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麦浪

五月的风,把季节吹进了小满,把翠绿吹成了金黄,也把我吹进了一望无际的田野。

                            一一题记

1/   

很久了,我不曾亲近土地,也不曾走进麦田。或许金灿灿的麦穗知晓我的急切,时而溢出清新浓郁的麦香,满足我心驰神往的渴望;时而轻轻摇曳,以一种欢快热烈的身姿,在欢迎着我的到来。

小满三日望麦黄。站立麦田,犹如置身金色的海洋,清风中泛着橘黄的麦浪由远而近,又在一缕缕霞光中翻卷着去了远方。大地的辽阔和麦浪的起伏让人精神振奋,心旷神怡。我轻舒双臂,不由自主地大声喊了出来。

声音在空旷的田野是那么响亮,远处,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四下张望了一番后,又慢慢移动起来。我走上前去,才知道他在拔除混杂在麦田中的野草。

广阔的大地上,他不时弯腰直立的身影是那么的瘦小,但那份专注认真的神情,却让我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意。偶尔抬头,他会用粗糙的手掌抓起袖口,把额头的汗水抹掉。看我在注视他,点头并露出憨厚而质朴的笑容。

放下手中的杂草,从衣兜中掏出一张裁好的纸条,随手卷成一个圆锥形,装上烟叶,一边用手指捻着,一边主动地拉起话来:“今年收成错不了。”“是啊,长势喜人啊。”我应和道,走近老人。

“别看刚进小满,这籽粒可‘瓷实’(方言,指饱满结实)着呢。”老人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将烟点燃,深吸一口后,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烟圈袅袅升起,又渐渐消散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眯起眼睛,手指着眼前的麦穗,眼中充满着收获前的喜悦。

“不信,你揪几个麦穗,搓一搓、尝一尝,看是不是已经饱满?”“不了,不了,我看一看就行。”我一边回应,一边蹲下身去。一穗穗麦子随风摇摆,我俯下身,用手将它们轻轻揽在一起,仔细地观察起来。

由绿渐黄,由小到大,胖嘟嘟的麦粒露出半个小脑袋,一排排,一队队,将麦穗簇拥成菱形状,长长的麦芒依次挺立,像勇敢的父亲持枪仗剑,守护着孩子的安全;又像一位伟大的母亲,倾尽全力,无私奉献,盼望自己的孩子快快长大。

“我这一辈子啊,就爱和这片土地打交道。这土地啊,它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回报你。每年看着这些麦子从播种到收获,心里就踏实。”老人一边仔细检查着,一边认真地说道。

“您不觉得累吗?”我忍不住问。老人笑了,笑得那么坦然:“累是肯定的,但心里是高兴的。人嘛,总得有个念想,有个寄托。看着这土地,看着这些麦子,我就觉得活着有奔头。”

老人吐出烟圈的模样,忽然与记忆里爷爷叼着烟袋锅的身影重叠。同样皴裂的指节,同样被麦芒刻出细纹的眼角,连烟味里都飘着相似的气息。

是的,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这就是爷爷常说的一些话。看着老人继续劳作的身影,听着那些饱含着深情的声音,很多年前爷爷的形象,清晰地进入了我的脑海。

2/ 

想起那个夏收时节的凌晨,皓月当空,清风徐徐,正是扬场的好时机。被母亲早早叫醒的我们,迷迷糊糊跟着爷爷来到麦场上,清扫好场地,准备好工具,归仓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扬场就开始了。

爷爷岔开双腿,手持簸箕,哥哥则拿起木𣔙站立在爷爷和麦堆中间。随着铲入木𣔙的麦粒倒入簸箕后,爷爷双手一扬,一道优美的弧线出现在空中。瞬间,碎叶麦皮等杂质被风吹走,干干净净的麦粒落在了地上。

扬场是一个技术活。单单这空中一甩就不好掌握。劲儿小了不到位,风无法把杂质吹走。劲儿大了太高太远,落地后的麦粒又会散落一地。还有甩簸箕时的倾斜角度,用力的选择,都需要掌握好分寸。

