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将尽,晨露浓。
华山小城,天空积着一层淡淡的乌云,乌云下的小城显得阴暗朦胧,有几处升起袅袅的炊烟,使巍峨的华山变得有些飘忽。
檐外细雨如丝,密密斜织,织成网,网住世间万物,也网住了刘子鱼的忧愁,忧愁就像被网住的鱼,在刘子鱼的心里跳来跳去。
他已在这小小的酒店,低低的屋檐下等了三天,三天内,他已喝光了两坛汾酒,两坛女儿红和一坛竹叶青,但他并没有喝的烂醉,现在的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的衣衫并不华贵,但却很干净,笔直地套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也笔直得像杆标枪,立在屋檐下,眼睛望向街道的尽头,像极了一块望夫石,但他等的却是朋友。
他的朋友已迟到了三天,今天,是他们约定最后期限。
“青莲老铺,十五相会!”
这是刘子鱼五日前收到的信,与其说是信,更不如说是一团纸,纸上只有这八个字,没有收信人的名字,更没有寄信人的,当他醒来时的时候就看见这团纸了。
他只用两天就赶到了这里,但现在已是十六。
现在他已决定出发,会了钱钞,撑过油纸伞,刘子鱼的脚已经踏在了青石板街上,他已等不及。
可是还没走几步,地上的水就跑到鞋里去了,他的脚就和鞋吹起了泡泡,泡泡从鞋缝里冒出来,格叽格叽的。这时他羡慕起路上穿皮靴的人来。
但他绝不会花三两银子去弄双皮靴来穿的,因为他喜欢脚上这双鞋,就算连脚指头冒出来都没有关系。
有些东西就算再破,再没用,你也舍不得把它丢掉,因为它的身上已经长起了别的东西!感情。感情不会随时产生,一旦产生,就怎么也铲不掉了,连根拔起,却又是另一番痛彻心扉了。
这样的天果然还是坐车的好,幸运的人总是想什么什么就来了,刘子鱼觉着自己就是个幸运的人,起码现在是。
所以一辆马车就咕噜噜滚了过来,这辆马车过来时,整个街道好像被谁捏了一把,突然变得很窄。
当然并不是街道变窄,只是马车太大,这辆车不但长得很大,跑的也很快,因此地上的水也很快都跑到路人身上了。
刘子鱼虽然不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他也不喜欢穿脏衣服,所以他已经站在了马车前面,还好马的前蹄没有跑到他身上。
驾车的人看来并不是粗鲁的人,甚至还很美丽,‘美丽’这个词一般都是用来形容女孩子的。
一个很有礼貌而且很好听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位爷台,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少爷急着赶路,无奈污了阁下的衣衫,请尊驾移步天香楼,那里有位梦姑娘,她会赔付您的损失!”
听到这样的声音,就算是一个不讲礼貌的人,也一定会礼貌起来的。何况刘子鱼向来都比较讲礼貌。
所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愉快地在说:“姑娘定是嫌在下的衣衫太过素净,若是姑娘愿意,在下将衣服脱下来任凭姑娘图画!”
这位很有礼貌的赶车姑娘伸出葱节似的左手按住双唇,微微低下头,吃吃地笑了出来。
“这位公子要往哪里去,若是同路,”姑娘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我家少爷可是个很好的人,他肯定乐意和阁下同行一段。”这时她的头低了一些,脸好像也红了一些。
刘子鱼很少会拒绝别人的好意,更何况他的脚还在冒泡泡,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孩子的邀请。
“我本闲来无事,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自然是客随主便,姑娘的车往哪里赶,在下就往哪里去了”刘子鱼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还不知道自己那位逾期未至朋友在哪里。
这下,已经瞧不见赶车姑娘的脸了,只听见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既是这样,那阁下就请上车吧!”
刘子鱼回报了一个微笑,收起伞,道了声“叨扰”跃上马车,坐在了姑娘身后。
赶车姑娘又说道:“阁下请进小厅坐吧,我家少爷在卧房休息了,待他醒来,便会与阁下相见!”
刘子鱼甩甩伞上的水,温声道:“既然主人未起,客人还是不要贸然进入的好,况且这里有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相陪,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然后就有一只小小的蚊子,轻轻地嗡了一声。
可是这样的天里,哪会有蚊子呢?
过了许久,赶车姑娘才轻轻地说道:“我叫小翠,就是两只黄鹂鸣翠柳的的那个翠!”
“小翠”刘子鱼将这位小翠姑娘的名字慢慢念出来,微笑着道:“真是个脆生生的名字!”他接着道:“我是一条鱼!”
赶车的小翠“吃吃”地笑了出来,脸上像是升起了刚出山头的太阳。:她笑着道:“我看你也是条鱼,一条油嘴滑舌,专门骗人家小姑娘的鱼!”
