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以后,红薯开始上市了。城市的菜市里有红薯出售。看见红薯,我心里就会油然生出一股亲切的感觉,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看见红薯,我就会想起从前的岁月。
我生长在农村,吃着红薯长大,对红薯有着深厚的感情。
我的老家地处丘陵。我们的村庄后面有青山,前面有绿水。勤劳的先祖在山坡上开垦出一层一层的梯田,世代耕种。这些梯田都是沙质土壤,疏松透气,适合种植红薯、豆子等耐旱作物。红薯曾经是我们的主要口粮。
庄稼的生长与节气息息相关,农事都要围绕节气开展。二十四节气就是庄户人家的作息表。
每年春分时,父亲就开始为种植红薯做准备了。首先要育苗。父亲像一个娴熟的魔术师,胸有成竹一般,经过一番周密的布置,茂盛的薯苗总会被准时地变出来。
他在院门外选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用土坯垒一个方形池子,填入沙土,拌上草木灰,洒上水;把经过精心挑选的红薯种整齐地摆放在沙土上,再撒一层沙土盖住红薯;最后,池子上面盖上塑料膜。一个发芽的暖房就建好了。
阳光的照耀让暖房里的温度逐渐升高。在温度和湿度的联合作用下,红薯的生命力被唤醒,开始萌芽了。稚嫩的薯苗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一场新的生命之旅开始了。
这个时候就该耕地、起垄了。趁周末,我们全家出动去耕地。父亲在后面扶犁,掌握犁的深度;母亲、我和弟弟三个人在前面拉犁。母亲扛着犁杆走在中间,我和弟弟每人用一根粗绳一头系在犁上,一头扛在肩上。我们一起用力,低着头、弯着腰、迈开脚步,犁便缓缓前进。
犁所到之处,泥土徐徐翻涌,像小船儿摧开层层波浪。犁起的泥土整齐地向一边翻倒,土地变得疏松宣软。
我们从地的南头拉到北头,再从北头拉到南头。几个来回之后,我的肩膀被绳子勒得生疼,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两条腿又酸又沉。种地真累人啊!我一转头看见母亲,她弯着腰目不斜视,奋力向前,脸上有汗珠在滚动。
平时我和弟弟去上学了,母亲就一个人拉犁。家里有好几亩地呢。不知她的肩膀会有多疼,也不知她是怎么忍受的,只是没听见她叫苦,也没听见她抱怨什么。忽然间,我感觉身上又有力气了。我换了一下肩,又拉紧绳子。
到了谷雨时节,薯苗已经长大,暖房里变得拥挤了。它们需要更大的生长空间,需要离开暖房到大田里安家落户————栽红薯的时候到了。
这时,如果能下一场透雨就最好不过了,一定会乐坏那些种地人,湿润的泥土正适合栽红薯。可是春雨贵如油,谷雨前后会下雨,但不一定是透雨。所以栽红薯或多或少需要浇水,浇水要去山下的小河里挑。
每到这个时候,山坡上到处都是忙碌的人们。人们忙着挑水、浇水、栽苗……
我和弟弟也来帮父母干活。也是这时候我跟父亲学会了栽红薯。父亲说:“ 横栽红薯竖栽葱。红薯一定要横着栽。” 我好生奇怪,栽树、栽花、栽辣椒、栽黄瓜都是竖着栽,怎么还会有横着栽的植物?
