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四面环山,十几户人家,几十口子人。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可生我养我的那小山村,真的是偏远闭塞,落后而贫穷。
别的且莫论,只说那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从没有人去过医院。那时的医院,在八九十里开外,没有公路,没有车,出行全靠两条腿,传话就是一张嘴。谁家要生孩子了,有条件的去二十多里外请个稳婆,没条件的就家里的婶子大娘帮忙,或者,就自家男人伺候着,倒倒水,擦擦汗。大人小孩的生死,就听天由命了。
我们村子的对面,东山脚下,是一摞梯田,一般年景,人们都种玉米,谷子,高梁。梯田的上部,有一块地是我们家的。小时候跟着爸爸去那块地里干活,有时候歇下了,会看见爸爸盯着某一处出神。我问爸爸看什么呢?爸爸什么都不说,眼角却似有什么东西亮亮地一闪。
后来大了些,再去了那块地里,我爸告诉我:你妹在这里。 我妹? 我疑惑了,我妹不是在家里么?爸爸抚着我的头,声音哽咽:你那个妹妹不是亲妹,是抱养的,你的亲妹在这里。爸抬手指了指一处石头砌的地边,说:你妹生下来就没了,我把她埋在了这里。往后逢年过节,你给她烧张纸吧,别让她挨冻受饿。
后来有事没事的,我就喜欢去那块地里,有时候不逢年不过节,我也偷偷地拿张纸去烧烧。好象去了,妹妹就在身边。好象烧了,妹妹就能用上。小心眼里,觉着和那个没见过面的妹妹好亲近呢!
那一年读高二,寒假回家了,见妈妈病恹恹地。问起时,爸说,一进腊月,就这样了,饭也不想吃,也没精神。我说,那找人看看呀!爸说,你回来了,我明天就去找大仙看看。
那时候,村里有人病了,尤其是那些莫名其妙的病,就先找大仙看。所谓大仙,就是一个老婆婆,被狐仙或者蛇仙附体了,说是修炼多年,下山来受香火积功德,能未卜先知驱邪医病,以求证果。你还别不信,有时候真的灵验。有些医生看不好的病,来这儿一问,烧烧香点点灯,立马就好了。此为后话,日后可能会有一篇《狐仙》,专门讲述这件事情。
话说第二天傍晚时分,爸回来了,不再愁眉不展,反有些喜气和紧张的神色。妈好象也有了些力气,坐起来,问爸怎么说,爸说,老人家说了,是咱们自己家的,想回来说道说道。
吃过晚饭,爸虚掩上大门,回屋烧了三柱香,桌子下面放了预留的一碗饭汤,嘴里念叨着:老人家来帮忖着,教她开口说吧。又朝着妈说:你是谁?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
我不明所以,看看爸,又看看妈。
爸又朝着妈催促道:你有什么就说说吧,别老让她这样了。
只见妈的肩头一抽一抽的,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却不是妈妈的声音,而象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
声音渐闻渐大,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飘来,真的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爸,妈,十六年了,我第一次回来看你们,也是最后一次了…
爸,妈,我是你们的女儿…那一年我生下来时,其实并没死。我只是没哭出来,憋过去气了,你们就把我包起来送出去了…我是在外边被冻死的呀!
亏得邻居婆婆照顾,我没受人欺负,一天天长大了。今年,我十六了。
我在村子对面能看见你们,只是你们看不见我。我每天看着你们去地里干活,看着你们去供销社买东西。你们这儿有的,我们那儿也都有,我们也有供销社,也能买东西。我头上的蝴蝶发卡,红头绳,都是在我们供销社买的。那次我好奇,偷偷溜进你们供销社,看看都有啥,唉,跟我们那儿一样样的,你们有的,我们都有。
爸,妈,我不怪你们。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咱们家逢年过节祭神上供的时候。我拉着邻居婆婆,把左邻右舍远远近近的都叫上,来咱们家吃大餐。在咱们家,我就是主人,我招呼他们吃啊喝啊,他们都很高兴。
爸,妈,你们没见过我,我长得可象我哥了,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两条长辫子,都长到腰里了…
妈的脸转向我这边,继续说——
哥,自从爸那次告诉了你,你就经常去看我,我好高兴。我知道你看不见我,但我也知道,你就是来看我的。我告诉别人,这是我哥,谁都不许为难我哥。
哥,你以后不要睡那么晚。有多少次,过了半夜十二点了,你还在看书。我不放心,下来看你,门口有门神,拦着不让我进来。我就在窗前敲你的玻璃。我咚咚咚敲三下,你抬起头来,朝我这儿望一眼,又低头看书去了。隔一会儿,我再咚咚咚敲三下…一直到你关灯睡下,我才放心离开。哥,以后我不在了,你别睡那么晚了啊!
爸,妈,哥,这一次看过你们,我就该走了。时候到了,我该去托生了……
你要去哪儿,闺女?爸泪流满面,急切地问。
…不能说,这个我不能说…我走了…走了……
妈身子一歪,瘫倒在炕上。
爸急忙上前,扶妈坐起来,喂下去半碗糖水。妈有些疲惫地问:怎么了?你哭什么?
……
回到自己的小屋,望着窗玻璃,我陷入沉思中。我说呢,晚上经常能听到敲玻璃的声音,原来是妹妹玩皮呢!
郑重声明 这不是小说,是我自己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身经历的。我只是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多少年来,我一直对圆圆脸大眼睛长辫子的女性有好感,只是缘于我的妹妹。但愿有一天,老天垂怜,能让我遇见我那转世的妹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