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与道林(5)

杨青大队大队长高海周,40出头,个子中等,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白羊肚子手巾朝前一挽,脚穿家做的编纳鞋,走起路来挺精干。他的绰号叫黑驴子,因他的脸长得黑而粗糙,最主要的是他的脾气古怪,动不动就冲着别人发牢骚。按农民的话说,不诚实,冒冒失失的,不像个当官的料子。他上任两年多了,是老社长一手扶持起来的,才让他这个小毛毛虫一步步走上了这个大队领导台阶。那时候,他很尊重老社长的教诲,工作中不管遇到大小事,都来请教老社长。老社长看他待人接物,为人处世还蛮像那么一回事,因而将他从大队运输队队长提拔成了大队队长。

他一到晚饭后,没事常来老社长家串门。看见道林端端正正坐在麻油灯下读书写字,他是看在眼里爱在心中。可是他自己没文化,但脑瓜子还算精明着哩,他想,自己怎么就世下了一个糊脑松儿子。唉,说起来也怪自己,为了传宗接代,继承祖宗香火,他一连生了五片女子,最后好不容易要了这么个落莲子瓜,全家老少当宝贝哩。拿庄稼人的话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要头不敢给脚,由着他的性子来,长到八九岁了,整天上墙揭瓦,啥都不会干。送到学校,笨的什么都学不进去,年年留级,上了两年半还是一年级,无奈回家当了个农民。也许是生来就是个戳牛屁股的命,而今十四五的小伙子了,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不务正业,闹的他是一天提心吊胆,耽怕这个不成气的东西,在外面给他惹下什么乱子,使他在人前说不起话,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呢。这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父母,就算儿女再不听话,也是照样从心里疼他的。因而,他看到这娃娃头都大了,眼看着一天天长成大小伙子了,一点都不识时务,整天胡吃乱动,瞎折腾。尤其今年过来,他着实为自己的这个儿子发了愁,一夜一夜睡不着。

盘算来盘算去,高海周想不下个好法子。他把村里挨家挨户人家的名字,从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过了一遍,琢磨来琢磨去,村里几十户人家,就数石湾人家智商最高,谁都比不上。他听老父亲说过,他家人老几辈子都是人上的人,他老太爷曾考取过清朝的知县,后来未去任职,当了一名贡业,因而子孙后代都有文化。道林的父亲在几条川里,谁都知道是个能人。他在村里干了大半辈子领导,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到高级社,一直到人民公社,都是大队支书。四个儿子个个都黄亮,老大是老红军,在外当官。老二在村里当队长,人强心硬,心眼活泛,全村人都尊重他,不管大事小事,他都能撑得展,摆得平。在村里说大事聊小事,家里的光景在村里是最好的。对于有钱有本事的人,庄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可自己在他的名下,远远比不上他。按年龄,自己比他大三四岁,但他心眼活,有文化,整天读书看报,社会交往应世方面,不知比自己强多少倍。平时在工作和各方面的交往中,常常曲里拐弯和他过不去,闹得他心烦意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怀揣隐秘之心,盘算过,别看村里几十户人家,他谁也不怕,但宗德兴这个人,性子过强,寸毫不让人,时间久了,弄不好将来会成自己的仇人,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再说人家后人强,他老了,不中用了的时候,人家后人将来得了势,儿子少不了要受气的。他的那个草包儿子,明显不是人家的对手。这些叫他头疼的事,时常像虫子一样在他的心里翻腾着。唉!