爷爷是个急性子,一簸箕麦粒甩出后,供木𣔙的人必须准时地倒进去。不能早,不能晚,早了,空簸箕还没有收回来,晚了又会耽误下一次扬出。这是一个配合默契、动作熟练程度要求非常高的活,配合得好,就会完成得很好。甚至,双方无需用眼睛去看,只凭感觉就能做到准确无误。

但同时,这又是一个累活。几千斤的麦粒,一刻不停,还要全神贯注。双腿会疼,胳膊会麻。但就是这样,爷爷却始终坚持,不让换他一会儿。

大地静寂,月光如水。爷爷不断转身、弓腿、扬臂、那一道接着一道甩向空中的优美弧线、那麦场上渐渐变宽变厚的干净粮堆,还有哥哥和我飞快地铲𣔙、准时的倒入爷爷的簸箕中、不停地清扫着麦秆、麦穗头等轻风无法吹走的杂质。这些忙忙碌碌的身影,这些紧张有序的动作,犹如一幅流淌着美韵的画卷,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印象更为深刻的,是每次扬场完毕,爷爷会坐在一旁,一边吧哒吧哒地吸着那伴随了他很多年的烟锅,一边在粮堆上看来看去。往日的一脸严肃在这一刻绽开了笑容,眼神也露出了少有的温柔。也唯有此时,我们这些小孩子才会不再害怕批评,肆无忌惮地疯玩起来。

拿簸箕,取口袋,一家人欢欢喜喜、争先恐后地抢着干活,圆鼓鼓、黄灿灿的麦粒只一会儿工夫就把百八十斤的口袋撑了起来,又一袋挨一袋地排起了长队,或者围成圆圆的一片。散落在周边的麦粒,母亲会仔仔细细地扫起来,一粒也舍不得丢掉,然后用簸箕簸得干干净净。丰收后的喜悦驱散了身体的疲惫,一家人欢欢喜喜说笑不停。

3/   

想起小麦脱粒时的情景。比起石碾子轧场来,脱粒机的效率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但由于是机器作业,从喂入、脱粒、分离到清选,需要的人也很多。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全家总动员。

机器轰鸣中,脱粒机出口处的麦秸和尘土忽忽地向外喷吐,麦场上弥漫着呛人的气息,本就患有哮喘的父亲却抢着站在了进料口这个最忙碌最危险的地方。布满老茧的手稳健有力,一梱又一捆的麦秸被源源不断地推进机器,如流水线作业的速度和难免麦秸卷住双手的危险,更是要求这个位置的人要聚精会神,双手麻利。父亲一脸严肃,口罩早已歪在一旁,汗水来不及滴落便消融于扑面而来的灰尘和叶沫中,形成一道道厚厚的、脏兮兮的条纹,但眼神中却透着坚毅。

父亲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也常常成为我们平日里的畏惧。即便这个时刻,我们都不敢轻易要求换他。除非看他实在坚持不下去,或者又开始咳嗽,我们才会不顾一切,斗胆把他拉下来。

大垛的麦捆越来越少,脱出的麦粒像一座泛着金黄的山头,这是土地的馈赠,是一家人的希望。望着它,父亲虽然依旧是一张严厉的脸,但他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欣慰和快乐。

爷爷和父亲对土地的热爱和重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他们不怕苦不怕累,好像有永远使不完的力气,有着铁人一般的劲头,这成为我们这些孩子常常讨论的话题。我们既惊讶又不解,但更多的是敬佩和崇拜。

4/ 

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会下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长大后更是如此,眼前这片绿中泛黄的麦田,让我想起上学时和哥哥一起给小麦浇水的情景。

小麦从苗期到成熟,需要五到六次的灌溉。每一次,我都会感受到它不同的变化。看着它分蘖、拔节、从细弱的禾苗长成挺拔的秸秆,看着它开花、抽穗、籽粒慢慢变大变实,想象着不久的将来,它就会变成饭桌上热气腾腾的白面馍,心里乐得像一朵花在盛开。