父亲笑了笑,耐心地给我解释:“ 植物像人一样各有特点。红薯的特点就是果实要从茎上生出来,茎上的节点就是长果实的地方。横着栽,把茎埋入土里,才会长出更多的果实。”原来栽红薯也是有学问的,难怪父亲的红薯总是丰收。
经常帮父母干活,我对种地有了更加清楚的认识。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粗活,抱着草率的心态蛮干,是种不好地的。这是个粗中有细的活,这里面大有学问,是有门道可循的。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道:大道、小道、看得见的道、看不见的道、高深的道、浅显的道……我们学习做人,有修身之道;行走在社会上,有处世之道;教育子女,有教子之道;做生意,有经营之道;追求健康,有养生之道……循着道走才能行得通、有收获。
种地也有道。人们在生产劳动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就是种地之道。父亲从小跟随爷爷种地,他热爱劳动,善于观察总结,深谙种地之道,所以才会把地种得那么漂亮。
红薯和豆子耐旱,喜欢沙质土壤,就把它们种在山坡上。玉米和小麦不耐旱,就把它们种在山下的低洼处。
到了寒露前后,该收红薯了。经过半年的生长,薯垄里一定长满了果实,因为有的地方已经膨胀出小裂缝。刨开泥土,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一窝一窝的红薯精彩亮相了。
粉红色的表皮光滑水灵,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似乎每一个都闪着光、带着笑!此时,父亲和母亲的眼睛里也闪着光、带着笑!母亲总是忍不住拿一个在手里,一边端详,一边啧啧称赞:“这红薯长得真出挑,真讨喜。” 看着满地的红薯,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富有。
我们把收获的红薯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晒成薯干,留到明年吃;一部分搬回家储藏起来。这些红薯是全家人一个冬天的口粮,一定要好好保护,保护它的表皮完好无损。这样的红薯才耐得住存放。所以,我们几乎像呵护鸡蛋一样呵护红薯,从地里到家里都是轻拿轻放。
红薯有多种吃法。母亲会用红薯做出不同的食物,来丰富单调的餐桌。蒸红薯是最简单、也是最常见的吃法。
刚收获的红薯需要饧发,就像刚和好的面团需要饧发一样,经过饧发的红薯更加香甜。为了缩短饧发期,母亲把红薯放在院子里晒,晒上几天再蒸。蒸熟后软糯香甜,像熟透的柿子一般,入口可化,吃下去熨帖肠胃。这美食,珍贵却一点都不昂贵。
把蒸熟的红薯剥了皮,切成片,晒干就得到了薯片。这是红薯的另一种吃法。因为多了一道晒的工序,薯片比蒸红薯多了一些劲道,可以认为是蒸红薯的升级版。我尤其喜欢。因为我喜欢,母亲也乐意做。她做薯片时,我经常给她帮忙,洗红薯、烧火、剥皮……
红薯还可以用来熬粥、做薯面饸络……
母亲做饭总是很用心,她的红薯饭无论怎么做都是美味,我都喜欢。我总觉得,这饭里除了红薯的味道,还有母亲的味道、劳动的味道。
可是弟弟跟我不一样。他不喜欢吃红薯,吃上几天就厌烦,就开始闹情绪,不吃饭。父母拿他没办法,只好任由他挨饿。谁知饿了两顿,他又乖乖地吃饭了。
后来,我离开家去远方寻找未来,一晃就是三十年。三十年了,老家的梯田依旧,只是拉犁的少年远走高飞了;梯田里的红薯种了收,收了又种,年复一年。
那种田的人,我的父母从年轻力壮变成了年老力衰,时光悄悄地爬上他们的脸庞和头发。可是他们却不服老,仍然种地,仍然乐于种地。
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生命在于运动。动起来才会有健康;不运动,连吃下去的饭都无法消化,何谈健康?人就像房子一样怕闲着,种地就是运动。人和地的关系是双向的,人养地,地也养人。”
他们向来生活俭朴,喜欢吃粗茶淡饭。我给他们钱,他们不要,说:“家里什么都有,很少买东西,花不着多少钱。” 给他们买衣服,也不要,说:“一身衣服能穿好几年,够穿就行了,不必买很多。”
这种寡欲的生活态度,让我想起一段话:“凡是你想控制的,其实都控制了你。当你什么都不要的时候,天地都是你的。” 这是弘一法师说的。
他们每年都会给我寄来家里的农产品,这里面一定会有我喜欢的薯片。看见这些东西,我的心就无法平静,仿佛有波涛在翻涌;看见这些东西,我就会想起他们辛勤劳作的身影。
他们质朴又坚毅,需要的很少很少,给予的却很多很多。这薯片还是那么香甜可口,只是经历过岁月陈酿,味道更加丰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