高海周感谢老先人,给他挣了一个好成分,贫下中农,使他这个没文化的大老粗走上了大队的领导台阶。他想人家石弯老三从小跟随人家老大在外地念书,听说考了什么名牌大学,如今也吃上了国家的皇粮了。老四在县城读书,虽然人小,可有骨气,一看就不是个松动货。而今看来,村前庄后同龄的娃娃顶上他的不多。他会写,能画,会拉二胡,会哨梅笛,一身本事。俗话说,门里出身自带三分,这话一点都不假,可自己的儿子跟人家道林相比,那真是天地之差。按老农的话说,给人家娃娃拾鞋勃子也赶不上趟。他从心里爱人家石湾人的聪明才智,更羡慕他家的人多数是在公家干事的。而自己高家虽然户大人多,一大族人,可人老几辈子都是务农的,这么多年来,连个中学生都没考出去,还谈什么大学生呢。自己的几个女子,老大已出嫁,剩下四个都在家里劳动着哩,一个也出不去。这几年公家招工招干的指标很少,即便等上一个机会,招收的都是要有文化的,没有高小文化,连门气都没有。唉,这公家的门也太难进了!

为自己的这些儿女,他的确发了愁,思前想后,还终于为自己找了一个出路。他想,他妻家有个小姨子,叫同桂英,今年16岁了,长得俊俊的,人也还比较活套,将她给道林介绍上,他俩家要能结亲,一方面他觉得桂英能寻这么个好女婿,也的确不错了。另一方面,这样一来,他和道林就成了挑担。能结上这门扛硬的亲戚,在村里势众力强,到那时宗家的老二就不好意思和他勾心斗角了。最重要的是想让道林把他那个宝贝儿子调教好了,跟人家娃娃多学一点知识。而今看来,他高家虽说没有人家聪明,但在本大队也算有势力的大户人家。再说,趁自己还在这个官位上,向他家提出此事,估计没啥嘛达。

第二天下午吃过饭后,他就大踏步地来到了道林家。老社长一家人热情地招待他,抽烟喝茶。在油灯前拉话中,高海周提出了说媒的事。首先将他小姨子的长相人品和生年八字说了一通。老社长说,那好着哩,回头我和娃娃商量一下,再给你个话。高海周说,唉,好我的老社长哩,我国的少年儿女的婚事,哪一个不是父母做主,憨娃娃懂得个啥呢,还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来吗。只要你吐口,这事就好说。

这时正在拐窑看书的道林,听见后心里很不舒服。他一向对这个新上任的大队长没有好感,从内心说,他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样羡慕和尊重他。他在城里上学,见识比农民多一些。在他看来,高海周连一些普通的老百姓都不如,没有啥值得尊敬的。首先,高为人不诚实,自从当了大队队长,自以为高升了,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在别人面前开始装腔作势。为表示自己不愚蠢,他便时常教训别人,尤其是对手下那些村干部们,顿不顿就训斥。不过人家当时表面装着,其实是在他的面前糊弄他,毕恭毕敬,甚至于谄媚奉承,背后都挖苦他呢。因为村民们都知道,他爱戴个二尺五的高帽子。这么一来,他的自信心便越来越张狂了,为人一点都不正派,仗势欺人,在村里简直就是一个土皇上。队里从钱到粮大大小小小的事,全想一手独揽,把康支书和下面的村干部,压根就不放在眼里。借他高家人多势大,因而村里大人娃娃谁敢不尊重他,都怕他。可道林在农村待的少,他不怕他。

道林从里屋走出来,很客气地说,高队长,你刚才讲的一番话,我都听到了。你的好意我领了,只有你提婚姻的事,我暂时不想考虑。因我目前还在读书,不想过早考虑个人问题。高队长说,道林,你听我说,我那小姨子人也长得漂亮着哩,各方面都很不错,娶上她也许是你的福分。老社长说,对着哩。高海周说,我建议你先不要拒绝,考虑考虑再说。道林说,没有考虑的必要。高队长,你是咱大队的队长哩,整天走州过县参观学习哩,你的思想咋还这么死板。而今是新社会了,男女婚姻讲自愿哩,包办和买卖婚姻是受法律的指责。你是大队的领导人,对党的政策懂的比我多,我相信你知道该咋样做。说完,他转身进了里屋。道林的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的直言,让高海周喘不上气来。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倒给他上起政策课来了,他顿时羞的脸红过了脖子,二话没说,站起就走。老社长忙说,高队长,道林是个憨娃娃,你千万不要介意。高说没关系,转身出了门。

