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2、“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3、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4、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5、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6、“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福贵呵。”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你坐下。”
7、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
“你去睡吧。”
8、“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9、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10、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11、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12、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13、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14、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那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长根,长根。”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你还好吧?”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兆踊岣*苦,我对娘说: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
“你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15、“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们。”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
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
“谁在喊?”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是奶奶。”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不累。”
16、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我们爬出坑道,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有一次我跑着跑着,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大饼一扔下,人才散开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大饼包得也不结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老全当了八年兵,心里还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脑袋张望春生。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他一翻身滚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
“这能吃吗?”
春生说:“可以煮米饭啊。”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我说:
“这小子比谁都精。”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有些脚没有反应,有些脚乱蹬起来,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个不停。
17、伤号越来越多,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就有担架往这里来,喊着一、二、三把伤号往地上扔。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没多久就连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都直皱眉。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落下来,天太黑,我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18、“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
地上坑坑洼洼,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我们走了一段后,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
“你们自己排好队。”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我往远处看看,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拼命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身体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晨,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前面是两张桌子,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想回家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一听可以回家,我的心扑扑乱跳,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没动,有一些人走出去,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
接着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就跟我们连长一样。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这下我紧张了,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来,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一遍遍叫着:“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
“你要说什么?”
我这才放心下来,对团长说:
“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走到长江边时,南面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我过不去,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我就到处找活干,免得饿死。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学过摇船。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我要报恩。可我实在是怕打仗,怕见不到家里人。为了家珍她们,我对自己说:
“我就不报恩了,我记得解放军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时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是深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
19、我总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连连喊:
“娘,娘。”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跑到茅屋里一看,没见到我娘,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来问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么也不说,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
“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我娘才这么说,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凤霞也可怜,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凤霞就坐在我对面,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就轻轻地对着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随便怎么说,我都回到家里了。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和家珍,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遍遍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20、我回来的时候,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龙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气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产,分给了从前的佃户。他还死不认帐,去吓唬那些佃户,也有不买帐的,他就动手去打人家。龙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说他是恶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后,龙二还是不识时务,那张嘴比石头都硬,最后就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
“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
龙二也太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那是在下午,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哭着鼻子对我喊道:
“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
听他这么一喊,我慌了,想想还是离开吧,别看他怎么死了。我从人堆里挤出去,一个人往外走,走了十来步就听到“电”的一枪,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可紧接着又是“电”的一枪,下面又打了三枪,总共是五枪。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回去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
“毙了几个?”
他说:“就毙了龙二。”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他竟挨了五枪,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我对自己说:
“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时,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当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嘴里咝咝地说:
“真险啊。”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我这么对家珍说了,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
“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话,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一阵酸疼。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转到了另一边。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
“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那里沾了几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
“福贵。”
21、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出现了纷乱的弯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动,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声:
“福贵。”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老人对牛说:
“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我知道你没吃饱,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给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对我说: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饿了还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东西。”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将背包垫在腰后,靠着树干,用草帽扇着风。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长长一条,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他的裤裆也在晃动,很像牛的肚皮。
22、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她就跑了回来。凤霞回来时夜深了,我和家珍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我想是谁呀,这么晚了。爬起来去开门,一开门看到是凤霞,都忘了她听不到,赶紧叫:
“凤霞,快进来。”
我这么一叫,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没穿鞋就往门口跑。我把凤霞拉进来,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我推推她,让她别这样。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过了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脸,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凤霞头发干了后,家珍替她脱了衣服,让她和有庆睡一头。凤霞躺下后,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闭上。有庆翻了个身,把手搁在凤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又乖又安静,一动不动。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使劲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张着个嘴一声声喊:
“姐姐,姐姐。”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家珍让他快点吃饭,还要上学去。他就笑不出来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声问家珍:
“今天不上学好吗?”
我说:“不行。”
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随即怕我发火,飞快地跑了起来。有庆走后,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准备送凤霞回去,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对她说:
“让凤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反正凤霞听不到,我没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去。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一点声音也没有。天黑后,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动不动。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到了城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把她看了又看,凤霞是个好孩子,到了那时候也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背起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
“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
家珍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
23、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对他说:
“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
“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24、“我还没死,你就把我当死人了。”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我不让她干活,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
没出三个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掺和着吃些南瓜叶,树皮什么的,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村里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队长去了几次县里,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
“队长,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
队长歪着脑袋说:“我走不动了。”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队长对他们说:
“你们别走了,城里人也没吃的。”
25、和王四争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树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里见了问她去哪*���担*
“我进城去看看爹。”
做女儿的想去看爹,我想拦也不能拦,看着她走路都费劲的模样,我说:
“让凤霞也去,路上能照应你。”
家珍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凤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气动不动就上来,我不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荡来荡去。
我不知道家珍进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都走不动路了。是凤霞先看到她,凤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转过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条路上,身体撑在拐杖上向我们招手,她抬起胳膊时脑袋像是要从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赶紧跑过去,等我跑近了,她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拐杖声音很轻地叫:
“福贵,你来,你来。”
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气说:
“你摸摸。”
我的手伸进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说:
“是米。”
家珍哭了,她说:
“是爹给我的。”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我让凤霞扶着家珍赶紧回家,自己去找有庆。有庆那时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刚喝饱了池水,我叫他:
“有庆,有庆。”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
“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
“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
“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说:
“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
“去门后看着。”
26、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
“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
“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27、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28、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29、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30、“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31、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
“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
“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
“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32、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33、“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
“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
“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34、“也是,凤霞也该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难找。”
我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凤霞,我们都给。”
说完这话自己先心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回到家里,跟家珍一说,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床上半晌不说话,末了叹息一声,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没多久,队长给凤霞找着了一个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浇粪,队长走过来说:
“福贵,我给凤霞找着婆家了,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挣钱很多。”
我一听条件这么好,不相信,觉得队长是在和我闹着玩,我说:
“队长,你别哄我了。”
队长说:“没哄你,他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赶紧说:
“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扔了粪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没进门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看着我眼睛都睁圆了,我说:
“凤霞有男人啦。”
家珍这才松了口气,说:
“你吓死我了。”
我说:“不缺腿,胳膊也全,还是城里人呢。”
说完我呜呜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泪也流了出来。高兴了一阵,家珍问: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我说:“那男的是偏头。”
家珍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让我把她过去的一些衣服拿出来,给凤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说:
“凤霞总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来相亲了。”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和家珍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35、“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
十几双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
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36、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36、老人说着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声,那牛就走过来,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头,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着牛的缰绳慢慢走去。
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走去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