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把电动车骑得像条泥鳅,在早高峰的车流里左冲右突。车筐里的豆浆晃出半袋,溅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他腾出一只手抹了把,动作跟抹桌子似的随意。后座的阿乐突然喊:“爸,红领巾!”
阿福猛地捏闸,电动车在公交站前划出半米长的刹车痕。他扭头看见儿子空荡荡的脖颈,昨晚答应好的事又忘了。“等着。”他丢下这句话就往巷口跑,塑料凉鞋拍打地面的声音比车喇叭还急。
阿乐抱着书包蹲在路沿上,看父亲冲进杂货铺又冲出来,手里攥着条皱巴巴的红领巾。阿福跑得太急,撞到卖煎饼的三轮车,一摞薄脆哗啦啦散在地上。“对不住对不住!”他边喊边往回跑,把红领巾往阿乐脖子上一套,打结的动作跟系麻袋似的。
“快走快走。”阿福把儿子往车上拽,没留意煎饼摊主正举着铁铲追过来。电动车重新启动时,阿乐听见身后传来骂声:“你个不靠谱的!”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忘了阿乐的红领巾。阿彩昨晚还坐在床边数他的罪状:“上次家长会你说加班,结果在车间跟人打扑克;前儿答应修水管,买了零件搁窗台生了锈;还有上周……”
“知道了知道了。”阿福当时正对着手机傻笑,屏幕上是工友发的搞笑视频。他把手机塞回裤兜时,带倒了床头柜上的药瓶,白色药片滚得满地都是。
车间主任把考勤表拍在阿福面前时,他还在琢磨中午吃什么。“这个月你迟到七回,早退三回,上周三还旷工半天。”主任的眼镜滑到鼻尖上,“张阿福,你要是不想干了就直说。”
阿福挠挠头,指关节在考勤表上敲出笃笃声:“主任,我那是……”
“你那是去给隔壁车间修机器了是吧?”主任突然提高嗓门,“人家王师傅拿奖金的时候,你在这儿替人背黑锅,你图什么?”
阿福的手僵在半空。上周三他确实没上班,不是旷工,是半夜接到王师傅电话,说流水线的轴承卡了,整条线都停了。王师傅女儿急性阑尾炎住院,他走不开。阿福揣着扳手去了车间,蹲在机器底下修到天亮,回家倒头就睡,把考勤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
“别说了。”主任摆摆手,“这个月奖金扣一半,再犯一次,你就卷铺盖滚蛋。”
阿福走出办公室时,听见里面传来主任的嘟囔:“干活是把好手,就是太不靠谱。”
暴雨倾盆的傍晚,阿福踩着积水往家赶。路过菜市场时,看见阿彩正举着块破塑料布挡雨,脚下摆着没卖完的青菜。他把电动车往路边一扔,脱了工装外套罩在阿彩头上。
“不是让你早点收摊吗?”阿福的声音混着雨声,“说了今天有大雨。”
“剩这点菜不卖完可惜了。”阿彩把外套往他身上推,“你穿,别感冒了。”
推搡间,阿福看见她脚踝处的创可贴,边缘已经泡得发白。“怎么弄的?”
“上午搬菜筐崴了下。”阿彩低头拢了拢青菜,“不碍事。”
阿福没说话,蹲下去把剩下的菜往筐里塞。他的手指粗糙得像砂纸,碰掉了好几片菜叶。“不卖了,回家。”他背起菜筐,又把阿彩往电动车后座扶,“坐稳了。”
车筐里的青菜被雨水泡得发胀,阿福骑车时得使劲稳住车把。路过巷口的修车铺,他突然停车:“等我会儿。”
阿彩看着他冲进铺子里,跟老板说了几句,又跑出来,手里多了瓶红花油。“回去给你揉揉。”他把药塞给阿彩,自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嘴角往下撇了撇,“早上出门急,忘了带伞。”
那天晚上,阿福蹲在地上给阿彩揉脚踝。窗外的雨还在下,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阿乐趴在桌边写作业,突然抬头问:“爸,你今天又迟到了吗?”
阿福的手顿了顿,没抬头:“嗯。”
“主任又骂你了?”
“没。”阿福扯了个笑,“主任夸我机器修得好。”
阿彩突然叹了口气:“要不,你别总替别人干活了。”
“都是工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阿福把红花油的瓶盖拧紧,“再说了,我手艺好,他们离不得我。”
这话倒没吹牛。厂里的老机器谁都摆弄不了,只有阿福能摸出毛病在哪儿。上次进口设备出故障,厂家派来的技术员修了三天没修好,阿福蹲在机器旁边抽了半包烟,用根细铁丝就解决了问题。厂长要给他发奖金,他摆摆手:“顺手的事。”
奖金最后给了车间主任,因为他“领导有方”。阿福还是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骑着吱呀作响的电动车上下班。
阿乐学校要开运动会,老师让家长陪同。阿福拍着胸脯保证:“那天我肯定去。”
运动会前一天,阿福在车间加班。流水线的传送带断了,他蹲在地上接链条,油污溅得满脸都是。主任走过来说:“别修了,明天让维修队来。”
“那哪行?”阿福头也不抬,“耽误生产怎么办?”
