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大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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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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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余仁买回大黑狗,余家湾人常常在静夜里听到一种“嗥……嗥……”的声音,穿透整个湾子,惊人心魄地震慑,尤其在有风呜咽的夜里,更是让人觉得肃穆的萧杀。像是狼的哀嚎又似鬼在哭泣。大人们说是湾子后面余仁家大黑狗在叫小孩子,如果有谁家小孩不好好睡觉让它听到,它就要来叼了去。所以余家湾的孩子们没有夜里不睡觉的。

余苕也不例外。母亲白书贞一关堂屋门,他就得乖乖地钻进卧房的纱帐子里,闭上眼睛。虽然余苕问过母亲无数次“大黑狗是我屋的,它也会叼走我么?”白书贞拖着越来越懒得动的身子,定定地望着余苕,黑褐色的眸子里瞳孔越来越大,直到余苕爬上床,爬进纱帐子里,白书贞才缓缓闭上那双有些斜吊的大眼睛。

余家湾以前没有人养狗。在那个人都吃不饱饭、“夜不闭户”的年代,养一只狗显得很是多余。

没有狗的余家湾安静,安静得隔壁院里咳嗽一声这边院里都能听见。

余仁每次出门前总是喜欢站在屋厦前“咳”一声,停下来望一望卧房门槛前那片湿洇。当年,他父亲为了腿有小儿麻痹的母亲进出门槛方便,特意把家里所有门槛内外都垫了厚土。而今,余仁每次进卧房都要低一下头,否则头会磕到门楣。不知那天,他突然就想着要把那些厚土挖了,挖了厚土的门槛内外露出一片温润润的新土,与屋内的地格格不入。妻子白书贞每次过门槛总是不适应地踏空一般重重地在湿土上顿出一个脚印,站在远处的余仁看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余仁只要咳嗽完就会转身“哒、哒、哒”地向湾子后面的大路奔去。这是隔壁余老三家大儿子跟他弟弟打赌猜测了无数次的话题。年幼的弟弟起初不相信,总要忍不住跑出来望一望隔壁余仁的行迹,后来慢慢发现,哥哥说的永远对。

佘仁生得白净面皮,精瘦,高耸的颧骨上一双凹陷的眼睛晶亮晶亮,略有点鹰钩的鼻子让他不像个种地人的憨拙,高挑的个子站在人堆里特别打眼,永远纹丝不乱的大背头和干净整洁的中山装再配上一张侃侃而谈的嘴总是让人错认为他是个教书先生,常常被湾里人戏称“余老师”。

余仁是个吹鼓手,自幼会吹唢呐和笛子,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技艺。自打余仁结婚后,他父亲就把鼓乐班子交给了余仁打理。十里八乡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一场红事下来能挣得一条毛巾、几盒香烟、一包红糖还有几块钱,白事人家会给一双解放鞋、烟和钱。在那个靠集体分口粮的年代,余仁是湾里少有的富庶之人。

一场红白喜事一般要吹打两三天。这三天,余仁天将明就出门,星星点灯才能回家。遇上天气刮风下雨或是办事人家远,余仁夜里就不赶回来。家里常年只剩下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余仁不放心,托了隔壁余老三家帮忙照应点。

春天,柳萌新芽,地生新茎。湾里人整天都忙着翻地播种,余仁老婆却突然生了一种“怪病”,听不得人语嘈嘈,见不得阳光明媚,莫名的头痛、心躁,要闭门静养。

那个夏天,余仁老婆病得越来越严重,几乎出不得门。余仁突然买回来一只狗。体型极为彪悍,通身乌黑,只有叫唤时露出的牙是森森的白,是湾里人少见的高大壮硕的狗。

从此,只要有人从余仁家屋旁过路,都要被一阵“嗷!嗷!”′的狂吠和“呼呼”的追赶吓得心惊肉跳,夺命狂逃。湾里人都说:这哪里是狗,简直是个要吃人的怪兽!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湾里就有人传言看见那只大黑狗叼着一个类似刚出生的婴儿在余仁家竹林子里埋头啃,还说他特意走近瞄了一眼,确实是个婴儿,虽然被啃得血肉模糊但还是能看出胳膊和腿……这传言搞得湾里人心惶惶。

有人去问余仁。只见他家卧房门半掩,隐约能看到里面床上躺着人。余仁正在堂屋里喝着小酒,哼着小曲。“你老婆……好点了没?”问的人轻声细语。余仁红杠杠的一张脸突然伸到问的人脸跟前,抿着嘴望着问的人阴阴的笑。这时,卧房里一声细弱的哼,似从深远里传来的一声疼痛又像是被闷住的一声呜咽,问的人不经意看了一下卧房门,余仁突然就呲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学着狗“嗷”了一声,吓了问的人一跳。“你喝多了吧!真是,吓死个人!”问的人悻悻出来。

