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记忆的井
文/唐敏
1.
井,是一个乡村美好嬗变的见证,又是一个村庄繁衍生息的保证。说到井,八十年代以前曾居住过农村的人一定不会陌生的。
记忆犹新的是离奶奶家不远处的一口水井,那是一口供着周围上百户人家生活上一切用水的井。它承载了那个久远年代里人们过多的记忆。
那口井,光秃秃的坐落在一个三叉路口的中央空地上。井口不大,直径大约一米左右,高出地面有一尺的距离,井台是用厚厚的青石板铺就成的。这是一口年代久远的井,井台表面光滑如镜,人站在上面要十分小心,以免滑倒。井的内壁是由大小不等的方形石块砌成的。那井水成年清洌可鉴,人趴于井口,便可见自己清晰的面容。水井四周铺了好多石子,是为了避免脚下的地不被水桶洒出来的井水泥泞了。
2.
由于唐山地震房屋倒塌,父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搬到了爷爷奶奶家住,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在我记忆中,父亲每天清晨都要用两只水桶把井里的水挑满家里的一个大水缸。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睡梦中的我都会感觉到父亲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强有力的脚步声;感觉到父亲一次次把清凉凉的井水倒进堂屋那个大水缸里。随着水缸里井水“哗——!哗——!”的倒入声,农村人一天平淡而又繁重的日子便又开始了。
清晨,奶奶总是和父亲前后脚起床,她每天要早早起来做一大家子九口人的早饭。奶奶是这一大家子人的主心骨。家里人身上穿的衣服,家里面用的,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每日的一日三餐,一切的用度安排等等,好多好多活都是奶奶一人承担下来的。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总是任劳任怨、默默地融和着这一大家子人。在我们这几个孙子孙女的眼里,也总是一副很和蔼可亲的样子。
3.
几乎是每天中午,瘦弱并且常年直不起腰来的奶奶,都会趁着家人午休的时间去家附近的那口水井边洗衣服。我不爱睡午觉,通常都是听见堂屋里的奶奶端起洗衣盆往屋外走时,便会悄悄从炕上爬起来,下地穿鞋,蹑手蹑脚地随在奶奶身后走到屋外,抢着帮奶奶去拿洗衣板。奶奶知道我不爱睡午觉,每次我随着她去洗衣服,她都会默许地微笑着把洗衣板递到我的手里。
随奶奶来到井边,那里早已经聚集了好多洗衣服的人。有奶奶这样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也有三四十岁的婶子大娘,还有二十左右的大姑娘、小媳妇。当时,那里是我家附近最热闹的地方了。
一到盛夏,吃完午饭,忙完手边的家务活,附近那些勤快的妇女们就会利用午休的时间来到这里,洗衣服或者纳凉。水井附近有一个老槐树,大大的树冠,枝丫茂盛。随着太阳的移动,它的树冠还能遮到水井的边上去。老槐树下就是最好的纳凉所在,每到午后这里老早就有人在那里洗衣服了,说笑声阵阵,好不热闹。小孩子们在大人的目光下,围着老槐树跑着,笑着,闹着。我,便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每次说是帮奶奶去洗衣服,可每次奶奶都不用我帮忙,嘴里老是说着:“快去玩儿吧!快去……”每听到此,我便蹦着,跳着去找小伙伴们了。跑累了,回来喝一口大人们从井里新打上来的井水,又甜又凉的井水顺着嗓子眼儿一直沁到了周身,那感觉通爽极了。
水井周围那些围坐着洗衣服的妇女们,有独自一人轻声边唱边洗衣服的;有两三人有说有笑道着家长里短聚在一起洗衣、洗菜的;还有的手里一边洗着衣服,眼睛却盯着在附近玩耍的自家小孩子,嘴里不时大声来一句:“别上井边上来,离井台儿远点啊!”声音里满是紧张与关爱。
有时,也会有男人来这里洗衣服、乘凉的。但是极少数。通常是一些没有媳妇的光棍儿汉子,趁机来混女人堆儿的。有脸皮厚的一些妇女就在那里与他们胡数乱说着一些荤话。羞的那些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躲到了附近那棵老槐树下,手在忙不停地洗着,耳朵却在偷偷听着她们的胡数,暗地里还时不时地窃笑着。
4.
我是从不敢到井里帮奶奶去打水的。因为曾经听家里大人们在饭桌上谈起:这井里曾经有人跳井自杀了。奶奶也曾吓唬过我和哥哥姐姐:“可不要在没有大人的时候单独去井边玩儿啊,那里有‘替死鬼’,专拿那些独自一人去井边的人的命,好替换自己早点去投胎。”
那时我不懂什么“替死鬼”、“投胎”是啥意思,只是自从听说里面死过人,甚觉的恶心。竟因此而一天不敢去喝水,不敢用水洗脸,也不敢去吃饭。奶奶最先发现了默默躲饭桌远远炕角落里的我,着急着把我拽到她跟前,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这孩子是不是发烧了?”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没有啊?脸上也不烫啊?也不发红啊?”
“肚子疼不?……哪里难受啊?……这孩子今儿是咋儿地啦?”奶奶一连串地追问着。我支吾了半天,才把不敢吃饭的原因说给了奶奶听。
“傻孩子,”奶奶一下笑了,“那只是传说,大人们在饭桌上说的也不全是真的。”
“是传说”,听奶奶这么一说,我那颗不安的心才平静下来,高兴地随了奶奶去吃饭。
5.
