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大师辈分与传承
小武抬头道:“那还是现在的教育体制比民国好!至少绝大多数老百姓的孩子都有读大学、甚至名牌大学的可能。只要你确实聪明刻苦,能够通过统一高考取得好成绩,那就有出头希望,至少不会栽倒在资格上面。而民国的体制,无论有多好---它的资格要求已经刷掉了太多人了。所以,那种高等教育只是留给精英阶层的,不是提供给普通人的。”
八角点了点头,道:“民国时候也没有全国统一高考,通常只有地区名校联考。打个比方,如果你想考上海的大学,你先要准备好路费、几个月的食宿费、考试费,然后长途跋涉,乘船或坐火车来到上海。”
“通常上海的几个名牌大学,如沪江大学、圣约翰大学、复旦大学、东吴大学法学院等等,会组织一次联考,统一出卷子来笔试。但如果有些大学之间互不买账,那一个考试季就会出现两次以上的联考,于是考生就要笔试两次以上。不同的联考甚至可能是紧挨着的,于是考生们会很痛苦,因为无论放弃哪一个,都很可惜。”
小武讶道:“啊?原来在没有统一高考的时候,情况是这样的啊!”
八角捋须道:“在笔试之后,面试更加重要,而且几乎每个大学都会要求面试。这个就没有什么联考了,考生每个学校必须去一次,备考还得准备不同的说辞,更是劳心费力。但你怎么也要试一试5到6所大学吧?被录取的机会才会大一点。”
“所以,那时候如果你去上海考一次大学,怎也得花费至少半年时间。去北京也是一样。住半年的旅馆也得要很多钱吧?可见至少得带上几百块银元的盘缠---这还是在你学习成绩不错、基本有把握考上大学的情况下。”
小武深吸了一口气道:“要是我在民国时期长大,肯定就没有大学可以读了。”
八角捋了捋胡须,缓缓道:“当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问题。民国的时候,本就不是一个全民都可以读大学的时代。在那个年代,社会观念也只接受有少部分精英家庭的子女才可以读大学;大部分老百姓是注定世代做苦力的,他们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甚至只能充当文盲。但这样也不要紧---因为当时的社会观念接受这种金字塔式结构,大部分人认为这样合理,所以也就没有造成什么社会问题。”
“然而,今天社会教育面临的问题又不同了,社会观念并不接受金字塔式结构。每一个家庭的家长都觉得自己的子女应该接受高等教育,也不管自己的家庭有没有资格成为精英。相反,自己的家庭距离社会精英层次越远,就越是希望自己的后代通过高等教育来改变这一切。”
小武皱眉道:“这确实是现实。但如今的社会如果不是金字塔式结构,又是什么结构呢?大家肯接受什么样的结构呢?”
八角笑道:“或许是扁平化结构?但事实也许仍然是金字塔式结构。我只是说,很多人的内心并不肯接受自己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更不愿接受自己的孩子在未来社会中比较可能的低下位置---此一观念和民国时候是完全不同的。”
“这种观念造成的结果是---许多人家在小孩子的幼年教育上花费了极大的成本,然而他们又不懂得如何为高等教育做准备。等到了高等教育阶段,就会发现以前所花费的巨额成本多半是‘沉没成本’,基本上对孩子的继续深造没什么用。”
小武微笑道:“沉没成本?这个说法不错。这就好比花费巨资装饰了一艘船的表面,结果船沉没了,花的钱都打了水漂、毫无用处。早知道就不给那艘船贴金了,钱花在别处不好吗?”
“然而除了你说的问题以外,我还发现很多婚龄家庭、因为恐惧将来教育小孩需要花费巨额的成本,因而不肯生育。这个问题,似乎比其它问题更严重吧?毕竟教育要‘以人为本’,人都没了,还谈啥教育?”
八角听了哈哈大笑,点头道:“你更能抓住问题要害了!在民国的时候,即使知道生下的小孩,未来也只能吃力气饭、不怎么识字,但人们还是愿意生的,并且相信多子多福!就算多生了几个女儿,嫁到别人家去,也总能扩大家族势力和影响。总之,在以前的时代不会把生育观和教育观放在一起考虑,该生就得生!”