后来湾里有思想有头脑的人一分析:没见谁家说丢了孩子,那只狗的凶狠外人根本不敢靠近,肯定是个谣言。渐渐的,没人再相信那传言,但暗地仍是担心那只大黑狗真会吃小孩,都嘱咐家里看孩子的人小心加小心。

再后来,余仁每次回来都要掂一些猪尾巴、猪尿泡、猪生殖器喂狗……这些都是办红白喜事人家杀猪后不要的。湾里人看见,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说余仁:“喂狗就好好喂,别尽给狗喂些腌臜东西。”余仁冷笑道:“腌臜东西才适合养狗。”

那年冬天,大黑狗咬烂了隔壁余老三家大儿子的腿,咬的部位不太好,在大腿根。余仁又是上门赔礼道歉又是请医生帮余老三儿子看腿。

湾里开玩笑说:“你这狗再跳高点就咬掉人家命根子了,真是畜生!下嘴可真狠!”

湾里人颇为不解,余仁为什么要浪费粮食喂这么一个尽添麻烦的畜生!

不久,湾里有人传出话:余仁请了高人作法。因为他常夜间行走,带回来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她老婆白书贞才生了“怪病”,高人叮嘱必须养只狗,而且要纯黑的狗,方可消灾避难。并说狗可以看见“脏东西”还会驱赶。

从此,大黑狗被余仁用铁链拴在了屋后密密的竹林里。

第二年春天,余仁抱回来一个刚出生的女婴,说是在办喜事人家村边捡到的。还说家里只有余苕一个男孩子,看见是个女孩所以捡回来了,还说老婆白书贞身体也不好,正好不用再辛苦生了。湾里人也觉得白书贞有福,省去了十月怀胎的遭罪,一下子儿女双全,挺好。

那年秋天,余老三儿子的腿才算是痊愈了,但永远留下了一个像被人剥了皮的鲜红的疤。

余老三找到余仁。

“大兄弟,这孩子怕是跟上这个疤从此寻不上媳妇了呀!”

“那老哥你说咋办吧?是赔你钱还是把狗子打死?我都听你的。”

“哎呀!咱们隔壁临墙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不能这么无情无义。你不是到处走么?经见的人多,帮老大说一门亲就成,他老大不小了,都三十了,挡着底下的弟弟们没法娶亲,你说呢?”

“行,但不晓得你家老大喜欢么样的姑娘?我知道田家湾有个姑娘也是快三十了一直未嫁不知道合不合适?”

“哎呀……四肢齐全,身体健康就行,都成‘残次品’了,还挑么事挑?长短他这个媳妇就靠给你了,你看见好就好。”

半个月后,隔壁余老三家三十岁的儿子终于娶了媳妇。湾里人说余老三家儿子是“有福人不在早起”,三十岁还娶了个天仙。那媳妇儿水样的眼睛花样的脸,听说文化还高,在田家湾当代课老师。也有人不太相信这凭白的好运气。“这么好的姑娘,咋三十了没嫁出去?”

湾里年轻男子打听到媒人是余仁,又都去玩笑余仁,“不晓得“余老师”还有这好眼光啊,给湾里没有媳妇的再寻几个呗!”余仁抿着嘴望着远处新媳妇的背影深情地笑。

那媳妇儿不但人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理,特别的贤惠孝顺。余老三两口子逢人就夸儿媳妇的孝顺事迹,湾里人听到都说老余家烧了高香,娶了个“田螺姑娘”。独隔壁的白书贞不屑一顾,听了总是冷冷地一笑。她说这媳妇儿阴气重、寿不长,应该找个阴阳先生好好看看,还说她家狗每次看见她就叫个不停。

余仁听到了白书贞的话:“她阴气重,你最好离她远点。你身体不好,女儿小也离不开人,从今天起,我就尽量早回,远的活就不接了。”白书贞盯着余仁井一样深的眼,冷笑了一声。

余仁果真活越接越少,闲时喜抱着女儿去隔壁余老三家串门。余老三一家人看着雪团一样的小人儿很是喜爱,尤其他家新媳妇,不断地夸余仁的女儿长得好看并喜欢得抱住不忍撒手。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天下着鹅毛雪,余老三家儿媳妇突然打着滚喊叫肚子疼。湾子离乡镇医院十几里路,又是天黑路滑,余老三来找余仁帮忙,余仁过来一看说:“乡医院医生不行,得赶紧去县医院,我去叫人。”余仁从湾里一下子请来几十个男人,轮流着把病人用门板往几十里外的县医院抬,在去医院的途中那媳妇儿还是死了。湾里人都觉着可惜,这么好一个姑娘说没就没了。

