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年4月1日,高闻兄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刻,古城西安正是鲜花盛开杨柳摇曳的仲春时节。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窗外的天空灰黄黯淡,似乎有一场春雨即将到来。学生们已陆续离去,教学楼也结束了一天的喧嚣,我正在延宕的时候,海龙和建华先后给我打来电话,接着王惠莉也打来电话,他们不约而同地告诉我同一个消息:高闻走了。
接着呢,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如今冬天也已近尾声,又一个新的春天即将到来。不是说光阴似箭吗?不是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吗?春秋代序,斗转星移,日子一天天的流走了,“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如今我似乎已经出离了哀痛和悲伤,也不会“昨夜忽梦当年事,醒来双流泪阑干”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他的怀念却愈加的沉重和缠绵。“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孤寂的时候,重读他留下的诗文,往事一幕幕地重演,心绪自然是一片凄然和迷茫。
高闻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如今 ,再也见不到他了。四十年来,我们从秦岭山中一路走来,风风雨雨里携手前行,虽不能说是朝夕相伴,也算是肝胆两相知。现在,身旁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不能不说这是沉重的。是不是余下的日子会更为寂寞了,不仅在月明星稀,或者是风雨夕晨?
往事不堪回首,往事又纷沓而至。“暗想当初,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我常常想,假如高闻如今还健在人世,我们是不是会在朗朗明月之下,或者潇潇雨声之中,从东龙山上的商洛学院一直说到西安古城;从十七八岁的少年一直说到历尽沧桑的今天。我想,那种深请地回味,定是人生一大幸事。但如今却是阴阳两隔,再不能却话巴山夜雨了。
前年春季的一天,高闻在微信朋友圈写了一句“他妈的,最近和医院干上了!”并随付了一张西安高新医院的照片。我看到后即给他打电话询问情况,他回复说,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血糖有点问题。我也就没有太在意,只是叮嘱他认真对待。他说,机器使用时间长了,零件也会老旧,何况咱们这部机器都用使用了五十多年,还能不出点麻哒?诚然如是,“别来无恙”不是让我们一直拿来问候朋友的吗?但我们又何曾“别来无恙”过?
到了夏天,他意外地用微信给我发了一个请柬。请柬里说自己身体出了点小毛病,病中尤为思念知己朋友,并想借机和朋友一起分享他的新书《如风吹过》。第二天,他又打来电话,说是要让我主持新书发布会,时间定在8月25日;同时把他的初步想法和邀请的嘉宾拿来征求我的意见。按说我是不应拒绝的,但考虑到参加这次活动的来宾都是名流雅士,我深感自己人微言轻,担心撑不起场面而辜负于他,便想婉拒。但高文还是坚持要我主持并不容推辞,我就应诺了。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电话里,高闻说话时气喘吁吁并夹杂着咳嗽,每一句似乎都有点困难。我问他身体是不是不大好,他回答说是有点小毛病;我又问是不是血糖的问题,他告诉我说,比血糖问题严重得多,并说等到8月25日聚会那天再告诉我。依他的禀赋,我知道自然有不告诉我的道理,我也便不好再问。
距离8月25日还有一小段时间,我的心里总是不踏实,继而又寻找着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自己的担心和忧虑是否有点多余?妻子也劝慰说,应该不会怎么样的。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记得十多年前,他患了严重的胃病,告诉我说自己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但后来不是依然病愈康健?也许真如他所说,是机器的某一个零件需要修理。那么,到8月25日就知道这个“小毛病”是什么零件出了问题。
八月里的的西安,正是吴牛喘月一般的的酷热,我去了陕南的安康小住。到了安康的第二天晚上,我正在汉江边纳凉散步,R给我妻子打来电话,告诉了高闻的病情,这时候我才知道他身患肺癌并已到晚期。
不祥的预感竟然成了残酷的现实,无论如何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我的心受到了重击。尽管我曾经做过最坏的猜想,但绝没有想到这个“小毛病”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它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无论如何,这都是晴天霹雳,不啻于噩耗。
第二天,我回到西安,电话联系他。他在电话里说:“老哥,兄弟这一次真是遇上大麻烦了,恐怕迈不过这个坎了。” 我握着手机不知怎么回答他,自言自语道: “咋弄成这了?咋会是这呢?”