他修到后半夜才回家。阿彩已经睡了,床头放着叠好的干净衣服。阿福蹑手蹑脚地洗漱,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想起运动会的事。他捶了下额头,把闹钟调到五点。
第二天阿福醒来时,闹钟还没响。窗外天光大亮,他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纽扣扣错了位置也没察觉。跑到学校时,运动会已经开始了。阿乐站在跑道边,看着别的孩子被爸爸扛在肩上,眼圈红红的。
“乐乐!”阿福喊着跑过去,裤脚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油污。
阿乐扭过头,没理他。
“爸来晚了,对不住。”阿福想摸摸儿子的头,又想起手上有油,赶紧缩回来,“你跑第几了?”
“我没跑。”阿乐的声音闷闷的,“老师说家长没来的不能参加。”
阿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看见旁边有卖气球的,跑过去买了个最大的红气球,塞到阿乐手里:“爸陪你玩别的去。”
阿乐把气球往地上一摔,哭了:“你总是说话不算数!”
气球“啪”地炸开,吓了周围人一跳。阿福愣在原地,看着儿子跑向教学楼,背影小小的,透着股委屈。他蹲下去,捡起气球碎片,手指微微发颤。
那天下午,阿福没去上班。他在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蹲了很久,直到放学铃响。阿乐背着书包出来,看见他,扭头就走。
“乐乐。”阿福追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你看。”
是个用铝丝弯的小自行车,车轮是用瓶盖做的,还能转动。“爸昨天修机器的时候,看见地上有废料,就给你做了个这个。”
阿乐的脚步慢了,却没回头。
“明天,爸一定来学校给你道歉。”阿福把小自行车塞进儿子手里,“也给老师道歉。”
阿乐没说话,背着书包往前走。走到巷口时,他突然停下,把小自行车举过头顶,喊了声:“爸,快点!”
阿福愣了愣,赶紧跑过去,脚步轻快得像个孩子。
厂里要裁员的消息传出来时,阿福正在给王师傅的孙子修玩具车。王师傅叹着气说:“听说要裁一批老员工,我这年纪,估计悬。”
阿福把螺丝刀往桌上一放:“怕什么,有我呢。”
王师傅笑了:“你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管别人。”
阿福没接话,低头继续拧螺丝。玩具车修好后,他捏着车尾巴往后一拉,松开手,小车“嗖嗖”地跑出去,撞在墙角的工具箱上。
裁员名单公布那天,阿福没在上面,王师傅也没在上面。有人说,是因为阿福主动找到厂长,说自己愿意降薪,只要能留下王师傅。没人相信这话,都说阿福是运气好。
阿福还是每天迟到早退,还是替别人干活,还是忘了阿乐的红领巾。阿彩还是每天数他的罪状,数着数着就笑了,说:“你呀。”
深秋的一个傍晚,阿福骑车路过河边,看见有人掉进水里。他把电动车往路边一扔,脱了外套就跳下去。水很冷,他冻得直哆嗦,却还是拼命往落水者那边游。
把人救上岸时,阿福已经没力气了。围观的人拍着他的背,说他是英雄。他咳了半天水,抬头看见自己的电动车被偷了,只剩下个空车筐。
“我的车……”他刚开口,又被水呛到。
有人要报警,他摆摆手:“算了,旧车,不值钱。”
回家的路上,阿福冻得直发抖。路过菜市场,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仅剩的几块钱,买了把阿乐爱吃的糖葫芦。
走到巷口,看见阿彩和阿乐站在门口,脸上都是焦急。“你去哪儿了?”阿彩的声音带着哭腔,“电话也不接。”
阿福举起糖葫芦,笑了笑:“给乐乐买的。”
他没说救人的事,也没说电动车被偷了。晚上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阿彩突然说:“我听说了,你救了个人。”
阿福愣了愣:“谁告诉你的?”
“王师傅的媳妇看见的。”阿彩往他身边靠了靠,“你呀,就不能少管点闲事?”
阿福没说话,伸手把阿彩搂在怀里。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细纹。
第二天早上,阿福醒来时,发现床头放着件新的工装裤,还有双没拆封的运动鞋。阿彩端着早饭进来,说:“电动车我让隔壁老李修好了,他说你那车筐得换个新的。”
阿福摸了摸工装裤的布料,挺厚实。“多少钱?”
“你别管。”阿彩把粥碗放在他面前,“快吃吧,不然又要迟到了。”
阿福拿起筷子,突然想起什么:“乐乐的红领巾呢?”
阿彩指了指桌角:“我放你包里了。”
阿福三口两口喝完粥,抓起包就往外跑。走到门口,他又回头:“晚上我早点回来,给你修洗衣机。”
“你别又忘了。”阿彩笑着说。
“忘不了。”阿福摆摆手,脚步轻快地消失在巷口。
阳光穿过巷子里的老槐树,落在地上,斑斑驳驳的。阿乐背着书包从屋里出来,看见妈妈站在门口,嘴角带着笑。“妈,爸今天能记住接我放学吗?”
阿彩摸了摸儿子的头:“会的。”
远处传来电动车的铃铛声,叮铃叮铃的,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