那媳妇儿死了,余仁七天没出家门,说是避煞气。余仁家大黑狗整整叫了七天七夜,湾里人都说那媳妇儿的魂魄还没走咧。

北风呼呼的吹,庄稼地里没有了活计,办喜事的人家便多了起来。余仁这段时间又是早走晚归。

冬日的寒气仿佛一道禁令,湾里家家关门闭户,有聚在一屋打麻将的,也有聚在一屋聊天的。白天也鲜少见人在湾里走动。傍晚的余家湾巷更是空无一人。傍晚的风声总是比上午和中午要紧,似乎急着要把黑暗拽入世间,当人间最后的一抹光明沉下去时,大黑狗不知怎么挣脱了铁链,跑进屋内把余仁的女儿从摇篮里叼了出来,叼到了屋后暗沉的竹林里。婴儿“哇哇”的哭声惊醒了正在摇篮边打瞌睡的余苕。他看着大黑狗叼走了妹妹,急得大呼母亲,但母亲白书贞房门紧闭。打小,白书贞就告诉过他,任何时候不准敲她卧房的门,只要是卧房闭着,绝对不允许他进去。余苕哭喊了半天,母亲白书贞也没见出来,他不知道他母亲在他睡着时出门打麻将去了。他只好自己拿了一把扫帚去砸狗,狗被砸的啸叫声惊动了隔壁,余老三一家人跑过来时,女婴已经被咬破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

余家湾的人从此谈大黑狗色变。即使大黑狗被铁链拴着,人们也都是绕道而行。

第二年一个夏夜里,大黑狗死了。

那夜的那场雨尤其特别。

暴雨从下午下到天黑。余仁被隔在了外村回不来,家里只剩下白书贞和年少的儿子。

半夜里,风雨大作,狂风叫嚣地推搡着屋旁的桑树枝疯狂地扫荡着屋瓦“呜……呜……唰……唰……咔嚓!……唿啦啦、啦……啪!”风声、雨声、枝条断裂声、瓦动声、碎裂声,每一声都让白书贞心惊肉跳。男人不在家的日子,她一个人担了太多的惊受了太多的怕,但今夜的风雨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有一种不同寻常地怕。一道白练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声势中突地挂在她的房间里,像一把杀气腾腾的剑,触目惊心的明,紧跟着“轰隆隆……咔嚓!”一声炸响,唬得白书贞一下子从床上跳坐起来,心突突地跳。听到帐顶有“嘀嗒”的屋漏声,白书贞赶紧起床去拿脸盆来接屋漏。

穿过堂屋时,忽然听到堂屋门栓“柞柞”有声,白书贞蹑手蹑脚靠近门边听了听,“柞柞”声更加清晰。她意识到遭贼了!她又害怕又不得不斗着胆地叱喝:“是、是哪个?大半夜、夜的搞么、么事!”门外的动静骤然停了,只剩“哗……哗……”的雨声,白书贞又立着听了一会儿,门外没有了动静。她不敢入睡了,准备搬过桌子来顶门。她的脚步刚起,门外“柞柞”声又响起。她急中生智大声喊自家男人的名字,“余仁!余仁!快起来!门外有人!”她不喊她男人名字还好,这一喊,门外的动静越发大了,她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猛然想起家养的那只大黑狗,又急呼黑狗的名字……“咯吱吱……咯吱吱……”撬门声也越来越紧急。白书贞战战兢兢地边挪桌子边哭骂屋外的贼,年少的儿子也醒了,跑出来抱着她哭。屋外的暴风雨像只怪兽,没等她们的哭声完整地传出去就把它吞了下去。白书贞眼看求救无门,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打着手电筒对准门栓照,一柄寒光闪闪的尖刀正在慢慢伸进门缝……娘儿俩扯天扯地大喊救命。

接屋漏的余老三听到了隔壁娘儿俩的呼救声,忙叫醒了大儿子,他儿子一听,腾地一下跑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就往屋外冲。余老三担心儿子出事,又多叫了两个邻居,拿着耙子、尖担一起冲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瘦高背影顺着村子后面的大路逃走了。余家的大黑狗倒在屋后竹林里,地上还零落着一小截猪尾巴……

有人说那个贼就是奔着狗来的,也有人说是奔着人来的,还有人说是奔着财来的,也没人辨得清。

家里接连出两档大事,余仁不再干吹鼓手艺,从此守着老婆孩子在家种地。

没过多久,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喝醉了的余仁被人打折了一条腿。

第二天,余老三家大儿子跟一个走村串户的箍盆匠走了,箍盆匠说招他回去做上门女婿。

白书贞又病倒了,这次真是病得连卧房门也出不来了。

余家湾的夜里又安静了。安静得只能听到孩子不睡觉的“嘤嘤”哭闹声和母亲的训斥声。

余苕坐在油灯下望着空荡荡的堂屋发呆。他特别怀念没有大黑狗以前的那些日子。只要父亲在家,一到掌灯时分,湾里人就会把他家堂屋坐满,灯光温暖而明亮,父亲滔滔不绝地胡吹海侃,众人吃着母亲端出来的炒花生或者炒瓜子,抽着父亲递出去的烟,余苕便可大摇大摆地享受人堆之中众星捧月的愉悦。若父亲不在家,隔壁余老三家大儿子就过来,他每次来都带给他最喜欢的玻璃纸包的糖果,他每次来母亲都允许他跑出去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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