高海周垂头丧气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这小子太张狂了,压根就没把我这个队长放在眼里,竟然敢这样数落我。同时,他也后悔自己一时心切,做下了这档子丢人的事。狐狸没打到,却惹了一屁股的骚,这事要传出去,村里人多嘴杂,说他拿小姨子箍人哩,这不是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人吗。他越想越生气,恨得咬牙切齿说,哼,倒骑毛驴看唱本哩,咱们走着瞧。你小子迟早落在我的手心里,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哩。给你一点颜色,叫你小子尝尝我的厉害。

从此,高海周对道林把爱转为恨,甚至变成了冤仇。

高海周走后,老社长对儿子大发脾气,喊出道林有话说。道林从里屋出来,站立在当脚地上,认真听着父亲的训话。父亲说,你而今这么大的小子了,连个人情世故都不懂,还没学会做人哩,差得远哩。连句话都不会说,说出来的话能冲倒墙哩。人常说,话有三说,要学会巧说,一样的话,分几等几样说哩。你就是不愿意,谁也没强迫你去找她,可你不该用那样的口气顶撞他。你以为你是谁,念了三天半书,不知天高地厚了。真是扛上碌碡打天哩,摸不着个高低,连轻重也掂不着了。你知道人家是谁,人家是大队党支部队长哩。再说,高家和宗家都是亲戚,前后村一大扇人哩,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咱们一家单丁独户,你能惹起他。惹下他,往后的日子能好过吗。他一天到晚找你的不是,处处给你穿小鞋,把你抠掐不死哩。我老了,已退了位,俗话说,人在情意在,人走茶就凉,他还会来买你的账吗。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的。记住,以后遇事千万不敢冲动,要三思而行。俗话说,寡妇闺女百家瞧哩,后生也一样,瞧成是一门亲,不成了还有人情在哩。总不能因此而结下怨仇吧。你要知道,朋友一百个不多,可仇人一个都不少。你放下人不和,何必惹他呢。一眼看尽往后的世事是人家姓高的。道林说,谁稀罕他那点烂官呢,看见他就够了。你看他那个怂样子,上台三天半,张狂的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连他自己都管不了,能领导了群众。父亲骂道,就算那样,你能改变了他吗。人常说,笑面虎走遍天下,倔头客寸步难行。把你娃娃,你能把人家咋样呢。许多顶天立地的好汉,不也一时在几个小鬼面前忍气吞声。你一个小娃娃想咋呢。再说,结下了仇人,他成天磨道里寻驴脚踪呢,走步踏你的脚后跟,你还要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唉,娃娃,这山山水水都是我们的故土,你能离开吗。俗话说故土难离呀,把你个娃娃算个啥。刘砭的刘疙瘩,家产万贯,被张廷芝欺负的三起三落,就那都舍不得离开他那个老窝窝。所以,你记住,以后说话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能盲目行事。以后,再见了人家高队长,要主动问人家好,遇事多帮助人家,记下了没有?道林点着头答应。

