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总是不亏的。
潮湿的地板映出无数个月亮的倩影,圆润的,也是嫩黄的,一下子多出了许多个。
车夫却只顾拉车,没有一点其他的顾及。残忍的车轮对着地上的月亮压下又重重划过。那影子总想着,以自己的圆润嫩黄怎么样也得惹得怜惜,可听得这月亮的破碎声,她总该胆怯害怕了。
十五从车上下来,车夫收了钱,有气无力地说着:“小姐,慢走,恭贺,恭贺。”
她知道这蹩脚的上海话车夫在恭贺什么。但她并没有不高兴,而是像主人一般笑着又打赏了两张十块法币。车夫更加有气无力起来,拉着晃荡着的黄包车离开,又压住了月亮,碎片溅在了十五的一片裙角。但她没有咒骂,只是提起裙子两步三步跨到门前,屈膝蹲下,使力扭了湿的那片,挤出好些污水。
十五家原本是有守门的。
只是后来天杀的鬼子来了,一家人变卖田地,房子,到上海逃命来了。
父亲那烟瘾总归是不能戒 一天天地躺在床榻上,全家都在吃老本了。然而她也是最厌恶那抽鸦片的了。
在大奶奶的谋划下,租下了这一栋小洋房,而这必然是没有多少房间的。
十五是家里最小的,本该被称为十六,由于是在三月十五出生,所以家里干脆叫她十五,省去了起名字的麻烦事。只是这也无意地得罪了真正的十五。好在这并没有太多人在意,因为两个十五都没有母亲了。不过也有不同,真的十五还有哥哥们疼着爱着,而做着十五的十六却没一个疼她的人。
小洋楼里暖烘烘的。
十五进门时正看到那个男人出门。男人穿着板正的西服,这黑色更显得他刚毅。他是李兰同,是十五姐的未婚夫。想来今天是十五,来看望她的。
十五第一次听说李兰同还是在东北的时候。家里婆子说十五小姐的未婚夫是上海人,家里正准备去投奔呢!
十五听了这话是疑惑的,却也是害羞地红了脸。她该如何去见一见这陌生又值得探索的人呢?
几天后,家里收到了上海来的信,送信的被十五撞了个正着,她看到“上海”两个字,心里当然有了猜测,控制不住好奇,拆开了信封。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子剑眉星目,高挺的鼻子下面是微厚的唇。这唇是没有笑的,为其主人平添严肃气息。
看起来如此规矩的人是一定不会抽鸦片的,她如是想。
渐渐的,十五的手不受控制了,划上了黑白照片上人的眉目,他的鼻尖和厚厚的唇。此刻,她真想见到这陌生又亲爱的人。
可令人悲伤的,正当她要读信时,她另一个值得尊敬的哥哥出现抢走了信。他说:“这是小十五的,你拆开干嘛?”
“我,我看是上海来的,想看看我们什么时候走。”她立马想好了说辞,撒这样的慌,她最擅长不过了。也难怪十五姐气她,她总是想得到与她有关的一切,更何况是亲爱的李兰同。兰同啊,十五又该如何呢?
十五喊了声“姐夫”,李兰同彬彬有礼回以一笑。并且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十五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生怕又抢了姐姐的什么。可她看不得男子生动的眼睛,她确信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因而少了些怕,接受了这四个字。她活到十七岁,第一次听到的四个字。可十五过于胆小了,只是低头跑进了屋子。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生活在懊恼之中。
“我为什么不多和他说说话?”
“我为什么不请他进来再坐坐?”
“为什么不问问他身体可好?”
“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不问问他……”但她痴痴地想,这四个字也就证明她被疼过了。
十五的确有些疯了。家里就三个女儿,大姐早已成家,自然没有一起南下。剩下的两个十五,一个已定亲,一个被大奶奶安排着出去搂着男人跳些西洋舞,只为十五能因为她的圆润找一个当官的女婿,重振门楣。
十五一直是个听话的,可她现在无心去接触别人了。无论是小白脸还是大胡子统统变成了李兰同。
“你怎么回事儿?”大奶奶坐在茶桌旁,手拍得桌子“砰砰”响。
十五害怕得紧只得找借口说生病了。谁料的到躺着的父亲抬起烟枪直指十五,并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生病有什么要紧,别让那些男人看出来你精神不佳才是正解。”
十五微微动了动鼻尖,粗略一看,也还是那张脸,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到底是不用出门了,大奶奶为她找了一户人家。听做媒的原话说“家里可有钱啦,以前是当官的,清朝没了退了下来,捞了不少油水。现今家里养着七八个烟瘾儿子呢!你家小姐嫁的就是他家老小。越小越尊贵,这位老爷可疼小儿子了,想来小姐嫁过去这待遇差不了……”
原来,十五的父亲和丈夫都注定是要抽大烟的。
两个十五出嫁这天,真十五是雀跃的,假十五是没有情绪的,可是心在跳动的人又怎会没有情绪呢?
姐妹俩现今都不缺钱了,都养着父亲抽大烟呢。不光父亲抽,十五自己也抽。
她的手握在已故丈夫握过的烟枪上,牙也咬上了丈夫曾咬的烟枪口,而她想象的却是咬在了李兰同厚厚的唇上。一咂一合间 发出的声音已经完全不是自己了。
“天杀的小鬼子诱骗着兰同抽了大烟,现今染了瘾,家底怕是要掏空。”这是十五姐对她说的。
十五可不一样,她公公果然最疼小儿子一房,有大把的钱供着她呢!十五竟还要感谢大奶奶的栽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