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来讲,谁都不想在脸上留有斑痕,但也有例外的,在近半个世纪前的上海,就有不少学小提琴的年轻人会将其下巴上的斑痕视为一种荣耀。
何也?按我那时的工友梅海生的说法,这是会拉小提琴人的标识,若按高雅些的说法,那就是文艺青年的身份象征。当然,对不知道小提琴为何物的人来说,这淡红色的斑痕也就失去了其特殊的艺术含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候熟悉西洋乐器的上海人可不在少数,尤其是爱好文艺的年轻人,不夸张地说,在上海一百个年轻人当中,就会有三、四个人在练习小提琴。为何?也许如今的年轻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里,对有志青年来说,只有在某个方面学有专长,才有机遇赢得美好未来。这有点像路遥小说《人生》里的高加林为着理想而作的奋发努力。
而学习小提琴就是其中的一个选项。虽说这种幸运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有机会就有希望在,就有学习的动力在,毕竟,学会了演奏乐器,就不能说没有发展的机会。比如,其一,就有机会在主管单位的文宣队里争取到一个乐手位置,去拉拉小提琴、大提琴什么的;其二,能有机遇被某个部队文工团选中,从而加入到专业的文艺团队中去;其三,还有机缘参加各类业余文艺演出;那再不济的也有可能成为单位里姑娘们或暗恋,或明恋,或痴恋的“白马王子”。那可是多么风光,多么带劲,多么招人羡慕的角色哪。
所以,这富有吸引力的“小提琴手”角色,很自然地激起了年轻人学琴的澎湃热情。记得那时候,在上海宛平路、长乐路、汾阳路、复兴中路一带,常会看到挎着小提琴盒的练琴人,举止潇洒地走在马路上;也有人站在靠街的窗口或阳台上,用左侧肩膀和下巴夹着一把红棉牌小提琴,面朝着大街,或“霍曼”,或“沃尔法特”,或“开塞”地拉着各阶段的小提琴练习曲……
我工作所在房修工程队里,也有不少年轻人在学习各类乐器。他们有拉手风琴的,有练大提琴的,有吹黑管和长笛的……但这些比起梅海生能拉得一手漂亮的小提琴曲子来,就显得黯然失色了。的确,在这批年轻的文艺爱好者当中,梅海生可说是“一枝独秀”,然而,要论及他的相貌就少有人恭维了。
梅生就一张黧黑的马脸,两撇八字胡似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对有大小的爆眼,大大的鼻子梁是塌的,而最让他泄气的是那排龅牙,比较起来,如今凤姐的龅牙也要比梅海生的亮色不少。但要说梅的“卖相”不帅,也不是绝对的,据说在队里的女工当中,尤其是在活泼的姑娘群里,崇拜梅海生琴艺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借用如今网络语来讲,那就是“粉丝”眼里出“偶像”。她们崇拜喜欢梅海生的热度,绝不亚于当今粉丝妹子痴迷“心中偶像”的狂热。
坦率地说,作为梅的同事和朋友,我既佩服他,也时常笑话他。我这种矛盾态度,主要是笑话他爱刻意炫耀下巴上那块斑痕的动作。其实,作为和他来往密切的人,我知道这斑痕是他长年坚持练琴被琴身磨擦所致的,但这并非所有人都能明白。至于这斑痕的形状,说得诗意些像月牙,讲得难听点如咬痕,不知道梅自己是如何看待的?总之,他很为这斑痕而自豪,与人相处时常会抬起下巴来,或作仰天大笑状,或用右手托腮作沉思状……目的就是为亮相这块斑痕,特别是在俏丽姑娘们面前,他这斑痕的亮相次数就愈加频繁。
