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第七天》,密密麻麻全是刀,让我重新定义“死无葬身之地”

提及余华的作品,脑海中浮现的字总是现实与苦难。在《第七天》这本书中的,书中的人物是我,也是你。这本书阅读结束带来的感受,不是读完一本书后的喜悦,而是沉重,是人物的命运影射到自身时对现实、对人生真切的无力感。

余华老师在《第七天》这本书中,主人公杨飞死后,用七天的时间回顾他四十一年的生命过往,回顾他生前五味杂陈的生命历程。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黑暗,死无葬身之地反而成了他灵魂的收容所,他最终也欣然接受这最后的皈依。

我阅读时一直在好奇,死无葬身之地的草,河流,小鸟,花朵,树木是从哪里来的?最后才突然领悟,不是人类才能死亡,自然界的一切也都会死亡,一群无所依的生灵会聚到一起,就是另一个完整的世界。

大作家笔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话,这本书采用“契诃夫之枪”的创作技巧,以杨飞死亡前后的追溯为主线,带出很多小故事,并且在前文都留下了很好的伏笔。一个个人物都在“永生的世界”里相聚,并一一道出事情的原委。

第一天  现实社会阶层差异,活着房子,死后墓地

杨飞死后的第一天,他看到了自己的孤独。他孤苦伶仃,没有人悼念他,妻子离弃,父亲为减轻负担垂病出走,一无所有的他只能自己悼念自己。

他在殡仪馆里,看见了社会阶层的差异。殡仪馆排号等待区分贵宾区和普通区,连排号等待的座椅都分为塑料和沙发,沙发那边谈论自己寿衣材质和骨灰盒雕花,塑料椅子这边比较着谁的价廉物美;就连焚烧的窗口都分进口的和国产的,有钱有权的人还可以不用领号插队先烧;富者的墓碑,堪比人民英雄纪念碑;而贫者的墓地,只一平方米也心满意足。杨飞不知道自己的骨灰要何去何从,因为他没有骨灰盒,也买不起墓地。

阅读这一部分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杨飞跟塑料椅上坐着的死友互相交流寿衣的价格,有个男人发现自己的寿衣比别人的贵了五十块钱,便唉声叹气说道:“我老婆不会讲价。”

从这句话中,我看见了一个有着多重身份的男人对家庭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为家庭的幸福劳碌大半生,咬紧牙关在泥泞的生活中一次次冲锋陷阵,就连自己死后也不舍得多花五十块钱,这五十块钱在他看来还不如给家人买菜买肉吃;看见他担心妻子孤单一人会遭罪,他这一走就被多骗了五十块钱,表达了他对妻子的关系和思念。相互温暖相互扶持的感情关系总是会让人留恋的,在最后的分别时刻,不只是活人思念死人,死人也不舍活人。看见了妻子对死去的丈夫的慷慨和爱意,一生虽勤俭节约,但是买给丈夫的寿衣也不会再过多讲价,当是最后一次爱他。

余华老师真的很懂底层人民的内心。看似在写死人的故事,其实还是活人的故事,描写了是一个阶级意识强烈、权利倾轧的现实生活,描出了底层人民对阶层差异深深的无力感。描绘了社会不同阶层的生存状况的差异之大,讽刺意味极强。

第二天  爱情来敲门,开门了,她来了又走了,门却永远为她开着

第二天,他遇见了前妻李青。生前,见多了繁华的李青,想要安稳,于是拒绝了公司所有的男性和杨飞结婚,杨飞老实诚恳,但又软弱,安于现状,没有雄心抱负。三年之后,平淡安稳的生活无法满足李青心中的欲望,他们选择离婚。两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相遇相认,他本以为他们可以在这死亡的时空里永远相爱,但是她为了拥有属于自己的墓地,就像活着时为了她自己的才干和野心一样,毫不犹豫的投入别人的怀抱。她对他说:我仍然爱你,而他轻轻回复的却是“我永远都在爱你…”。他们活着的时候分开了,死了以后也无法相守。

关于对爱情小心翼翼的期待真的写得好好啊,我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走过去又走过来,我也听到了,可是我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是走向别人的脚步。直到有一天,这个脚步停留在这里,然后门铃响了。