小武点点头,笑道:“好吧。我们还是不要考虑生育观了,那个话题更说不清,单说教育观还容易一点。”
“本课的大纲和参考书目我都看过了,也包括许多民国教育方面的读物,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必须承认,不管现在的教育总体上能否超过那时,民国时期的教育实践肯定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八角微笑道:“你能够更辩证地看待问题了。其实在我看来,民国的高等教育至少有两点特色胜过现在:一个是自治,一个是传承。”
小武眉毛一扬,道:“哦?请讲。”
八角捋须道:“一则,教育部往往会将很高的办学费用划给名校,其后对校内的事情便很少去管。当然,他们也曾经试图直接管理,但结局通常会是很强的学潮反弹。而你要知道,当时的大学生很多人家里非富即贵,因而一旦闹事就很难处理;就算稀里糊涂抓了起来,恐怕不久又得放回去,有时候还得赔礼道歉。”
小武连连点头,笑道:“没错。我看到民国的几大名校都发生过驱逐外来管理人员的事情,甚至连校长都赶走了一大堆。非到换上一个德高望重能够服众的校长,大学师生们才肯罢休。而那些声誉极佳能镇住全校的校长,通常政府也要买他面子,不再插手校内之事。从这点来看,确实出现了‘大学自治’的现象。”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道:“民国的特色就是人情社会,相信人品和关系要胜过相信制度。另一方面,虽然教授对学生的教学方式是学校统一的,但是受中华传统‘私塾’模式遗留的影响,很多类似于古代师徒那样的一对一、一对多的源流继承气氛很浓。”
小武点头领悟,道:“这就是你说的第二点特色---‘传承’?不错,民国出了相当多的学术大师,可能就跟这种用心传承有关。若一个弟子跟某个名师之间有了传承关系,那他就不是普通的大学生了---一定要研究出一点名堂来,不然岂不是丢了老师的面子?”
八角微笑捋须道:“再加上本来学费就不低,大学生也肩负着家庭的期许以及国家富强的期望---如此多重激励之下,很多年轻的‘准人才’进化成为有用人才的几率就会大大提高!从教育效果上看,中国学子的上进表现大大优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学子。”
说着,八角大袖一挥,从袖筒中立即飞出一张白纸,自空中飘飘摇摇飞落而下,小武连忙接过一瞧,却是一张清末民国部分大师的辈分标杆图。
图表 1清末民国的启蒙大师辈分标杆图(部分)
八角接着道:“中国人都相信名师出高徒。因而拜过名师的学子,后来成才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同时社会也肯给他们更多的机会。这张图可以展示一些例子,让你知道一些文化名人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传承了老一辈名人的文化精髓,再加上自身的努力、才得到的结果。所以,把他们联系起来看会更加清楚。”
“再者,拜过名师的‘长江后浪’很多,然后他们肯定会互相比较彼此的辈分,从而在社会上迅速确定自己的位置---这一点在人情社会很重要,因为做派超越了自己应有的辈分则是僭越,破坏了恩师在同辈面前的脸面;而做派低于自己的辈分,又是妄自菲薄,那样连自己老师的面子也丢掉了。”
小武看了半响,犹豫道:“我当然明了中国人传统的规矩。不过,这张图上的辈分都对吗?尤其是第三辈的标杆,这许许多多人都是同辈吗?”