刘子鱼怔了怔,有很多人说他是条鱼,臭鱼,死鱼,胡说八道鱼,但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条骗小姑娘的鱼。
刘子鱼突然发现自己变坏了,一定是那只老狐狸把坏病传染给他了。他不禁失笑,嘴角微微上弯,脸上居然也像是升起了太阳。
这辆巨大的马车溅出一路水花,向城外驰去。
雨好像快要停了,太阳应该也快要出来了。
雨后初阳。
城外的秋景正盛,一山秋叶如彩。
马车在层层铺叠的落叶上刷刷前行,刘子鱼的忧愁已经藏了起来,他现在是一条很快乐的鱼,因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很有哄小姑娘的天分,现在这位小翠姑娘已经被他哄得失笑连连,像是开出了一树桃花,这桃花压得马车都跑慢了一些。
突然,两匹马居然飞奔起来,马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奔起来,是因为有东西打在了马的屁股上。
当发现这个东西是一条人时,小翠姑娘也叫了起来,连鱼都变得不快乐了。
这个人的身上还长着一根约八尺的长矛,长矛贯穿肩胛,钉上了马的屁股,马车还在奔驰。还好小翠姑娘是个驭马的能手,所以马车很快就站住了,长着长矛的人已经掉到地上,一片药膏也已经跑到了马的屁股上,地上的人被她一把提起。
这些动作一气连成,极为迅速,刘子鱼心中惊叹:没想到这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小姑娘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
那么车里的那位少爷呢?是不是厉害得多?
小翠手里的人两只手已被斩去,一只耳朵也没了半边,浑身是血,沾满了泥巴,在不停的喘息,他还没死。
“请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跑到我们的马背上?”小翠还是很有礼貌地问。
“他已是个死人,是我们把他扔过来的。”回答问题的不是这个还活着的‘死人’,是三个还真正活着的人。
这三个人从马车后面走过来,立成一排,三人均是同样打扮,麻布制衣,黑带束腰,居中一人身材稍胖,额头绑着束带,右脸一条疤从嘴角直扯到耳畔,腰间别起一口黑鞘弯刀。另两人年轻一些,脸上标着倨傲的的表情。
小翠怔了一下,道:“这人明明还活着,你怎么说他已是个死人?”
中间那人笑了一下,嘴角抽动疤痕,甚是滑稽,道:“他早就死了,当他的手摸上的鲁定门的马的屁股时,他就已经是死人了。”
这三个人居然是山东鲁定门的人,四十年前鲁东大刀赵东山凭借着一把四十八斤的紫金刀和不惧奸邪的年少豪气,两月之内平了华东二十八座山的所有土匪,震动了江湖,他携荣归乡,创立了鲁定门,一时间桃李若积。谁曾想二十余年后,赵东山却败在了江南新生才俊邵复真的一柄沐兰剑下,赵东山为人侠义,对盛名不十分看重,虽然战败,仍活的自在潇洒,只是自那时起不允许门下弟子再以大刀做兵器,也不许在外张扬了,自己亦是不再碰刀。但因为赵东山素来为人正气,侠肝义胆,颇受武林敬重,所以鲁定门非但未至没落,反而更为昌盛。
鲁东虽远在海滨,对于鲁定门,刘子鱼还是知悉甚多,此时他静声观相,看这个小姑娘会如何应对。
小翠微微一笑道:“那可怎么办,你现在也摸了我的马的屁股,而且还摸疼它了”
中间那人笑道:“这位姑娘真会说笑,我的手臂既不会伸长,也没有被扔过去,怎么会摸到贵马的屁股?”
小翠道:“难道这只长矛不是你的?难道它不是从你手里飞出来的?难道你还不想承认?”
中间那人上前一步嘿嘿笑道:“姑娘好凌厉的嘴皮子,不错,是我扔出的长矛伤了贵马的屁股,那又怎样?”
小翠还未待回答,一个温柔又缓慢的声音却从马车中传了出来,声音并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小翠,你问问他们赵老先生的身子可还康健?”
这声音一出,中间一人脸色变了变。
小翠高兴地道:“少爷,你已睡醒啦!”又向那三人道:“你们听见了吧,我家少爷要我问问赵老先生的身体是不是还好?不过赵老先生为人正直谦恭,德高望重,他老人家的弟子自然也都是正气坦然,胸怀大度的武林才俊,怎会跑到这荒郊野外杀人撒泼?”
一个年轻弟子肃容道:“不瞒阁下,师尊上月初五遭人暗算,已仙去了!”
过了半响,车中人轻轻叹气:“赵老先生居然也去了。”他又对那三人道:“所以你们想上白云峰,去找卧云堂胡长衣?”
那三人颇为惊异,问道:“不错,阁下却如何得知?”
胡长衣与鲁定门有何恩怨本门弟子也毫不知晓,他三人也是偶然撞见自己师傅与胡长衣争执,甚至曾拔刀相向,所以怀疑师傅遭人暗害可能与胡长衣有关,这才取道向西,奔着华山而来。
车中人又叹了叹气,声音也更温婉一些:“你们找错人啦,回去吧!胡长衣是不可能杀赵先生的!”
三人听这车中之人言语间对师尊颇为尊敬,连师父和胡长衣的恩怨似乎也甚为了解。便追问道:“请教阁下?!”
