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认为《陈情表》是“至性之言,自尔悲恻动人”。那么,这“悲恻动人”在文章里或者说在李密的生活里是怎么样的呢?梳理文章不难发现:
文中先有李密之“悲恻”。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
在这几句话里,李密以时间为序为我们讲述了他在成年之前的“险衅”和“闵凶”。六月丧父,四岁失母,九岁不行,孤苦成立,厄运笼罩着一个不幸的孩子,让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尝够了伶仃孤苦的酸楚。
“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无”“鲜”“无”“无”,短短几句,句句皆“无”,让人无法不备受震动。“无”的不是一个个名词,而是那些本该在自己孤独无依时可以给自己一些帮助和安慰的人。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无”,并列在一起,我们可以想象李密和祖母相依为命的艰难。李密年幼时,无人帮衬祖母;祖母年老时,无人协助李密。那些苦苦支撑的时刻里,唯有自己的身影与自己相拥,此一画面何其令人心酸!
但是李密的“悲恻”不只是年少不幸、家门衰微,当前晋武帝几次三番的下诏书,催促李密走马上任,这构成了李密迫在眉睫的无法奉养的“悲恻”:“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此前纵然艰难,尚可陪伴祖母左右侍奉汤药;如今诏书切峻,一旦奉命上任,前朝旧臣侍奉新朝帝王,仕途未必就此光明,但是祖母的晚景怕是只剩黯淡凄凉了。这种“狼狈”正是四十四岁的李密最大的“悲恻”:人到中年到底是身不由已,照顾祖母安度晚年的自由都没有,怎能不让人痛心?
继而是祖母之“悲恻”。文中几处以祖母为主语的句子:
“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
“则刘病日笃。”
“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依次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疾病缠身、病情加剧、已然是危在旦夕的老人形象。我们不难看到,这些句子里,布满了关于时间的描述。“夙”患病很早,“常”卧床很久,“日笃”一天比一天严重,“朝不虑夕”能否熬过今天都很难说。在这一系列的句子里,我们痛心地发现,祖母的病情不断加重,只能以日,甚至气息的多少,来计算她生命的长度了。
而祖母并非近年才面临这些悲惨的境遇,可以说,祖母自李密出生的那一年,就生活在“悲恻”之中了。祖母的后半生可能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靠一己之力艰难地带大体弱多病的李密。所以我们不能忘记这句话“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李密孤弱,祖母何尝不孤弱呢?祖母在年过半百之际遭遇了命运的重击,但是先后失去独子、儿媳,还要抚养年幼的李密,那种艰难之于一个老人,说“悲恻”可能都显得太轻巧了。
一对不幸的祖孙,“悲恻”有之,但是“动人”亦有之。李密“夙遭闵凶”,祖母如何待他?“悯臣孤弱,躬亲抚养”;祖母疾病缠身,李密如何待她?“臣侍汤药,未曾废离”。这种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的画面是《陈情表》里特别“动人”的一面。而作为要达成“辞不赴命”目的的表文,李密的话语之中,对自己的感恩祖母、报养祖母的表白尤其动人: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
“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无以”是无法啊,第一个“无以”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没有祖母,年幼的李密确实无以成人;而后一个“无以”是誓言,是决定,是李密在告诉晋武帝,奉养祖母这件事上,没有商量的余地,所以才会有之后的“不能废远”。您征召我之前,我对祖母“未曾废离”,您一次次征召我之后,我对祖母“不能废远”!这是一篇婉拒帝王的辞呈,在这篇处处唉声叹气,处处低声下气,处处战战兢兢的表文里,这个“不能”掷地有声!当这个“不能”抛出来之后,李密之前说的“狼狈”可能就消失了,李密没有进退两难了,他已经决定了“退而奉养”。一如首段以一连串的“无”痛陈家中人丁不兴、自己孤立无援的苦楚,这一次在强调坚决的报养之志时,李密也是以一组“无以”“未曾”“不能”这样一系列“不留余地”的词来表达情感、表明态度。
但是让人心酸的是这个奉养祖母的权力不在李密手上,李密要跟晋武帝去争取,他是“亡国贱俘”啊,那他怎么跟高高在上的晋武帝争取呢?他这样跟晋武帝说,“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言下之意是让我暂且去照顾生命无多的祖母,待祖母寿终我再来报效朝廷。李密很智慧也很无奈地把一个取舍的问题,化解成了一个先后的问题,得以让晋武帝接受自己的决定。我们看到这一句已经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了,李密还是加了一句“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祖母对李密“躬亲抚养”,李密对祖母“愿乞终养”。
这一句“愿乞终养”里, “乞”意味着为了祖母可以放下自己全部的尊严,只要能答应我的请求,我有求必应、肝脑涂地。尤其是紧承前一句话,这一刻我们知道了李密是在为自己和已经九十六岁的祖母,争取一点点相互陪伴的光阴,这一个哀婉的“乞”,让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五体投地的、俯身在地的李密向晋武帝恳求一个点头的画面。为了这个点头,李密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这是押上我的生命了,只要祖母“保卒余年”,我的余年都交由您处分了。
纵览全文,我们会发现:李密陈说自己的孤苦是以年为单位的,陈说祖母的悲恻是以日为单位的。这就越发显出此时祖母的性命垂危,祖母一刻也不能离开李密,而李密则一刻也不忍离开祖母。我们很清楚,失去了祖母,四十四岁的李密在这世上就再无亲人,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孤儿了。我们都知道祖母离不开李密,李密又何尝离得开祖母呢?而这份祖孙之间的指日可数的相守,谁又忍心不答应呢?你看,本来很难言说的抽象的情感,一被时间标识上刻度,瞬时就清晰和真切了。
而跳脱出本文,我们大约也不会否认:在人生的许多重大问题上,我们怎么理解时间,往往就会怎么写下答案。
站在时间的立场上,许多困惑都会变得清晰。《归去来兮辞》里,陶渊明道“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说的不正是一种对万物应时而生的歆羡,对自我生命短暂的遗憾吗?正是基于“吾生行休”、生命有限这个前提,陶渊明决定任性辞归;《赤壁赋》里,苏东坡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怅惘的也是生命的稍纵即逝,但是意识到历史和自然的视角下时间其实无止无休时,这种生命有限的悲伤被化解了;《滕王阁序》里年轻的王勃说“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潇洒地表达着对时间流逝的不服气,而他能这么气盛不正是一个年轻的孩子仗着余生悠长才有的自信吗?再看王羲之年过半百写《兰亭集序》时,就能参透那些关于有限生命总是悲欢相继的真相,“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亘古命题在一个经历过半生的人那里,会坦然承认个体的无力。
时间,总是我们理解生命、理解自己的最重要的尺度之一。回到《陈情表》,李密用以说服晋武帝或者让自己坚定的理由,不就是对自己和祖母的时间做了一番衡量之后的答案吗?时间真是一把极好的尺,可长可短,可救李密的命,可解东坡的愁,可让混沌透明,可让烦扰简单。《陈情表》是一篇传世之作,自它问世之后,一直打动人的,我想或许正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共鸣的这种要和时间竞赛、和命运交手的才能争取到的亲情相守,正所谓“至性之言,自尔悲恻动人”。所以我想,这是一篇《陈情表》,可能也是一个爱的时间表、情的倒计时。我们看《陈情表》,如果能在李密情理兼备的表达艺术之外,再看到一点人皆可能有之的生活体验,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