分憔悴，哈哈一笑，我俩决定共用一个柜子，同时进去洗澡。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她相处，发现她干啥都很快，大家都穿着厚厚的冬装，她却能三下五去二脱了精光，提着澡篮子说我先进去了哈。

浴池里人很多，水雾弥漫中，她喊我过去，说帮我占了淋浴头，我走过去，她才从淋浴头下闪开，说你先冲着，一会儿咱俩互相搓搓背，也省搓澡费。

我想起她可是整条街生意最大的老板娘啊，不仅和我一样洗公共浴池，而且连搓澡的费用都这样节省，差距，这就是差距呀！有人发财后花天酒地，有人发财后依然省吃俭用。

我感叹她的节约，看着她瘦得肋骨凸显的身体，我说你怎么还那么瘦，她摇摇头说 ， 这还是胖了点，去年更瘦，病了一大场，刚恢复了点。互相问生意咋样，我说一条街冒出很多同行，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她说她家赔得快找不着了，她老公一口气开了三十多家直营店，只有几个在盈利，其余那些从开门就没赚过钱，没办法关了很多，现在只有两三家还在维持，也不太好，流行变化太快，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每年都有积压的货品，钱都砸进去了。

互相问一下孩子，她说一直忙，孩子也没管好，从公立转到了私立学校，学费高得吓死人。然后她又神秘地告诉我，她老家还有个女儿，一直没敢带出来，跟着爷爷奶奶，孩子已经上高中了，亏欠孩子很多，可又有什么办法，总得挣钱活命吧。

能到同一个浴池洗澡，说明我们住的不远，一问，果然住在附近一个老旧小区，她说买了个二手房，总算有个住的地方，我在想，她家如果不是忙着扩张生意，估计十套八套房都买得起。房价已经涨上了天，生意却做砸了，时也？运也！

她洗澡也很快，一会儿拿起澡巾说，我先帮你搓背吧，这个瘦小的女人，手上还挺有劲，搓几下还问我力度可以不 ，我都不好意思了，她却边搓边感叹，女人不能太操心，女人不能太能干，女人不能啥都管，要学会享受生活，我说你会享受生活吗？她笑着说，哪里会呀，你看看人家那些做太太的，多会享福，咱怎么就没那个福气呢？她问我会不会享受生活，我说要是会，能来这里洗澡吗？我俩相视大笑，彼此一脸无奈。那无奈，是对生活，也是对自己！

她动作麻利里地洗完了，我还在挖地三尺地搓澡，她提着澡篮子告辞离开，说让我有空去她店里看看鞋子，喜欢啥随便挑，送我了，我答应着，看着她掀开浴池门口的棉帘闪身出去了。

没等我去她家鞋店看鞋，我路过的时候发现那几间他们用了很多年的门面房换成了花圈寿衣店，对面就是医院，这种生意也是选对了地方。

我们没有互相留个联系方式，也没有问过对方姓甚名谁，见面称呼好像都是“你”，总店都关门了，我不知道她家是改行了还是换地方继续做皮鞋生意了，后来走到街上格外留心，却再也没有看见一家和他们相同的门头。

熙熙攘攘的都市，适合为梦想去奋斗，也有很多人梦碎一地伤心离开，很多时候，无法把控命运，选择走那条路，就走上了不同的命运，抑或，命运在选择我们，我们没有一双智慧的眼去看清前路，只能顺应命运的推手，随着时代的大潮左冲右突。

如她，如我，如很多人！无论如何，努力过，奋斗过，拥有过，失去过，哭过，笑过，都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