但是,余华老师在《我在岛屿读书》里说“他反复按了按门铃,一遍又一遍说着他没有走错,我开了门,他走进来,喝了我的茶,听了我的故事,又转身走了,留我一个人继续在这间屋子里。从此以后,这里布满尘埃.…..按门铃的不一定是好人”。

有人敲开你的门,发现里面乱作一团,走了两步便转身离去,还要将房间的乱象公之于众;有人敲开门后顺手为你收拾起来,为你捡起地上的抱枕,顺开挡在路上的杂物,还说艺术家的房间也是如此。我想说,你都不知道屋里有啥,就不要随便摁别人的门铃了。

阅读这一部分时,作者描写迫不及待想见喜欢的人那种小紧张和满满期待,让我想到钱钟书先生《围城》里所说:约着见一面,就会使见面的前几天沾光,都变成好日子!就像《小王子》里这样写道:“如果你说你在下午四点来,从三点钟开始,我就开始感觉很快乐,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来越感到快乐,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发现了幸福的价值。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准备好迎接你的心情了。”

如果不是阅读,我都忘了当约好某天去见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时,其实自己的内心已经早早在做准备了。

李青的爱情让我知道,永远不要在饿的时候逛超市,因为会买到自己不需要的东西。生活也是这样,永远不要在孤独的时候,开始一段感情,我可能会遇到错误的人。仔细思考一下,因为当我们无助的时候,我们会抓住任何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不是真正需要的。

爱绝不是互相凝视,而是一起往相同方向凝视。两个人没有共同成长,势必会伤害这一段关系。

离婚后的杨飞没有再婚,因为每个人都无法替代李青。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不然后来的人都黯然失色。年少莫遇惊艳人,缘浅不幸误终身。一旦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今后再遇见的所有人,都会将新人不自觉与她进行比较,渴望能从新人身上找到一点像她的影子,让自己能够继续爱她,可谁能够真的完全像她呢,只不过是自己放不下罢了。

余华的书没有华丽的辞藻或者高级的修辞,但真的很能打动人心,这个爱情故事其实写的是很多个杨飞和李青的故事。

第三天  无条件的父爱告诉我什么是亲情

杨飞死后的第三天,他重温了与养父的快乐时光。捡到杨飞时,父亲只有二十一岁,懵懵懂懂,单纯善良的他将一生都给予给了杨飞。父亲其实也渴望婚姻,但比起自己的婚姻,他更希望杨飞能够感受到母亲的爱,他爱孩子胜过爱自己。

杨飞是“火车生下的孩子”,养父是列车,养父的爱情与他是两条轨道,养父中途犹豫过,甚至曾经变换轨道,但是最后放弃自己,选择了杨飞。

后来为了工作,养父让杨飞回到亲生父母家。但是他和生母的关系只限于血缘,生理上他们无比亲近,但在情感和生活里却无比遥远。对比生母家里的无限争吵和家长里短,养父杨金彪父亲总是夸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对她的爱是无条件的。养父和他相依为命,不仅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还给了他完美的童年。

后来,他选择回到养父身边,回来时带着的依然是离开时养父置办的一皮箱冬装。与之对应的,一直强调这些年苦苦找寻他的生父生母却在孩子走后没有给孩子带任何东西。 离开时和回来时物质和精神没差别,生父生母没有给杨飞什么东西,他没有获得他们的爱,他爱的也只有养父一人。什么是亲情,我想亲情不单纯是简单的血缘关系,而是日复一日的相处 。

读余华老师的作品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字里行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杨飞和杨金彪这对平凡的父子,在最不起眼的日常举动中,融锲了对彼此全部的牵挂与爱,联系现实生活,也是我们自己生活细节的写照,但却鲜少有人注意到罢了。