八角哼了一声,取笑道:“你很在意辈分的精确?可见你还是传统的中国人呀。此示意图只是大致的一个划分---凡是人情的东西都无法太准确。”
“若依一般的划分办法,这里头有些人实在很难说应属于第三辈、还是第四辈,比如图中的胡适、俞平伯、傅斯年、罗家伦等人。按胡适年仅26岁就出任了北大教授,虽然年轻、辈分却要向上排,同陈独秀一辈。他也做过傅斯年的老师,然而却只比傅斯年大5岁、比罗家伦大6岁。后来这几人也基本平辈做事,所以姑且把他们都算入同一辈来得简单一点。”
小武点头笑道:“好吧,不过此图做个标杆已经绰绰有余了!对我这个门外汉来说,之前对此全无概念,根本不知道大师之间还是有这样的辈分划分的。”
“想来民国盛产大师,跟这些名师高徒之间的传承极有关系。如今的大师很少,看来似乎还得向民国学习,才能多培养一些大师出来。”
八角摇了摇头,哂道:“先不忙着下结论。就我来看,民国的所谓‘大师’们,也不过是矮个子里面拔将军而已!实在是之前中国被封闭得太久了,一旦国门打开、可以睁眼看世界,稍稍有些智慧和学识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大师’了。”
小武大惊,道:“那你对合格‘大师’的要求也太高了!如果这些人都不能算‘大师’,那么在中国能入你法眼的‘大师’、还能有谁呢?”
八角笑着摆摆手,道:“先不要纠结这些问题。好吧,如果你坚持要认为他们就是大师的话,我也不反对,但可以加上两字、称之为‘启蒙大师’。”
“主要原因是清朝的300来年统治、让中国人的思想发展基本处于封闭和蒙昧状态;所以到近代的时候,中国的所谓大师、跟国外的大师一比,差距是大了去了。但是,想一步登天也不可能,首先还是要给民智‘启蒙’,将来再徐图发展。这个‘大师’的培养,也只能是一步步来的事情。”
小武又看了一眼辈份标杆图,忽然道:“这个俞明震是谁?他是鲁迅的老师?鲁迅不也是章太炎的弟子吗?这张图中我就对他最不熟悉。”
八角捋须道:“俞明震的确是鲁迅的老师,并且是鲁迅青年时期在南京就读的江南水师学堂的校长。至于章太炎教过鲁迅那是后来、鲁迅去日本留学期间的事情。然而最终因为政治观念相左,鲁迅不打算再认章太炎这个老师了。”
“你倒是提醒了我---俞明震此人的家族关系网极其庞大。如果你对民国的名人比较有兴趣的话,‘俞家’是不可不知的。再给你看个俞家亲属关系图吧。”
说罢,八角的袖中又飞出了一张白纸,飘飘悠悠地飞向小武,纸张上似乎画着一个组织结构图样。小武接到手中,定睛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个……这个……”八角不容分说道:“与俞家有关系的人名、在历史课本上出现过的,至少有二三十人。这里面有很多人是你听说过的吧?”
图表 2俞明震家族部分亲属关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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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忽然大奇,指着关系图道:“这里头还有江青?她与俞家什么关系?”
八角嘿嘿一笑,道:“江青的前夫是俞启威,正是俞明震的嫡孙子。俞启威也是老贵产党员,这点在上海巡捕房无人不知;但是又怕抓了俞家‘三少爷’会自讨苦吃,所以故意散布消息、尽可能逼他跑去外地,免得大家难做人。”
“然而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江青后来无法在上海长期立足,这才投奔了延安。不过,他们两人后来离婚了,俞启威再娶了范瑾---她是大历史学家范文澜的妹妹,本身也曾是新华社的当家人之一。”
小武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八角又道:“因为革命的缘故,俞启威长期化名黄敬,建国的时候、还出任过天津市首任市长。不过,那时因贪腐而被判处死刑的两名高官---刘青山和张子善,也正是他的直系下属---他多少得负点领导责任,所以此后基本没有再升迁。”
小武笑道:“他没被连累就不错了。”
八角捋须道:“在台湾那边,俞家的亲属也是很多。不过最重要的是,俞家人的确有不少是愿意为革命而抛头颅、洒热血的。”
小武连连点头,道:“这样看起来,俞家虽是旧时代的大家族,但是其中向往新社会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坚持革命、不怕牺牲,能够抛弃自己出身的特权阶层、转而为人民效力,也是很难得的、很不错的。”
八角点了点头,道:“从富贵的阶层、特权的关系网中诞生出来的学子,却肯为底层人民而奋斗,实属难得。而这也告诉你一点:发展教育的最终目的,绝不是仅仅为了培养少数精英,本身出发点就是为了全体人民的利益和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