车中的人没再回答,只是吩咐小翠继续赶路。
刘子鱼又坐上了车,马车复又向前。
突然后面传来一声问询:“请问阁下是不是...”是那个疤脸汉子,他咽了口唾沫,接着道:“是不是百妙...”
话还未说完,已被打断,声音依然很温柔,“你错了,知道错在哪了吗?”
“请赐教!”,他的脸色有点发青,声音有点颤抖。
温柔的声音开始计算起对方的错误,“一,你不该别着那把刀,二,刀鞘不该是黑色,三,你不该问我!四,不该说‘请赐教’,因为我从来不会赐教,只会赐死!”
疤脸汉子已不再说话,他已说不出来话,一根木钗早钉进他的咽喉,所以他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
当那两个人意识到他们的同伴被什么东西击中时,他的尸体已经开始倒下,而那辆马车则像一团山风,已卷着秋叶离去。
雨后初晴,落叶如潮,他没有心情去欣赏,好心情已经被打扰了,所以他的忧愁又跑了出来找他了,他突然很想见到老狐狸,非常想。
“小翠,请你身边那位公子进来坐吧!”车厢里传来的声音犹如幽魅。
小翠回过头看了看刘子鱼,眼波流转,睫毛微颤,白皙的面庞稍稍泛红,嘴角有一点上扬。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向他点了点头,似是叫他放心。这才应道:“这就请进去了!”
刘子鱼勉强地笑笑,像一条被抓住了尾巴的鱼,不舒服极了。
他已知道车中的人是谁,死掉的人虽未及说完话,但就那两个字已足够。
百妙公子成名虽然没有几年,但江湖中不知道他的人几乎比不知道秋天叶子会落下来的人还少。
但最让刘子鱼惊讶的,也让他很不舒服的是,百妙公子好像是‘那一类人’,‘那一类人’的意思就是,他虽然身体上是个男人,但他的心里已经变成了女人。‘那一类人’虽然不是很多,但也不少。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一类人’,也从来不歧视‘那一类人’,每个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都有追求自身幸福的权力,但他也不知道如何同他们交往。
小厅里点着熏香,地板上铺着长毛软毯,毯上卧一檀木茶几,一套紫砂茶器摆在几面上,几旁躺着虎皮躺椅,又有一瓶插花在侧,花似乎散发出香味来,又似乎是车厢里本来就有的气味,贴着板壁是一幅簪花仕女图。显然,车厢里的一切都是被固定住的,在颠簸的车厢里,几乎没有丝毫移动。
百妙公子还在里面卧室中,同小厅隔着珠帘。
刘子鱼就坐在这幅仕女图的旁边,图中的的仕女卧在石上,凝望一潭春水,但他完全没有兴致欣赏。
他感觉自己身上钻进去了一群小蚂蚁,开始咬他的脚尖,又在咬他的屁股。
他没有开口,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
所以里面的人先开口了:“刘公子坐的可还舒适?”
刘子鱼先是一怔,随即答道:“实在是舒适的很,只是打扰阁下旅途清净了。”
他当然没有说实话,很多时候人必须得说一些假话,起码这些假话会让别人很舒心。
百妙公子又道:“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姓氏?”
刘子鱼确实很好奇,他来这里的事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
里面人接着道:“那座小城是我长大的地方,它的每一个角落在我眼里,包括那里面的人和事。当然那里的人大多都是我的人。”
“当然也包括青莲老铺的老板梅青莲”刘子鱼道。
“梅老六是小翠的亲叔叔”百妙公子顿了一下,接着道:“小翠是个可怜孩子,十年前跟着她六叔来到这里的,她是个好姑娘,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我听得出来她很喜欢你”
刘子鱼的嘴像是被人猛地塞了一个大鸡蛋进去,楞了半天。
百妙公子不见他答话,疑问道:“难道你不觉着小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他语气突转严肃,又带着几分责问,“还是你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孩子?那你为什么要对她好?你为什么要骗她?”
不等刘子鱼回答,他语气又转缓和,接着道:“那也没关系,只要你能对她好几分,她就很满足了,她从来不是个贪心的女孩子。”
这时刘子鱼心里不禁觉得好笑,心想:这位百妙公子绝对是一个编故事的好手,难道一个男人变成‘那一类人’后,会比平常的女孩子更加的像女孩子吗?
此时,刘子鱼只想能尽快见到老狐狸,在对付女孩子方面,自己的手段实在是算不上高明,尤其是遇到了这样一个‘女孩子’。
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我也从来都不贪心,小翠的确是个好姑娘,好姑娘本就应该被好好对待!”
里面的声音一下就变得愉快起来:“那真是太好了,既然这样,明天回到家后,我们就将小翠嫁给你,你说好不好? ”
没等刘子鱼回答,里面的人继续愉快地筹划起这场突然的即将到来的婚礼,仿佛比自己出嫁都要兴奋。
刘子鱼现在像是塞了满嘴的黄连,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体也变得有些麻木,头感到一点眩晕,甚至觉得就这样睡一觉也许会很不错。
“睡吧,睡吧,睡醒之后你就会见到想见的人!....”这是刘子鱼睡着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温柔,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