有一次,家里远在北京的①老爷来了。在饭桌上,他想喝水,一直在旁边②候着他们吃饭的我,赶忙屁颠屁颠地跑到堂屋的水缸边,拿起里面的水瓢舀起一瓢水,快速地给饭桌上的老爷送去。
老爷接过来我手里的水瓢,“这孩子真懂事。”随口就喝了一大口水瓢里的水,“嗯!甜!真甜!”
接着又道了一句,“不够凉,刚从井里打上来的‘井不凉’才好喝,好久没喝到喽~!”
北京来的老爷,年轻时就参军随部队离开了家乡。他参加过国内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也参加过志愿军。他的一生可以说是光荣的一生。中国解放后,他留在了北京,在zhong/yang政府部门任职,直至退休。
因为忙于工作,他几乎很少回乡。他可是我们家里最尊贵的亲戚了。一听他提到“井不凉”,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二话没说,拔腿转身来到堂屋,拿起家里的一只水桶和绳子“拖着”就向井边走去。
来到那儿,见周围清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可能人们都还在忙别的活儿吧。我暗暗又后悔起来:“怎么办?我可从来没打过井水,我也不会呀!”
这时心里又想到了奶奶说过的话:可不能一个人去井边啊,那里拿替死鬼。一想到此,不觉头皮发麻,后背发起凉来。又不能回去,虽然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总感觉哥哥姐姐们在看着我说:“没出息,胆小鬼。”
我鼓足勇气,壮着胆子,两只脚一步步移到了井台边。“怎么才能用水桶从井里打上水来呢?”我在心里思忖着。
我想到了平日里那些大人们都是站在井台上,用绳子系上水桶,绳子一头攥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把系好绳子的水桶慢慢放入井里去。
我来到井边,弯曲的双腿开始打起颤来,我忙蹲下身,微微探身往井里看过去,深深的井里映着一个人影,吓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忽又一想:“那是我的影子吧?”便又壮起胆子趴到井台上往下看去。仔细一看真的是我那害怕至极的一张脸,在水面上来回晃动着。
我紧闭着双眼,一只手死死地攥着绳子的另一端,只听“扑通”一声,另一只手已经把水桶快速地“放”进了井里。过了一会儿,水里没了动静,我壮着胆子微微直起腿来,探身向井里望去,只见水面上漂浮着我扔下去的水桶。它竟没有沉下去。
心想:“只有水桶沉到水里才能打上水来,这桶还漂着呢,怎么可能打上水来呀?”
我在脑子里搜索着那些大人们在井边打水的情形,一个关键动作映在我的脑海:两只手要不停地晃动绳子和水桶。
我这时已经没有了惧意,直了直小腰板儿,大着胆子把一只微颤的脚放在井台儿上,用两只冒汗的手紧攥着绳子在井里来回晃动着水桶。不一会儿,漂浮在井面的水桶在绳子的晃动下流进了井水,只觉得手里的绳子使劲往下一沉,眨眼功夫,水桶就完全沉入了水里。我一看赶忙使劲往上提,因我年龄太小没有多大力气,水桶怎么提也提不动。这可怎么办啊?我当时就被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来。
我着急地左顾右盼着,期待着能有人来帮忙。正在这时,一个大人正好从这里经过,我赶忙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叔,能帮帮忙呗?我的水桶太沉了拉不上来了。”我用求助的眼神望着他。
“你是唐 X X 的闺女吧?”
我赶忙点头称是。他来到井边,站在井台上,三下两下就把满满的一桶水拉出了井口。我赶忙道谢,他没有应声,转身就走开了。
待他走远,我弯下腰用双手使劲提了提,水桶纹丝未动。这可怎么办?看着脚边满满的一桶水,我又发起愁来。无奈,只好把水桶里的水倒出去一半,双手吃力地提着往家里挪去。
一路上水桶里的半桶水随着我身体的来回晃动,又晃出去好多,把我的裤子、鞋子都弄湿了。就这样我边走边歇,一身狼狈地把这半桶水提到了家里。
我用大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端给正在里屋炕上坐着与爷爷唠着家常的老爷。老爷接过水瓢,喝了一口:“真甜!真凉啊!”
无意中,我发现他的脸上,流露出无比激动的神情,仿佛喝到了琼浆玉酿一般。
6.
我们在奶奶家大约住了两三年的光景,父亲重建了我们的房子,我们又有了自己的新家,就搬离了爷爷奶奶家。
我们原来的家附近没有水井,却有一个像圆形碉堡一样囤水用的建筑。三米来高,下方离地半米处有一个水龙头。每天那里都排队站着好多接水的人。有用水桶挑的,也有用小水柜车推的。我家就有一个小水柜车。小水柜是用铁皮做成的,半圆柱形状,顶部有个半尺见方的入水口,底部侧面安了个水龙头。水柜被固定在一辆独轮小推车上,父亲每天就用它来往家里推水。
后来,村里家家接上了自来水,村子里的水井、囤水用的建筑也慢慢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再后来,村民怕有玩耍的小孩子不慎掉入井里,就把村子里所有的井都添平了。
井,被历史彻底淘出了村民的视线,并逐渐从村民的心中淡化掉了。
注: ①老爷: 我爷爷的弟弟 ②候(hǒu)着: 方言,看着
——2020/10/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