那一刻我正走在大街上,心里憋得难受,冷汗涔涔的。后来,我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茫然地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尘世里的男男女女风尘仆仆匆匆忙忙,不知道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和高闻,现在都还在这尘世里彼此相望,但却无法预知他还能在尘世里停留多久,那一个令人心痛的离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不期而至。
后来,我说了什么呢?我又能说些什么?无非是别人曾无数次重复过的宽慰鼓励而已。我语无伦次词不达意,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不高明的骗子,在自欺也在欺人。高闻说:“不用担心,也不必悲伤,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吧,但我同样也不抱什么奢望。人的事情由人来决定,上天的事情就交给上天去安排吧。”
我不能等到8月25日。第二天我给他打电话说想见见他,借口当面商量新书发布会的事宜,他答应了,说等我快到时给他打电话,他去接我。
我和高闻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我们彼此都在这尘世中奔波忙碌,一半是为了生计,一半也说不清为了什么。他总是像候鸟一样冬天去了南方,夏天又去了更北的北方,偶尔想见他,回复总是说人在外地,倒是微信和博客成了我们神交的媒介。其实也是因为不相忘于江湖,也就无需日日相对。
第二天中午,一辆绿色的公交车载着我穿过酷热的街市,我的心窘迫不安,不知道是急于和他相见,还是害怕和他相见,我真的担心见到的再也不是玉树临风的那个人了。
车子最终还是把我带到了高新区。下了车我没有见到他,他打来电话说,走到小区大门口实在走不动了,让我到地铁口找他。我穿过一条绿化带,又穿过两条马路,远远地看见他正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向我招手。
高闻是不堪的消瘦了,深红色的棒球帽下是一张黯淡的脸庞,我握着她的手,手心是冰凉的。正午的阳光毒辣刺眼,我们一时都沉默着。高闻走得很慢很吃力,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大口喘气,他说:“老天爷这回是对我下死手了。”我一时无语,只能一直握着他的手,末了还是说:“不要紧的,说不定就挺过去了……”
这是高文患病后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再一次见到他,是在8月25日的聚会上。
那天,高闻的气色似乎比我们上次见面时好了一些。他第一次郑重地向到会的朋友宣布了自己的病情;对大家多年来对他的关照表达了真挚的谢意;他竭力地想制造出宽松温馨的气氛,用心良苦的不想让大家为他而心情沮丧。然而,看着他虚弱的身体,听着他沙哑苍凉的声音,在座的每一个人,心情怎能不千钧一般的沉重,即便是强颜欢笑也不能够。
这样的,夏末的一天中午,王建华邀约高闻王惠莉夫妇和我们几位朋友小聚,地点在万达广场三楼。一个月不见,高闻的状况似乎更差了,但我们还能愉快地交谈,那天他还艰难地吃了一些菜肴,只是吞咽有些困难。我问他后边怎么治疗,他说是化疗不想再做了,没什么明显效果,人也受不了,再试试中医调理调理。“听天由命吧,能吃就吃好点,能走就出去玩玩。”他说。
到了秋天,天气一天天地变凉了,高闻在妻子的陪同下又去了北京找中医治疗;我也进入了开学的忙碌。陆游在《闻雁》一诗里写道:“霜高木叶空,月落天宇黑。唉唉断行雁,来日关塞北。江南稻粱少,念汝安得食?”城市里自然是看不到断行雁的,但依旧是风萧萧雨潇潇,落叶和黄花总是在渲染着苍凉和凄清。夜阑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露台上,透过绵绵的秋雨,眺望着万家灯火,不由地就挂念起远在北京的高闻。不知他此刻尚能饭否?满心希望着京城里的杏林高手妙手回春。他在给我的回复里说,正在住院治疗,效果不得而知。其实我们又能指望着什么更好的效果,只是希望生命的春天还能够得以再长久一点的延续。
高闻的病情每况愈下,这本是预料中的事情,尽管我们多么的不愿意。北京的治疗效果并不尽人意,到了秋末,他又回到了西安。有一段日子,我没有联系他,只是通过他的家人了解他的状况,但得到的消息总不是很乐观。有几次我拿起电话,但还是没有拨打的勇气。明明知道他的病情,我难道还能问最近好些了吗?问了,他又该做何回答?这是不是摧残人心的话题?那么,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剩下的只能是默默地为他祈祷了。毕竟在一个雨后的清晨,我还是给他拨打了电话,他的妻子王惠莉接了电话,她告诉我说,高闻正在医院治疗,情况不是很好,正在输液吸氧。
第二天早上,我在高新医院里见到了高闻。他躺在病榻上正在输液,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形容枯槁,已经是最后一幕的情景。尽管这情景我并非没有想到,但来得这样快这样剧烈,我的心还是禁不住一沉。