尽管我常笑话梅的这些招牌动作,但对他的精湛琴艺,我绝对是佩服到近乎嫉妒。他家离我住的外婆家不远,所以,我常有机会去看他练琴或听他演奏小提琴曲子。我最初的小提琴知识就是从他那里获得的。记忆中,梅海生演奏最拿手的两首曲子是《金色的炉台》和《苗岭的早晨》。前一曲常常会使人听得心潮起伏,后一首的美妙琴声更会让人产生联翩的浮想。
在梅的影响下,我花了半年的积蓄也买了把廉价小提琴来自学。当然,我这种冲动也是基于对未来及“白马王子”的憧憬。可这小提琴不比口琴笛子,没人指导是很难入门的。我想到了去请教梅海生。那天他问我:“侬五线谱懂伐?”“不懂”“不懂?练啥个琴!”首次请教我就碰了壁。不过后来在我搞懂了五线谱,并请他听了我几次锯木头似的练习曲之后,他还是热心地教了我很长时期。
我练琴的初始阶段,正逢夏天,因此每天放工后,我只能赤膊在阁楼里对着天窗汗流浃背地拉着《霍曼》练习曲。在琴身磨擦和汗水作用下,几个月以后,我的下巴上竟也磨出斑痕来了,可我的琴艺却仍在《霍曼》初级阶段徘徊。有一天,外婆问我:“侬来了拉啥么事?”外公在旁边说:“伊来东杀鸡!”
我想想也蛮难为情的,学琴还不到半年,下巴就有了斑痕。让不熟悉我的练琴人看到,还以为我起码也能拉几支《牧歌》或是《庆丰收》等等的小提琴独奏曲。那里晓得我连E弦上的练习曲都还拉不好。梅海生更是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侬不是拉小提琴的料,建议还是去学画画吧!”
然而,他倒是梦想成真了。在我练琴的第二年,梅海生在某文工团乐队的招考中,他凭着两首拿手的小提琴独奏曲欣喜地穿上了军装。在他出发前两天的晚上,我去他家里话别。那晚我俩聊了很久,他兴奋万分,我沮丧格外。我这是羡慕,嫉妒,佩服,为他高兴?还是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惘?应该说,这些感受都交织在一起在我内心里翻腾着。梅海生似乎没感觉到我这种心态,或许他有所察觉,但喜悦的成功者是很难体会到失落人的复杂心情。
他得意地对我说:“侬晓得伐,我为啥能考取?”“为啥?”我不解地问他。梅海生指了指斑痕仰天笑了起来…… 从他的叙述中,我才得知,负责招考的文工团干部也是位在下巴上留有斑痕的小提琴手。所以,按梅的说法,正是他的斑痕给考官留下了好印象,才让他赢得了招考。但我觉得,这只是梅过分迷信斑痕的缘故。其实他的成功应该是他刻苦练琴的毅力和精湛琴艺的结果。
自从梅海生入伍离开单位后,我的琴艺依然没有多少进步。虽然我下巴上斑痕好像又明显了些,但我练琴的热情却渐趋冷淡。我也常想起梅说过的话:“侬不是拉小提琴的料……”也许,我真应该放弃练琴改学画画了。
转眼间,我跟梅海生分别已有四十多年了。在他加入文工团乐队后的前两年,我俩还曾联系过一段时期。我问他在文工团里一切可好?他回信说,感觉很充实,而且,他不仅已开始练习《帕格尼尼》,还在努力学习作曲。他也问了我的情况,然而,我能告诉他,我已放弃练琴了吗?所以,我只好含糊地回复说;我的斑痕正在渐渐消褪,但我相信,你的斑痕会变得愈加鲜明。是的,对梅海生来说,那斑痕就是他成功的一枚勋章,或是胜利的一朵红花……
不久,我也离开了上海回到故乡萧山。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我俩渐渐失去了联系。如今,屈指算来,他也应该退休回到了上海老家。不知道他下巴上的那块斑痕是否已消褪?但我相信,它是不会消褪的。至于我的呢,早已消褪得无影无踪了。不过我那把廉价小提琴,却依然被我爱惜地保存在自己的书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