第四天 唯有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

第四天,杨飞在“死无葬身之地”邂逅了与男友沦为鼠族的洗头妹。在浮华城市的地下,他们像老鼠一样生存。鼠妹想要通过出卖肉体来赚钱,养男朋友。男朋友不同意,并且答应鼠妹,以后会给鼠妹买个iPhone4s。后来男朋友给鼠妹买了个假的iPhone,鼠妹想不开,跑去跳楼,在消防员的劝说下,鼠妹终于想通了,但在伸手的瞬间脚打滑了,还是掉了下去,当场去世。鼠妹的灵魂还在等男朋友来道歉,但始终没有等到。

这对恋人曾共许一生,然而严酷的生活给不了他们斑斓的爱情,一个洗头仔一个洗头妹,只有在无穷无尽的争吵中维系着爱情的温度直至死亡。这然后我想到一句话: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是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

鼠妹在跳楼时,看热闹的人趁机做起了卖墨镜的生意。多讽刺啊,真应了那句话,“这世间唯有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现在的互联网何尝不是这样呢?为了蹭流量毫无底线,一帮人在网络教警察破案,教老师教书,教医生救人,教消防员灭火……就是不教自己如何过好自己的生活。

还看到了两个在下棋但不停悔棋的男子。生前,这个张警官抓到了男扮女装去卖淫的李姓男子。在审讯的时候,张警官踢坏了这位诈骗卖淫的男同志的睾丸。后来这个诈骗卖淫的男同志把张警官砍死了,自己被判了死刑了。没想到在阴间,两人却成了关系最好的棋友,张警官一直在地下等父母为自己争得一个烈士称号,然而一直没有结果。

悔棋,是否也是一种暗示,人世间的很多事情一念之差,做错了就只剩下了后悔的余地,像鼠妹一样,她不想死,她只是生气。

读到张警官父母对儿子去世前后态度的转变,也让我感到心寒。

《活着》是说“生不如死”,《第七天》是说“虽死犹生”,充满着绝望,也充满着希望。“死无葬身之地”本是一句恶毒的诅咒,但在这些无所依无家可归的游魂眼里却是唯一的收容所。杨飞在殡仪馆和一群厚葬的人待在一起,感觉到了落差感,心情失落,当他来到这死无葬身之地,看到那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时,心情放松了许多,少了些焦虑。有时候当我们无能为力时,不要责怪自己,其实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

第五天  死无葬身之地,虽死犹生

杨飞死后的第五天,看到了一对生前的死仇,死后成为了挚友,他们一个是暴力执法的警察,一个是被警察踢碎睾丸的卖淫者,也许唯有死亡能化解仇恨令众生平等。

我想,在死无葬身之地里,再谈论这些仇的恨的就显得多余了。大家都是平等的,平等地被现实世界所放弃,平等地被现实世界所遗忘。这不禁让我想起第一天殡仪馆里被分为三六九等的人们,正是因为他们还与现实世界还有着羁绊,才会将现实世界里的阶级地位一同带至死后的世界。但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们不是。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因此才能够那样坦然地妥协,甚至主动与曾经的“仇人”嬉笑往来。

在这里杨飞还见到了自小哺育他的“妈妈”,因为她的举报意外让医院随意丢弃死婴的丑闻曝光,因此她成了一个游魂,她死亡原因被隐瞒编造,甚至骨灰都是从事故以外的别人的骨灰里分配出来的。这个平等之地,她成了二十七个死婴的母亲。

他还看到饭馆一家人都整整齐齐的离开了那个世界,即使没有墓碑,但只要想着一家人还是在一起,他们就很幸福。对比因为强拆被掩埋在废墟下的两夫妻,他们的女儿在废墟上写作业等着他们。在权利的威逼下,真相掩埋在废墟之下,谎言游走在耀眼的日光下。

总说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但这第五天好像在说人与人的悲惨不尽相同。有自杀的,有人祸的,有意外的,有冤死的。通篇下来,每一次事故都有死亡人数被瞒报。

余华老师扒开真实的世界,让我们看到血淋淋的事实,起初是震惊,而后逐渐平静,拾起希望,坚定地、仍怀希望地向前走去。所以说,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史铁生说“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这悬崖下的浏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有时候我们缺少的恰恰是需要一份面对灾难时的勇气与豁达。

