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松什么也不想说,他怕自己说一个字都会发飙。
4次了,这是今年的第4次把苏沫从派出所领回来,然而今年才过去了一半而已。只要稍不留神,她就会不见,最后,出现在辖区的派出所。
看着樊松因为愤怒而憋的通红的脸,苏沫觉得自己一定是犯了天大的错,她不敢上去搭话,低着头,走进了“小黑屋”。
“小黑屋”是从樊林曦卧室隔出来的一个不到5平的小暗房,没有窗户,两块布帘就是门,暗房里的摆设30年如一日,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盏台灯,一个柜式书架。
樊松看着暗房门口晃荡的布帘,直到里面的灯亮了,紧绷的脸才慢慢放松,这把怒火最终没烧起来。
“至少她没忘记去派出所门口等着,至少这一次她没有哭着喊着不和我回来,至少她没说出‘你不是樊松,樊松不是老头’这样的话来,至少……”想到这,樊松的心里轻松了不少。
“行了,我不凶你,你也别闷着了……”樊松边掀布帘边说,是啊,这辈子可算是栽她手里了,生气又能有什么用呢?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看到趴着睡着的苏沫的背影,樊松摇摇头,45年了,这个习惯到老她都没变,总有本事把别人气到半死,自己还能悠然自得地呼呼大睡。
樊松轻轻地走近,苏沫睡得很熟,听得到平缓的呼吸声,她把脑袋枕在左胳膊上,右边的胳膊摊在书桌上,压着本笔记,枯瘦褶皱的无名指上套着那枚早就看不清模样的银戒指。结婚30年,樊松曾无数次走进过这间暗房,也曾无数次叫醒熟睡的她,可此刻,他竟记不清自己像今天这样近距离观察她是在什么时候?
是10岁那年她屁颠屁颠儿跟在后面被他凶到哭的时候?是17岁那年他替狐朋狗友给她递情书的时候?是25岁那年他从派出所门口出来,她上来就问“要不要娶我?”的时候?是林曦出生她喜极而泣的时候?还是他第一次去派出所里领她,她惊慌失措的时候?
往事一幕幕的在樊松的脑海里翻滚,每一件都像刚发生过似的,他想不明白,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两个人一起经历的,明明她才是付出更多的那一个,可为什么,最先开始忘记的人却是她?
原以为只是因为林曦突然出国,她有些不适应,原以为她只是丢三落四惯了,直到那次出门买菜,大半天没回来,邻居老邵慌慌忙忙让他去派出所领人时,樊松才意识到,那个他成天埋怨说是不是得了健忘症的老伴或许真的得了“健忘症”。
她哭闹着不肯回去,像25岁那年樊松第一次进派出所的时候一样,她不记得回家的路,也不认识眼前的樊松,她说樊松不是真的樊松,真的樊松被关在里面,因为他把一个纠缠她的混混打出了脑震荡。
值班的老邵的儿子偷偷地和樊松说,婶儿怕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以后可得要看紧了。那天,折腾了很久,从派出所门口的求婚讲到那只追了两条街才抢回来的银戒指,从樊林曦的出生讲到那间为了方便照顾林曦而隔出来的小黑屋……最后,连哄带骗的把她弄回了家。
怕她走丢,让她减少出门的次数,她说她有人身自由;让她带块牌子或者手环,她说她绝不戴狗牌;让她带手机、钥匙、零钱,她说这些樊松会带;让她人多时跟紧了他,她说她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
很多时候,樊松都觉得苏沫没有痴呆症,她只是玩性大发,回到了从前:喜欢恶作剧,喜欢和他顶嘴,喜欢看他抓狂的样子;可有时候,他又觉得苏沫病了,很重,她很少提到林曦,有时甚至会指着林曦书桌上的照片,特别认真地问他,这是谁?她从来不会拿林曦开玩笑,那是她的命根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喜庆的电话铃声一下子打破了小黑屋的宁静,苏沫惊得站了起来。
“是林曦的短信”,樊松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当初硬要把短信铃声设成这歌的也是她,说是短信铃声太小,都听不见,会错过女儿的信息,还说什么女儿发信息来的日子就是个好日子。
“还有一个月,林曦澳洲那边的研究项目就结束回国了,问你好呢!”
“真的?那我记下,我记下!”苏沫忙开始翻笔记。
樊松笑了笑,还好,还好,没问林曦是谁?他弯下腰,偷瞄着苏沫的笔记:
1.樊松现在是个秃顶的老头
2.出门要和樊松说,记得带狗牌
3.我是苏沫,我有个女儿,叫樊林曦,桌子上有她的照片
4.对门的胖老头是老邵,派出所里管我叫婶的是他儿子小邵
5.我不会做饭,不能去厨房
…………
下面还有好几条,被苏沫的手遮住了,樊松直了直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你先写着,我去给你做饭!”樊松笑着说。
后记:岁月带走了很多,娇艳的容颜,甜蜜的往昔,有时残忍的连记忆都不肯施舍,但又有什么好去苛责,至少,它留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