漆黑的夜晚,我提着马灯来回走动,仔细检查着垄沟有没有跑水的地方,翻看着一个又一个畦里的麦子,看水浇足浇满了没有。七八亩地的小麦,常常需要一整夜的时间才会浇完。

如果垄沟安全,浇地其实不是一个累活,只需看到水满了,改开下一个畦口就好。人闲了,又是夜间,很容易犯困,但我和哥哥却从未有这种情况。拉家常,论生活,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反倒让我觉得很兴奋,时间过得也很快。

清晰地记得一次躺在麦田里,凝视着天空那一轮明月和闪烁的繁星,喜欢文字的自己忽然有了写些什么的冲动。可惜无纸无笔,只好在心里默默成行。很多年过去了,具体的内容早已模糊,留下的,只是些不着边际的浪漫想象和幼稚可笑。

但那种意境,如今想来,依然有些奇妙和美好。清辉流泻下,碧绿的麦田里,夜风摇曳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青涩却充满激情的年轻人,正仰视天空,在浩瀚神秘的苍穹神游。

麦田的尽头,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未知的远方,那里有童话中的城堡,或许还有等待探险的神秘森林。星光点点,如同远古灯塔,引领着心灵的小船在思绪的海洋中航行。

那时的他一无所有,不时传来的虫鸣和流水的哗啦声却又令他格外满足。虽然无纸无笔,但他可以用心中涌动的情感,写出最美的文字,画出最美的图画,让一颗纯净的心完全沉浸在那份憧憬和向往之中,

5/ 

斗转星移,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那个躺在麦田里的孩子,生活的琐碎也渐渐消磨了那份纯真的浪漫之情,但那份对未知的好奇和对美好事物的寻觅依旧如初。近些年,我开始将那些曾经只能在心中默默成行的思绪,化作一篇篇文字,与这个世界分享。

很多年少时看似不着边际的浪漫与幼稚,经过岁月的沉淀,却成为我人生旅途中宝贵的财富,让我笔下的文字,弥漫出情感的真挚和浓烈。也让我更加珍惜那些曾经的经历,并在这种珍惜中感受到当下的美好。

人生路上每一个时间节点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无论微小还是巨大,也不管看似无趣和可笑,都值得我们去回味、去铭记。因为,那是专属于你自己且无法复制的经历。当年星空下的遐思漫游,成为我今时的羡慕和向往。而此刻麦田里的所见所闻,又注定会成为日后每每念起必有所思的独特一幕。

尽管后来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土地,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却如同麦浪一般,一直在我心中翻涌。我渴望长大,渴望像爷爷和父亲一样,用勤劳的双手去耕耘,去拼搏。在这片土地上收获自己的理想,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

回首人生,正是父辈们这种情怀和精神,让我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坚守,什么是热爱。也就有了三十年创业路上的不惧风雨,奋力前行。

6/ 

“想什么呢?”老人的声音让我从回忆中醒来。“哦,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的爷爷和父亲。”我微笑着,回应着。“这土地啊,就像一本厚厚的书,每一页都藏着故事。我们这些庄稼人,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种下希望,收获幸福,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如爷爷一样被阳光雕刻的皱纹舒展开来,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又继续说道。我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感慨。

是啊,这片土地,就是祖辈的根,也是我灵魂的归宿。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生活怎样改变,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在何方,这份对土地的深情,永远不会褪色。

夕阳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在麦田里,洒在老人身上,泛起层层波光和金黄。转身,道别,缕缕清香沁入肺腑,丝丝温馨泛起在心中,我会记住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记住爷爷和父亲,记住所有在土地上辛勤耕耘的人。

归途再回首,老人已化作金色波涛里不时起伏的墨点。忽然懂得,即便农业现代化的今天,依旧离不开这些对土地有着深厚情感的人。正是千万个这样的墨点,连成了华夏大地的命脉,在春秋代序中书写着永恒的丰年。

风吹麦浪,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故事,又宛若我思念的低吟、祝福的浅唱,在时空中穿梭,逶迤起伏,绵远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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