一个人出生了,人们并不知道他的未来,却说恭喜恭喜。一个人死去了,人们并不知道死后世界,却说可惜可惜。“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这真的是对死亡最美好的解读了。

第六条 活着的时候不被当人,死了倒成了人

他死后的第六天,又一个亡魂捎来了鼠妹爱人的讯息,那个聪明勤奋想凭借自己的双手,在大城市为鼠妹撑起一个家的男人,卖掉一颗肾为他心爱的女人买了墓地。

这个部分的阅读令人感到窒息,有人卖肾为了买一部iPhone,有人卖肾却为了买一块墓地让女友安息。再没有怨恨的鼠妹穿着众亡魂为她织就的婚纱去那个没有新郎的家安息了。

鼠妹死后,她的爱人在墓碑上刻上她的名字,生前是鼠妹,最后她作为人而死去,这就是名字的含义吧。

文中把所有的触目惊心都隐藏在一层文字的薄沙之下,每个平淡单薄的文字却承受着千斤重量。比如卖肾,真的好畸形好讽刺,讽刺的不仅是人的身体就像商品一样待价而沽,更是出卖身体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不合理处,反而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肾卖出去。肉体的异化固然可怕,思想的异化更可怕。

这本书里写满了不幸,不公,黑暗,不堪,快乐被挤到了书的最边缘处,连感动都带着心酸。

第七天 走向“万花齐放之地”

他死后的第七天,终于在殡仪馆见到了他早已化为枯骨的父亲。死亡也无法割断这浓烈的亲情,他的父亲死后在殡仪馆上班,目的只是为了再见他一面。读到这个部分时,我想说,天啊,杀我别用亲情刀可以吗。

他最后对父亲说:我会常来看你。然后便去了那众生平等的终极净土:死无葬身之地。

这七天里,他还遇到了许许多多的魂,看透了光怪陆离的事,真的有写不尽的心酸事。

“死无葬身之地”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相反的地方,如果你有安息的地方,你绝对不会到这里来。反而是在现实生活中最无助的劳苦大众,在受到现实世界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压迫,去世之后也没有可以安息的地方才会来到这里,这个叫做“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充满了友善,这里没有尘城市的复杂,所有遗憾会被弥补,所有曾经经历的苦难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回来。

死后的世界没有利益纷争没有权利争斗,大家都一样都只是无差别的肉体,本性的善意也被激发出来,人之初,性本善,走到生命的结尾,每个人又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比起人间的葬礼,死无葬身之地的仪式似乎更加安详宁静,且每个人满心虔诚。

“万花齐放之地”是真正向往和期待的自由,“死无葬身之地”是温暖的避风港,大家都互帮互助甚至互相爱护,其实也是在讽刺殡仪馆,而所谓的殡仪馆和火化之后的墓地,仍裹挟着人间金钱和阶级的味道。

翻开这本书,密密麻麻全是刀,刺中了谁

余华老师说过:“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余华老师在这部小说里真的杀疯了,很久没看到这样明显地密集地反映社会问题的小说了。

罗翔老师和余华老师的采访录里,余华老师说的一段话:其实我们都在这个剧场里面,这个剧场意味着我们都在这个社会里,如果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我们大家都有一份。你不要以为只有台上的人有一份,好像很精彩什么的,其实我们都置身其中。这个社会中的美好的东西,我们也可以分享一份,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一份,但是这个社会中丑陋的东西,我们也有一份,这个社会中所有的弊病,大家都有一份。我不知道现在社会每个人怎么想,但是我相信这样的思维始终是存在的,就是永远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总是认为,这个社会中的种种问题,是你们造成的,不是我,我是来监督你们的,我是来批评你们的。这就好比是,后面的海浪在批评前面的海浪把村庄给淹了,就是这样的关系。

活着的世界每天上演悲剧,“死无葬身之地”却一片祥和美好,这是何等的可悲与讽刺啊,全文笔触真的太过犀利。

平静的文字里悲伤扑面而来,明明是小说,却像是纪实。辟谣辟的是真相,小说编的是现实。虽然这是一部小说,但这里面的情节却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讽刺也好,愤懑也罢,总之为余华老师的敢说敢写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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