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二的晚上十点来钟接到表妹电话,她几乎是哭着跟我讲的,问我明天去不去张掖,我第一感觉是莫名其妙,毕竟接到电话的前一秒我还在乐呵呵地刷着手机,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第二感觉则是情况不妙,而且这个不妙的方位必是祁连无疑,因为我跟哭泣的她跟张掖能联系在一起的,只有祁连的什么紧急状况了。
祁连县野牛沟乡是我阿妈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我离家漂泊在外的数年里日日魂牵梦绕的地方,甚至因为对这片广袤草原的思恋,让我又义无反顾的回到了青海工作和生活。其实,说思念一个地方,大部分还是因为思念这个地方的人罢了,十多年来我都无比想念有我姥姥在的冬窝子。是啊,想来可笑,在我七八岁之前对野牛沟的记忆里,真切的只有我姥姥,对我姥爷好像并没有什么印象,除了有一年过年前他买回来的一大箱新鲜柿子吃坏了我的肚子,以及对专属于他的那匹大黑马驮着近二百斤的他还能跑起来的惊异。
十来岁的时候,我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以及各种行为中断定了我姥爷就是个封建家长。哪些言行嘞?类似于我舅舅们从不敢懒洋洋躺在姥爷面前更不必说翘二郎腿什么的,类似于我姥爷一从门外进来全家都要起身帮他拿外衣倒茶什么的,类似于纵然他已经六十几岁不管羊牛了家里一应大小事仍由他一人说了算,类似于他盘腿坐在炕上的时候甚至我姥姥都只会欠身跨在炕沿上坐,类似于分家产时他会另外多给自己的长孙一匹马……可能是因为我家也就是我爸爸这边家人间相对比较“民主”,也可能是当时的我恰好处于特立独行的逆反思想发育阶段,我甚至曾经故意上炕盘腿坐在我姥爷身边“挑战”他的“权威”,因为我自认为我是他最不会看重的外孙,尤其还是个外孙女,然而他只是呵呵笑着调笑我:“这是个尕小伙儿啊!”
应该是从跟我妈的一次随口闲聊中开始,我为曾经无知的自己感到有些羞耻。我妈跟我讲的是我一岁多的时候,她带着我去坐娘家,当时姥爷家没在冬窝子上,住的是黑牦牛帐房,阴冷的下雨天帐房里的锅塌生不起来火光冒浓烟,姥爷就把我揣在皮袄里到处躲烟,嘴里还念叨着“不能把我的丫头熏哈给~冻哈给~”这样的姥爷跟我十几年来对他的认知太不一致了,毕竟我从未听他跟任何人说过这么温情的话,背着我妈我偷偷红了眼眶,为我曾经那点狡黠的小心思真切地感到羞耻。
后来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每年寒暑假都不一定能去祁连了。祁连那边,因为小姨和舅舅们的孩子逐渐都到了上学的年纪,姥爷和姥姥就搬到了县城看着孩子们上学。于是,有姥姥守望着的冬窝子再也没有了,为此我内心的感情一度特别矛盾,为美好的往日时光一去不复返而遗憾,为老人们终于离开了艰苦的牧区而高兴,为二老还要为孙辈的成长操心劳累而揪心。但是没有办法,养活一大家子的一两千头牲口根本不允许解放出来壮劳力专门扶老携幼,于是姥姥姥爷拉扯大了八个儿女之后,又在年近古稀的时候拉扯起了虱子的籽子(出自青海俗语“拉完虱子拉籽子”,虱子指子女,籽子指孙子女等)。
大概大前年,我闲来无事在网上翻看一些历史资料,偶然见到了一部分回忆录,其中记述的人和事跟我听过的几十年前发生在我家的一些事件碎片很有关联,于是我不眠不休花了两天时间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搞了个清楚,在此十分感谢我大学的专业赋予我的好奇心和挖掘能力。原以为我的曾祖父们是这部悲剧的主角,未曾想翻到最后发现我的外曾祖父们才是。可能是因为在太短时间了解了太多的关于自己祖辈的太过残酷的真相,我几度捶胸痛哭,半宿半宿睡不着觉,甚至在梦里都会为那些文字演绎的血泪场景痛心到不能自已。
历史无需多言,因为我们无力改变。我只是万分可怜曝尸荒野的太姥爷,我只是十万分心疼年幼孤苦的姥爷。十五岁(虚岁)那年的农历十月,做为家里的长子和唯一的男人,姥爷带着他的母亲和两个更加年幼的妹妹,赶着生产队里大批的牛羊,开始了长达五十多天的被迫迁徙。从祖辈驻牧的青海湖畔出发,穿过刚察西进到今天的天峻县境内,翻越祁连山支脉大乌兰雪山到达今天的祁连县央隆乡,再向东走到现在的野牛沟乡。青海高原的深秋初冬,天寒地冻、鸟兽无踪,上千公里弯弯绕绕根本不能称其为路的“路”,都是要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的脚步子量下去的,加上恋家的牛羊动不动向后跑,根本围堵不住,而如果牛羊跑了,人是要被劳改的,所以只能一遍遍回过头去找离群的牛羊,别提一路有多艰难。听我姥姥说,当时姥爷的小妹妹也就是我小姑奶奶太小了根本走不动,大人也背不动,太姥姥只好把她撂在半路上去赶队里的牛羊,到了大部队晚上宿营的地方安顿好牛羊再回头去找孩子,往往一找回来就是半夜,而天还没亮就又要出发了。姥爷每日几乎都是空着肚子追一整天的牛羊,一到宿营地往往连饭都没力气吃就坐在冷风里睡着了。还有人家的老人家实在走不动了,在路边一歇脚就再也起不来了……是的,我姥姥并没有亲历这些,都是听太姥姥和周围的老人家讲的。但是我妈和我这两代人,都从未从我姥爷那里听闻过这些,即便是我姥姥也没有。到了祁连之后太姥姥做为“牧主婆子”去贫下家里汇报被烟熏被狗咬的事,以及跪在队里的大黑帐篷门口汇报不让吃饭等等的事,都是姥姥亲历并讲给我们的,而姥爷这么多年从未讲过一个字。