这天晚饭后,宗道林一个人躺在下炕的铺盖卷上,反复想着父亲说的话。父亲说,而今农村正在搞社教运动,清理阶级队伍,抓革命,促生产,在这个运动的风头上,你千万不敢给你老子惹下乱子。你以为退婚是个小事,可闹不好会引起好多的麻烦。你不会看,而今的贫下中农就是天,你能惹得起吗。你老子我在社会上风风雨雨多半辈子了,什么事没经过。如今遇上了事,忍气吞声。你个憨娃娃懂个什么。道林细细的嚼味着父亲的话,思来想去,如今难就难在女方是贫下中农,处理不好会引火烧身。轻地说你看不起贫下中农,重者给你扣个阶级路线分不清,或者说退婚是欺压贫下中农的大帽子,到那时你这个人就完了。一霎时,他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当时就那样的形势,他想到了这里,长叹了口气。他低下头,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无奈只好信天由命的他,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当太阳快要落在城西面的山头后时,一个人徘徊在学校的操场上,思考着自己的婚事,到底应该咋办呢。这时,他的同班同学王培从后面追上来,把他热情地挡在了操场中间,对他很不好意思地说,老同学,我今天有一桩事情想求你。接着说,唉,没别的事,就是我姐夫在你们村里给我介绍的那个叫婉荣的姑娘,因这件事,我姐和我姐夫把腿都快跑断了,人家婉荣根本不理睬我。这事说给你,也不怕你笑话。离几十里地大老远的,我已跑了多少次了。可惜,就是第一次在她家的后边那个碾道里见了她一面,也没说上个话。后来我又去了多少次,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见上。听我姐和姐夫说,她不但人长得俊气,性格人品都很出众。所以我的确很喜欢她。唉,我想来想去,咱们俩是老同学,你们是一个村子的人,你大概也和她熟悉着呢。你能不能给咱帮忙说几句美言的话。唉,不瞒你说,我家里有的是钱,财礼钱吗,要几千,我家都愿意掏呢。可是他的父亲就是不吐口,还说女儿已经有了头主。可是我姐和姐夫说,他们啥都看不出来,平时也不见有婆家的人来打扰过。他们都说,那种有头主的话明显是哄人哩。

这位老同学唠叨地说个不停,道林听了,心里很不痛快,但他尽量不在脸上露出来。他就勉强地笑了笑,说你别瞎跑了,人家婉荣早就有对象了。王培吃惊地问是谁?道林说,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说完,道林绕开丧气的王培,急匆匆地进了宿舍。

晚上,夜深人静,同学们一个个睡得香甜,可他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百思不得其解,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婉荣这个女孩子,过去那么多高门子弟和有钱的人来攀,其中有工人,有干部,有当兵的,也有农民学生,她都看不准。别的不说,就拿王培来说,从他平时吃吃喝喝,穿戴上都比我强。还有他手中大把的零花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听说抚养他的那个二大,是青海军分区的司令,这样说来,他简直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似的。王培为了追她不惜代价,她就是不找。倒霉的偏偏缠住个我不放,你说这不是怪事情。这还真把人给难住了,眼下自己连生活都没着落,还谈得上什么成家的事。唉,说起来话长,由于他考了全县第二名,成绩名列前茅,他才被分到这个一级的尖子班。这个班由全县升学考试成绩突出的学生组成,学校领导敲明叫响地说,要给偏吃偏喝,好在将来考大学时提高学校的升学率,以此和全地区的其他中学竞赛。不用说,由于这个原因,分到这个班上的同学,除过他外,还有一些少数的农民子女,多数都是城里的干部和工人子弟,在这样的情况下,激发他一心要考大学。可是眼下父母包办下的这桩婚事,就成了难以摆脱的麻烦。如果只有自己的父母倒好说,他有勇气站出来推翻了,而今难就难在女方是贫下中农,她的大哥又是大队党支书,最重要的是,目前农村正在搞社教运动,批判资本主义道路,抓革命,促生产,抓阶级斗争。农村的墙壁上,到处都写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大标语。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提出了退婚,他们会说你看不起贫下中农,说你阶级路线不清。这样一想,他的勇气就又不足了。他像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在不断地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中长大,知道这事弄不好会给他和家庭招来无穷的灾难。而今,他们家是中农成分,毛主席说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可大队长高海周处处把自家当富农对待。尤其是高一天到晚,挖空心思为他们家捞富农成分,处处瞅他们家的黑屁股。这般时候,提出退婚,会给家里带来好多的麻烦,闹不好自己怕连书也念不成了。这件事在他的脑子里一直回旋纠缠,无法摆脱,真叫他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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