他让我扶他起来,靠着被子坐着,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的身边。他面色灰暗,艰难地喘气,我们都一时无语,两个人的眼眶里都盈着泪水。这样的过了一小会,他断断续续地说:“这样将就着真没意思,我何德何能害得亲人为我操心受累…..想早点了结吧,又弄不到足够的安眠药…..”我心里是一阵痛,想找出一句紧要的话来对他说,但那一刻却不知什么是紧要的了,末了只是说:“你真的不要多想……”他休息了一会,似乎又攒了一点力气,他说:“但愿能挺过这一次,过了这个年,再过一个生日,这样也算是我又多活了一岁……”停了一会,他又说道:“现在还哄着我妈,八十岁的人了,白发人要送黑发人……”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分明有许多话要说,但却没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我坐在他身边,看他闭着眼睛艰难地呼吸,心里是无限悲凉。时光已是腊月,窗外雾霾沉沉,我的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后来,我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在走廊里遇见R,她对我说:“看这样子高闻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年了。”我说:“没办法呀,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没有。”
那天我从医院出来,又趱行在大街上的时候,人丛照样拥挤,街市依旧繁华。寒风凛凛的,卷起地上枯黄的梧桐树叶。我伫立在街边,茫然地抽着烟卷,一辆又一辆的公交车停下来又开走了,我一直漫无目的地前行。高闻离我越来越远了。
这是我在高闻生前最后一次见到他。再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在他的追悼会上,那时候,他正安详地躺在菊花丛中。
是谁说过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剧?那么,高闻兄弟的这一场戏现在是正式落幕了。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现在,高闻兄弟已经永远托体于九龙山上,永远和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做了果断地了结。记得他刚走的时候,有朋友对我说:“我猜想你一定有话要说。”是的,我是有话要说,但我又能从何说起?我又能说些什么?“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如今我说给谁来听?“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伤怀念远,一切都似乎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人难以承受。
人能盖棺定论吗?也许能,也许不能。现在回过头来想,我当初在悲伤和匆忙中为他草拟的悼词是多么的空洞和苍白;那短短千余字的悼文怎能概括他大开大合轰轰烈烈的一生?然而,即便不是如此,又有谁,又能用多少文字来为他做一个明白完全的总结?
古往今来,人们不是一直在追寻着生命的真谛吗?不是一直在拷问生命的意义吗?高闻在四月一日的那天下午,在唐都医院九楼的病房里,戴着呼吸机,举起椅子砸碎了窗玻璃,在天地之间谱写了一曲悲壮昂扬的旋律。那一刻,天空阴云密布,地上鲜花盛开。
一条汉子。
我渴求…..
我是大山深处刚刚解冻的清溪
我是跟着春天振翅的雁阵
大海和蓝天都是没有边垠
我向往无穷
我渴求雄心
把“谨慎”都给岩石或山雀
我是我自己
只有在追逐雄心的冒险
我才能体会到我不是
林莽间的雾霭,狂风中的烟
我是有生命的实
这是高闻写的一首诗,时间是1981年7月11日,那一年他十九岁。
“我是我自己!”
是的,他总是毫不妥协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这种坚守甚而至于近乎偏执;他总是坚韧顽强地走自己认定的路,那怕路上遍布荆棘坎坷;他总是用虔诚的心追寻着诗和远方,这种追寻几乎贯穿一生;他坦然地谛听着死神渐行渐近的脚步之声;他体面地活着,悲壮地死去,虔诚地保全着生命的尊严。
他在送给我的诗集《断续》的扉页上写了下面一段话:
云峰兄:
咱们少年时有过共同的梦想,它超越了亲情。现在我把咱们的亲情呈现给你,它应该是咱们的精神结晶。你寂寞的时候读一读。
寂寞是常有的,尤其是怀念他的时候,那么,我就读他的诗吧。
初升的太阳照耀在东龙山上的那一座古塔,阳光温暖着古塔下的校园,一位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少年向我们走来。他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黧色的脸上写着抑郁和沉思。他一个人慢条斯理地走在商洛学院的大道上,阳光把他挺拔单薄的身影印在地上。
那一年,他十七岁。他那时不叫任高闻,叫任高文。
2020年冬