刚到祁连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脚跟都没站稳,因为所谓成分不好,队里就给姥爷分了最不听话的一群羊去放,数量多(大几千)不说,草山也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那些人何至于为难成这样……好在太姥姥的娘家人仁义,不顾这家里落魄成了这么个境况,还是把姑娘许给了外甥,就这样我姥爷十六岁娶了外家十八岁的表姐,也就是我姥姥。所谓的娶,不过是姥姥的家人把从未出过门的她带给了一个去祁连的亲戚,人家顺路把她捎到了婆家而已,说来简单,从湟源到祁连这一路风餐露宿足足走了五天。姥姥说她刚来的时候家里住的一顶破帐篷动不动就会被风刮翻,被雪压塌,全家人每天吃的只有一人一碗清得见底的拌汤(杂面糊糊),光景甚至远不如湟源的农区。
熬到联产承包的时候,我三舅都出生了,姥姥姥爷上有一老下有八小,我妈排行老二,刚开始跟在羊群后头跑的时候还没羊高,八岁就被指成个大人使了,也因为家里的困难,我妈和大姨根本没有去上学的机会,相对来说我三姨及后面的姨妈舅舅都比较幸运一点。听闻我三姨小学三年级前的作业都是我妈偷偷“帮”她写的,可惜到后面就逐渐跟不上了。这事儿估计也是我姥爷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之一了,在我印象里,小时候我从头到脚穿的几乎都是我姥爷给买的,我妈每回离开娘家时姥爷也是恨不能把家都搬给她。
姥爷小学没念两年就不让上学了,十来岁开始放羊,一直到六十多岁“退休”,在放羊这项伟大的事业中贡献了五十多年。为了一大家子的温饱,他的脚踩遍了一片又一片草场。几十年里,他都是远近闻名的最优秀的羊倌儿。我姥爷放的羊群,农历九月份就开始产羔了,到十二月最冷的时候,别人家的小羊羔刚出生还弱不禁风,他的羊羔已经活蹦乱跳学会吃草了,姥姥现在说起这个来,还一脸的骄傲,不过也有怒下一代不争、没能保持注这一成绩的情绪。姥爷也是最会计划的大家长,从联产承包开始,他的牛羊发展起来的速度是最快的,带着一家人生活达到小康也是最快的。他用一双宽厚的肩膀抗起了家庭的大梁,把家人庇护在坚实的翅膀之下,用默默付出承担起了做为儿子、哥哥、丈夫、父亲的全部责任,用一双被高原的风霜凌刻到变形的双手捧起了我们现世的安稳和美好的未来,他是子女、孙子女甚至曾孙子女眼前最模范的表率,一想到姥爷啊,我们心里就特别有底,真心的。
这些年不说儿女们都大了,大的孙子女们都奔三十了,光景一日比一日好了,那些苦日子终于翻篇了。可是,姥爷也老了,腿脚不灵便了,走路的动作打上了在牧区辛劳一辈子的鲜明印记。和牛羊肉打了一辈子交道,看见白花花的羊油眼馋的不得了,年纪大了也三高了的他总是吃完一顿就要睡上两天,但过阵子还是忍不住想吃,像个小孩儿一样了。最近这两年再眼馋都不能吃了,有些时候甚至都不能喝羊肉汤,腿脚也一日日更加不灵便了,但我们一去他还是会坚持亲自去菜场给我们买一堆蔬果肉蛋,回来就一声又一声叮嘱着我们走之前把所有好吃的都吃完,吃不完就给打包带走。我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都在,就像我希望有姥姥在的冬窝子一直都在一样,但我分明又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永远继续下去。而这一天来得跟我想的一样突然,在我和三姨刚刚离开祁连的第二天晚上,突如其来的脑溢血令他的左半边身子不能动了,甚至左脸的肌肉也受了影响,说话都不清楚了。往事涌上心头,感觉姥爷万一就这么去了……他给我讲的薛平贵的故事才讲了一半,他还没吃过我做的绵软的饭菜,他还没完整享过一天儿女的福,他还没见过最惦记的大外孙女的对象,他跌宕曲折人生的故事我还没开始记录……一念及此,追悔莫及,湮没在巨大的悲伤中不能自已。
等我和我表妹煎熬过了一晚之后再见到他,他迷迷糊糊侧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觉原本高大威武的身型突然就隐去了三分之一,大舅告诉他我们来了的时候他除了唔唔答应,我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我看到他眼角分明有一滴眼泪滑下了脸颊。病了的老人家见过太多,但独有他,病到这个程度还能完好地保有属于他的尊严。纵使身体不利落到这种程度,他还在时时刻刻顾及儿女,尽量不给陪床的人增添麻烦,住院的第二天,拢共有八个儿孙在他周围,看得出来让儿女放下手头的事围着他转令他十分痛苦,于是我们只好留下必要的陪护全部“欢欣鼓舞”地撤了。姥爷住院十二天了,今天二舅舅发了一段视频到家里的群里,姥爷竟能在别人搀扶下慢慢溜达了,表妹说的没错,这老头子是个名副其实如假包换的硬汉呢。
所以啊,敬爱的阿么尼,希望您能顺利渡过这一关,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我想我们应该把您的故事写成一本书,以前总是担心提起往事你会难过所以不敢提,但是现在我不能再迟疑了,该干点有意义的事情了。
——2016年11月18日于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